東晟案:這篇散文是剛來唸研究所時寫的
大體回答了為什麼我不想在中學教書的原因
現在回頭看
以前想的未免也太多了
親愛的同學:
老師來唸研究所已經半年多了。這半年來老師又恢復了學生的生涯,以學生的身分與人們相處。學生是最快樂的,尤其當你曾失去學生的身分而重新成為學生,你更能感受到那種單純為自己所帶來的種種快樂。
我不適合當一個中學老師。每次看日劇「麻辣教師」就在想:鬼塚英吉固然是一個很好的生活上的老師,但他怎麼教正課呢?他那「一輩子當老師」的熱情與執著究竟從何而來?拜日劇之賜,我也免不了有一些「鬼塚情結」,但我一直感到挫敗的是:在我失敗的教育下,你們依舊有人感受不到文學的趣味,依舊有人慣於在作文簿上拼貼堂皇的說詞,依舊認為國文其實是一種很無趣的東西,依舊喜歡在課堂上搖頭晃腦地昏昏沉沉;而我依舊要你們背書,要你們考試,教你們體諒某些老師,教你們寬宏大量,教你們辨析無趣的修辭格來應付考試儘管你我都明白修辭只不過是種美麗的騙術,教你們記憶許多形容詞以應付某些令人氣悶的出題者,教你們真誠也教你們應付,教你們肯定道德而不計成敗,教你們和我一樣成為競爭利益下的弱者。在教你們的同時我的心中十分害怕:我固然可以用一種很高的標準要求自己,但我怎麼用它來要求別人?當我身為一個老師時,這樣的要求無形中帶著強迫性,這種強迫性令身為掌權者的我感到害怕。我想我無權去模塑與我不同的生命,無權叫別人接受我的價值觀,甚至連展現這樣的意欲也不可以。於是我站在講臺上,容許你們做自己的事,甚至曾經容許你們欺負同學。我不容許自己欺負別人,但我不認為我有權去制止我的學生去欺負別人。歷史上多少成大事業的人就是因為他們有一顆敢欺負別人的兇狠心腸。如果你不是我的學生,你是一個與我平等或比我高等的人,我一定與你周旋;但你是我的學生,我是你的──這麼說怪大陸的──壓迫者,於是我不敢壓迫你,我不敢要你接受我的價值觀(說到這兒,忽然對論語中孔子那句「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有新的體會:孔子痛心冉求為季氏聚斂,若是吾徒,豈忍攻之?這話說出來之後,孔子便不再以學生看待冉求,而以敵人看待他了)。
這是我很大的難處。我相信要使每個人成為他自己,使君子成為君子,也使惡人成為惡人,身為老師,不應該擋路;基於愛你們的心,我不應該容許你們成為惡人;但禁止你們為惡,在相當程度上違背了我自己的道德。我掙扎了很久,終於學會了制止。我寧可違反我的道德,也要制止一些正在發生的惡事──而且這其中大多只不過是欠缺束的無意識的小惡。
還記得我曾對你們說過柏拉圖對善的見解嗎?他認為人不可能故意為惡;也就是人們蓄意所為之事,必定是為他們道德所支持或所容許之事。而惡的產生在於每個人的道德內容有異,致使彼此衝突,某乙的善在某甲眼中顯然就是惡了;例如人道關懷和國家利益的衝突、紀律和自由的衝突等等。我認為這話說到我的心坎裏去了,但你們全班竟一致搖頭,似乎你們都曾蓄意去做過自己的道德所不容許之事。我震驚了,此時我發現我是個有道德潔癖的人,僅管你們看我有時似乎藐視禮法、不拘小節。我想告訴你們的是:仔細認識自己的道德,不要去做違反自己道德之事。即使像作弊在我的道德中屬於十惡不赦之事,只要它在你們的道德中是有充分理由被允許的,你做的時候是無愧的,我也不會苛責你們。
你問我難道從來沒做過弊嗎?是的。我的學生時代,如果在考試時不小心聽到或看到某題答案,而這題正巧我不會,我會把那題空著不寫,連飆答案的機會都放棄。我的道德皆有具體的內容,我不容許它變成一套虛偽的說詞;我承認在我心中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樣看待自己內心的道德,所以當我看到我所嫌惡的人、事時,總是萬般痛苦,痛苦於為什麼這個人會發展出這種內容的道德。
並非沒有人嫌我過於崇高,我也曾聽過朋友向我抱怨,抱怨說他好不容易才使自己到達一個高度,而我卻認為這理所當然,認為他所奮力達到的不過是一般人的高度。這是我的困難,我很難「紆尊降貴」地叫自己容許自己的一些惡,以便有和人溝通的共同經驗。若這麼做,目的還是為了淑世,只是太過紆迴婉轉;一旦苦心被人了解,那又變得過分崇高了。
當我站在講臺上,我的內心有這麼多掙扎與矛盾。我不知道你們知不知道?我不敢「灌輸」你們些什麼,我不敢「命令」你們些什麼。在我心中,自由是最大的善。人追尋自由,遵從著自己內心所制定的規矩,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也。我不敢教你們道德的內容,因為我希望你們成為有道德的人。若要說我教了你們什麼、或說我「灌輸」了你們什麼,大概就這一點吧!
於是我愈來愈感受到當一個簡單的教書匠容易多了也快活多了,那些困難都不存在,人的痛苦相較之下也易於解決。即使是教正課也容易,大家對教書匠本來也不苛求些什麼。但一個「教師」不同,這個「師」字,意謂著專業、崇高、智慧,非徒一謀生活的差事而已。
老師去唸研究所,一方面是喜歡文學,一方面也是投降了。當中學老師太難,比談戀愛還難,若非心裏想著要趕快離開中學校園,我不知道該怎麼渡過教書的日子。於是我投降了,我不敢再當中學教師,尤其一個習慣悠遊於體制邊緣的人,你要他怎樣教人在體制中活得強壯?老師現在的身分是學生,只為自己和自己研究的學術負責,天空海闊,雖然經常弄得身無分文,但也是快樂的。離開給你們打分數的日子,心裏十分愉快。我不想給你們打分數,我希望你們為自己打分數,而且那分數很高很高……
你們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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