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森林故事。就像森林中大部分發生過的故事一樣,它本來該被季節所蹂躪乾枯的秋葉層層掩埋,隨著雨水浸泡,順其自然地腐爛。可我不得不說出有關這個故事的一切,不單只因為它活生生地在我眼前流轉,更因為它讓我這棵活了兩百多年的老松,重新體認到根從土壤抽拔出來的初時生命喜悅,同時也讓我這棵被稱為長青樹的松枝,第一次有了枯萎、面向死亡的慾望。
森林是一個奇妙的地方,對這世界上有著靈魂的個體來說:「森林是一個聖境」。在這裡什麼都被允許、什麼也都不被允許,在兩極化相互纏繞的空氣之中,根本沒有對錯的問題。出生在森林裡本身就是一種冒險、一種宿命,這裡沒有誡律、道德跟法規,換句話說沒人會告訴你該怎麼活下去?要活只能靠自己,因為森林裡連神都沒有。我知道這有點令人迷惑,但當你足足在森林裡活了兩百年之後,自然會懂得。就像天下雨!在森林裡這可不是打開雨傘,避免被雨淋溼的時候,我得考慮:這是這回夏天第幾次下雨了?看這樣子,它會下多少雨量?我該多吸一點兒水分存著,還是少吸一點?多一點兒或少一點兒,都可能會在冬天來臨時要了我的命,過多的水會讓我的根腐爛,少點水則會使我死於饑渴,一切全憑著經驗跟智慧,「活下去」是這裡的最高原則。咳!咳!讓我修正一下我的話:「讓自己活下去」才是這裡的最高原則。憐憫、良善、對錯……等等,所有你想得到的詞彙,都不存在,對於出生在這兒的我們來說,這裡一共只有兩個不優雅但卻真切的詞彙:「生」或「死」。
要是照著我的思想,人類這種可笑且可恥的物種,是不該應允他們進到森林裡來的。他們對這裡從來沒什麼貢獻,事實上,他們只懂得掠奪森林的精華,然後用生在身上的兩條腿將之帶走,再不復返。不像我們,當死亡將我們的骨肉散開,我們便一次地將森林的賜與還給這個聖境。人啊!該當是仇恨的對象!可是就如我所說的:在森林裡什麼都被允許、什麼也都不被允許,那麼只能任憑那些掠奪者帶著醉態,行進在光和陰影組合成的森林小路上了。最常見到的是男與女的人類,手挽著手走進我的視線,男的會假裝十分有禮貌地為女的撥開擋住前路的芒草,女的則故意牽著裙擺優雅地跟隨。他們是做什麼來了?說穿了,還不是為了交配;一如春天,花粉隨風吹散,漫無目的地尋找傳宗接代的可能。
交配是神聖的!我從來不敢看不起,出生是為了交配,死亡是因為再也沒有交配的價值。可我瞧不起為了交配裝模作樣,什麼優雅、體貼?都不真的存在,那些只是人類為了躺到草地上呻吟扭動的手段。人類稱那些愚昧、可笑、莫名其妙的表現為「愛情」,信誓旦旦地承諾他們願意為了愛情而生,為了愛情而死,實際上他們所謂的愛情,時間並不會長過我的一次授粉期,對象甚至於多過森林中我認識的所有松樹,可他們老在喊什麼永遠、一輩子、從一而終,這些說謊、虛偽的人類呀!原諒我的唸唸叨叨,我既然已經打破沈默開了口,就必須一次把我心底的話說完,故事的起因就是為了人類的愚蠢而起,喪失了我一位好友的生命,雖說生死是那麼必然,今天不死,明天還是要死,可是不值得的死亡卻如此可悲:
在一個從未被命名過的森林裡,住著隻山雀。外表上,它看起來跟其他的山雀幾乎相同,黃色的喙、略略斑駁的爪、一雙翅膀載著它在陽光下飛翔,若要勉強地說它與其他的同伴有些微兒差異,大概就是它的羽毛特別的藍,藍得像它從沒見過的深海,在森林裡只要是跟它稍稍親近點兒的夥伴,都暱稱它一聲:小藍雀。
打從出生,在小藍雀的內心深處就有個奇妙的聲音,剛開始還隱隱約約的、不怎麼清楚,後來那聲音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熱烈,叫喚著它,鼓勵它到遠點兒的地方去,不只是停留在樹梢上、花叢邊,引誘它在受激流拍打地石頭上跳躍、引誘它闖進黑熊住的洞窟裡一探究竟。等小藍雀長大了,才知道了這聲音的名字,活在它前面的前輩們稱這種聲音為「自由」。
就像所有的生命,小藍雀依從了心的呼喚。它不尋覓伴侶,只為了趕在薔薇花初初綻放的瞬間聞一聞清香;沒有絕對的必要它不飲食,若是在飲水的時候錯過了斑馬的花紋躍過草叢,會是多大的遺憾?築巢對它來說更是件殘忍的事,小藍雀絕不停留在它曾經去過的地方,即使那地方被稱之為「家」,被認為是「幸福」的代名詞也是一樣。「時間是不可以浪費的!」小藍雀這樣想︰當夜晚來臨時它就地落腳,雖然夜露再三地浸溼了藍翅膀,可這兒是從沒去過的地方的起點,只要耐心等候太陽升起,新的一天、新的世界立刻又站在眼前。也許,小藍雀是打算讓一生都在探索中度過!若是依著我的想法,我的朋友根本不必忙著去追尋世間的美好,因為它本身就是美的表徵。
福斯先生搬進森林來的時候,恰巧是一個春天的開始。可是春天好像沒有降臨在湖邊那個兩層樓小木屋裡,福斯先生從早到晚自己孤零零地坐著或站著,從沒見過其他人,他很安靜,安靜地就像那些活到七、八百歲的松樹或檜木們,沈默寡言、用心專注,等待著死亡降臨。福斯先生搬進森林裡來,奇特地並沒打擾到任何人,彷彿他根本就長在那裡,對誰也不構成威脅。在小藍雀看來,這是一個好機會,它這輩子還沒飛進一個「人家」看過呢!飛進一個人家?裡頭是些什麼呢?但這無疑是一種危險!小藍雀在二樓的窗外來回盤旋,可那聲音在它的腦海裡盤旋的更厲害些,半掩地窗戶在夕陽照射下閃著金光,看來多麼誘人!
「這就是人家嗎?」小藍雀拍打著顫抖的雙翼,快速地撂過陳設在屋裡由各種樹木屍體造成的器具,整個房子隨著陽光的威力漸弱,顯得死氣沈沈、陰森可怖,而房子裡最嚇人的器具恐怕是福斯先生了,當小藍雀發現自己的翅膀剛巧擦過福斯先生面前的時候,差點兒因驚嚇墜落,而福斯先生依舊只是僵硬地坐在搖椅裡,動也不動,對這隻闖進來的小鳥視而不見。直至小藍雀停在窗外起伏不定的櫻桃樹上,它的雙翼仍無法停止顫抖,小藍雀邊整理羽毛邊安慰自己說:「沒關係!這還是值得的,至少沒發生什麼壞事,原來所謂的人家是這樣毫無生氣的。」不知道是因為夜來了?還是由於受驚後感到無力的關係?小藍雀決定今晚就在這兒休息,直至天亮,開始另外一個旅程。
夜半,就在連星星都打算閉上眼睛休息的時候,福斯先生的房子裡傳來一陣優美的鳥鳴︰像是一段音樂,傾心倒底地,流瀉至被夜幕遮蓋的小藍雀耳裡。那是福斯先生的祕密!一個由黃金打造成鳥籠形狀的音樂盒,裡頭立著一隻巧雕的金絲雀,不知是花費了工匠多少的心力跟福斯先生的金錢方纔完成的傑作。栩栩如生的雀兒,高貴地站在鳥籠裡,它的羽毛是一條條鏤空雕塑的純金,眼睛則鑲嵌著血色的紅寶石,在搖曳燈光的照射下,看來像極了拋下年輕時的福斯先生的戀人的眼睛,冷酷同時熱情。福斯先生偶然從等待死亡的迷霧中清醒過來,便會為它扭動發條,於是金絲雀開始拍打著翅膀,旋轉地唱起歌兒來,而福斯先生的戀人則隨著音樂緩緩靠近他的臉,又隨著音樂的停止消失在他眼前。
小藍雀被奇妙的旋律吸引住了。它大膽地停留在窗櫺上,愣愣地望著金絲雀旋轉,絲毫沒感受到空氣中有股危險的味道,或者說,它是被這種危險的可能吸引住了。小藍雀的眼裡映出了金絲雀,耳裡聽見了金絲雀,它的血液為之凝結,它本想用自己的歌聲來回應房子裡鳥兒的歌唱,可一股說不出來的難過哽住了它,當金絲雀的歌聲霎然而止,小藍雀才用好不容易擠出來的聲音大聲且羞愧地說︰「她—好—美!」
天亮時,小藍雀第一次停留在同樣的地方,它並沒有作選擇,自然也就沒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因為就在昨晚當它用深情的眼光注視著金絲雀的時候,「自由」那個聲音轟然一下子離開了它,它的心已經完全被「愛情」佔據,現在的小藍雀哪兒也不想去,也哪兒都去不了了。
它開始夜以繼日地等待︰等著福斯先生扭動音樂盒上的發條、等著金絲雀旋轉著歌唱、等著她再一次無情地將歌聲停止。「不會這樣的!」小藍雀固執地想︰「她必定肯為我歌唱,她紅色的雙眼必能只望著我,她金色的雙翼必能飛在我藍色的影子裡!」對愛情的幻想來回反覆,簡單迅速地掏空了小藍雀的靈魂,它以為那是因為自己不夠好,配不上金絲雀,殊不知自己愛上的是一個從來沒有過靈魂、而永遠也不會擁有靈魂的對象。
小藍雀在院裡的櫻桃樹上築起一個巢,從那裡正正地望向金絲雀,她依然動也不動,高貴地站在屬於她的鳥籠裡︰不曾吐露過一個字、不曾望過小藍雀一眼、不曾給過小藍雀任何可供幻想的空間。小藍雀在等,繼續等,儘管每一次呼吸都引起痛苦,儘管每看一眼就更放不下,它仍舊等著、看著,既然從沒有誰教過它如何去愛,小藍雀便以它愛的方式愛她。
小藍雀決定為她獻上禮物。當小藍雀拔下身上第一根羽毛的時候,它羞慚而不知所措︰唯恐自己的羽毛比不上金絲雀的美麗!可它有什麼呢?羽毛是它唯一的、自己所擁有最好的東西,同時代表了它的熱情與它的自由。
當福斯先生發現窗櫺上的藍色羽毛時,時序已接近春天的尾聲。剛開始留在窗櫺上的羽毛,既長又美,藍的就像當年自己情人的眼睛,隨著一天天過去那些羽毛逐漸地起了變化,再不那麼完整、湛藍,甚至有些兒破損發黃,但是藍色的羽毛仍固執地持續出現在窗櫺上,一天一支。福斯先生將羽毛仔細地收起,他不知道這些羽毛是從哪兒來的?代表著什麼?可所有的羽毛都有一個共同點,它們的尾端總沾著些許鮮血的顏色,那讓他再次聞到某種不知名卻十分懷念的味道。
某天清晨,福斯先生撿起一支像是剛長出來不久的藍色羽毛,他彷彿聽見翅膀拍打的聲音,一隻難看極了的小鳥正停在院裡的櫻桃樹上。鳥兒的眼神痴痴地望著他的屋子,福斯先生順著鳥兒的眼神望去,見著了自己的情人當年離去時留下的金絲雀與自己的情人,福斯先生的手忍不住發起抖來,而最後一次留在窗櫺上的藍色羽毛,就這樣被風吹去。
不知是小藍雀的愛情開始的太晚,所以結束的特別早?還是愛情本身就不可解?總之,發生在森林裡的事情沒有定律,最多最多不過換來一聲嘆息。當福斯先生拾起留在窗櫺上光禿醜陋的鳥屍,一如往常,緩慢地,將它用院子裡的土壤埋起。森林依然是偉大的聖境。
在一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日子裡,福斯先生安靜地流下此生第二次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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