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传人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 (三)
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个人采访部分
记者问:在《佛教的见地与修道》中,您提到了传承的重要性,能否跟我们谈谈您是如何从老师那儿获得思想,又是如何传递给您的信徒的?
仁波切说:我必须非常谨慎地谈论传承。当我谈到它时,我希望我不会把它当作毕业证书来用,就像牙科诊所里挂着的那种牌匾。如果我以那种方式夸耀自己的传承和传承上师们,不但是不健康的做法,而且会使我的老师们蒙羞。在藏传佛教中传承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我们佛教徒相信因、缘、果之道。而传承正是一种因、缘、果的产物。如果没有传承,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揭示新的教法——只是读了一些书、弄了个宗教大杂烩就说,某个早晨我醒来时获得了这个启示。现在世上有太多这样的人,他们没有传承上师需要担心和敬畏。他们没有任何的原则需要遵循,突然就展现他们自己是伟大的人物。那只是没有传承的堕落之一。即便是泡制中国茶你也需要传承,需要很多因和缘,像是应该在什么温度、煮多少水。所有这些对一位茶道大师恐怕都是很重要的,对吗?
传承的了不起之处在于,数百年甚至数千年来,伟大的传承导师们分享了他们的思想、经验、建议,而且他们有一套发现学生错误的方法。这些实践在传承中得到了完整的保存,而这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修行者来说很重要。我愿意把自己看作释迦牟尼佛的一个努力的、有愿心的学生。我的传承尤其如此。(注:宗萨钦哲仁波切是19世纪藏传佛教利美运动主要领导者蒋扬钦哲旺波的第三世转世。利美运动,又被称为不分教派运动,近代藏传佛教重要的精神复兴运动。支持者们希望统一藏传佛教不同教派间的歧见,对不同教派间的教义与传承同等尊重,以回到佛陀最初的教导,并保存藏传佛教的传统。)我也遵循莲花生大士的传承、文殊菩萨的传承,并尝试遵循金刚总持的传承。我不喜欢列举萨迦(花教)、宁玛(红教)、格鲁(黄教)、噶举(白教)所有这些派别的名字。我觉得这些名称已经过时了,并且和西藏文化有太多纠缠。比如,萨迦只是一个地名,是西藏一个叫后藏的地方。我们21世纪的人并不真的理解“萨迦”的意义。所以我宁可把自己看作一个努力成为伟大的萨迦派大师、宁玛派大师学生的人,是导师的学生,而不是教派的学生。
我认为自己相当幸运。在我成长时,我有一些非常好的、真正思想开放的监护者。因为我当时还是孩子,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但他们的确做出很大的努力,带我去见许许多多伟大的老师。这与蒋扬钦哲旺波和蒋贡康楚罗卓泰耶的传统——不分教派的精神是吻合的。所以我也许可以自夸的一件事,不是具有任何特殊的品质,而是至少有一个宗派观念比较淡薄的头脑。我真的感到宗派观念是绝对、完全荒谬的。就是这样。
记者问:请谈谈您主要的导师,他是什么样的人,您从他那里得到的独特启示是什么?
仁波切说:我有过许多老师,我想我们在谈论我的老师们,对吗?我有过许多老师,我不得不说他们真的是……我现在50岁了,当我回想起我的导师们,我希望我能倒回25年。那时候我不懂得如何好好珍惜他们。如果能回到过去,有那么多事我可以做。比如,我希望25年前我有台录音机,我希望有台摄像机,我希望当时已经有MP3录音机了。当时并没有,但你知道,也许我们当时没有所有这些东西是一件好事,因为我们真的不得不细心听。总之,我觉得自己没有好好珍惜。我有过那么多的老师,我觉得他们真的很令人惊奇。当然,毋庸多言,怙主顶果钦哲仁波切非常突出,我想主要的原因之一是,他除了是个好老师之外,还是个很伟大的人,而这是特别重要的。可能我太世俗了,不过有些伟大的老师要么太顽固,要么脾气太急,要么太难说话,要么思想太狭隘太清教徒,要么太过宽松,我不知道。但顶果钦哲仁波切就像一座山。我总是告诉我的学生们,也许这可以概括一切:我和顶果钦哲仁波切同样有很多学生。他所有的学生,从清洁工到大喇嘛或国王,都会这么想:“我得到了仁波切的特别关注”;而我呢,我所有的学生都在想:“噢,仁波切忽视了我”。这就是差距。
记者问:藏传佛教有严格的教育和训练方法,请谈谈您所受的教育,您需要学些什么?
仁波切说:我们这一代成长时,老一代总是训斥我们,你知道,说一些类似这样的话:“你们这些小家伙太幸运了,你们努力的不够,你们这些小家伙太懒散了。”我们就想:“为什么?他说我们努力的不够是什么意思?我们凌晨两点起床,我们那么早就入睡。我们没有节日,从来没有,没有周末,每周没有间歇,每月没有休假,没有父母探望。甚至在我们吃饭、睡觉时,都有老师在讲佛陀的故事或者类似的东西。”对我们来说,这感觉像是残酷的训练,毫无疑问那是非常严格和孤独的。身边没有其他的孩子,没有伙伴。我们就那样长大,而老师们一直责骂我们。但现在当我们去看新一代的祖古(转世活佛),哇!和我们相比,他们来的太容易了。他们根本不学习!他们有那么多玩具、那么多假期,他们的父母会来说,我们家仁波切需要这个需要那个。他们看电视,什么都可以,你明白吗?所以是的,我想这种训练已经变了。我不会说变糟了,我不知道,但变化是确定无疑的。
过去我们什么都学,佛经,阅读。对一个年轻的祖古或者仁波切来说,最重要的训练之一就是快速阅读(注:指发出声音的诵读)。有的人也许认为这有点浪费时间,我们光学这个就几乎花了5年,你们可能在学习数学、科学,类似的东西。大多数新一代仁波切没有学习怎么快速阅读。这一点令人不安,因为我们之前说到过传承,如果我们想要使传承可以延续,我们需要做很多灌顶,而这需要我们做大量读诵:经文、咒语、仪轨。如果不能快速阅读,就不可能完成。
记者问:据我所知,您没有结婚也没有剃度,谈过恋爱。这和一般理解的佛教徒有些不同?
仁波切说:是,当然有所不同。如果你去泰国,那里的法师也不同。有时这会令人困惑,但基本上这取决于你想不想受出家戒。如果你受了出家戒,那么你当然不会被允许结婚。午餐后进食或触碰黄金等等都是不被允许的。在缅甸、斯里兰卡和泰国,戒律系统的形式可能是最完备的。现在,在西藏因为密宗的学习和修行,不是每个人——老师或修行者——都会出家。这取决于我们自己。我总是觉得结婚和出家一样难。(大笑)你明白吗?出家不容易,结婚也很难。所以我有一点悬而未决。而且,我想,我也许会保持这样的状态,因为我觉得对我们来说,做自己能做的,承担自己力所能及的,非常重要。如果我们承担太多,或者承担自己不能承担的,然后假装我们可以,那可能会导致虚伪。我们可能欺骗自己,更糟的是,欺骗别人。不过,谁知道呢。也许最后我会结婚,也许我会成为僧侣,这可说不准。
记者问:在世界各地讲授佛法,常常要使用英语,这对您解释清楚佛法是不是有所限制?您怎么学的英语?
仁波切说:我从来没有正规地学过英语,可能最多不超过6个月,其余的就是靠虚张声势了。所以,我挑我知道的说。我的一些中国朋友鼓励我学汉语,我的确也想学。但在我这个年纪,不得不学4000个词太令人气馁了。不过我喜欢北京人的腔调,所以如果我真想说一点,我会试着学一点北京话。
记者问:您接触过各种修行者,他们有没有共同的困扰?通常他们想从您这儿学到什么?您通常的教授和开示方法是怎样的?
仁波切说:这因人而异。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背景,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困扰。男人,女人,不管是谁。好,我给你举个例子。这不是为了奉承中国人,这是认真的。这么说可能太粗略了,但我认为和一个新加坡人、香港人或台湾人——那些声称自己是佛教徒或有志于此的人谈话,与同一个中国大陆年轻人谈话有很大差异。而且我不得不说,许多时候我的确更喜欢大陆人,因为那些年轻人看来没有什么文化包袱,对我来说,这真的很像空白的画布。然而,尤其是在新加坡那样的地方,对佛教已经有先入之见;所以下意识的,他们在问我之前头脑里已经有答案了。
记者问:日常生活中您是怎样的人?
仁波切说:我确实不清楚。但我为很多事操心,我是个很紧张的人。有人说因为我是双子座,我有神经紧张的毛病。我想这点很对。人们以为我很无趣,事实上我并不是,那只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我内心其实很害羞。我应该是一个和蔼的人。但这很难,我越来越意识到做个和蔼的人太难了。
记者问:您是否已经做到没有机心?
仁波切说:这真是一个好问题。我时常有某些机心而自己意识不到。而许多时候,我清楚知道自己怀有机心。 但多数时候是我有机心,而我没有意识到。你知道,自私是如此细微、活跃、有组织的。我以无私开始某事,我以善良、理应是慈悲的慈善之举开始某事,但自私悄悄混进来,然后已经为机心画好了蓝图。这是要小心的。这是个好问题。
记者问:您主持或监督许多寺院和修行中心,还要负责两个基金会,怎么还能够有时间拍电影?
仁波切说:很多我的喇嘛同道们也这么问我。为什么要折磨自己?有时我也感到困惑,尤其是拍电影的事。我正打算拍一部电影,有这么多事要做这么多事要想。当我看着我的制片人,我看到这个年轻的美国女孩基本放弃了她的工作,一周7天,每天24小时投身于此,为此掉了很多头发。而且其他所有帮助她的人们,也都在为此操心。所以有时我也困惑我为什么拍电影。为什么我要把这么多人带到痛苦、折磨、焦虑等等之中。不过这是,我想你可以说——可能前面的问题已经提到了——心机。
记者问:您可以说,那是一个很好的计划。
仁波切说:也许吧。我想用这个借口:我想拍一部关于佛陀生平的电影。我有这样的想法:我想拍佛陀的一生,与中国伟大的玄奘法师的一生并行讲述。这有点像一个梦想或希望。我应该告诉自己,如果它没有成为现实,顺其自然吧。
记者问:您是怎么结识贝托鲁奇导演和英若诚先生的?
仁波切说:当时伯纳德•贝托鲁奇正打算拍电影《小活佛》,我的一个朋友的朋友告诉了我。他们正在写剧本,贝托鲁奇想要一些哲学上的建议。在电影方面我完全是新手。我希望我知道一点电影制作,但我完全不懂。我只是喜欢看电影。我真的渴望拍出伟大的电影。但不管怎么说,我朋友的朋友,一个美国女孩刚好遇到了贝托鲁奇。她告诉他有个喇嘛真的喜欢电影,他们就联系了我。在拍摄现场,我见到了中国最好的演员之一——英若诚。当时我正在伦敦亚非学院读硕士。实际上我很困惑我在那儿干什么。对我个人而言那完全是浪费时间。然后贝托鲁奇的出现提供了一个极好的理由离开。
记者问:《高山上的世界杯》中,老喇嘛怀有深切的乡愁,对修道者来说乡愁是不是一种执著?您有乡愁吗?您把何处视为故乡?
仁波切说:是的。这是个好问题。我出生在不丹,我是不丹公民。我真的关心不丹人的幸福,我真的关心不丹的年轻人。但在文化上,我非常醉心于或者说敬畏印度。单单是这儿有300种不同的活的语言的事实,单单是这儿有诗歌,这儿有长达3000年的舞蹈传统的事实——这是我下一部电影的主题。3000年历史的舞蹈,3000年历史的音乐,这些都令我着迷。所以从文化上说,在印度我感觉很自在。或许这也是因为我是佛教徒,佛陀当然可以说是一个印度人。除此之外,我越来越少有“在家”的感觉。世界变得这么小,在香港你可以喝到新西兰的猕猴桃汁,基本上,你想买什么就可以买到什么。任何你在纽约能得到的,在香港也能得到,商店看上去都一个样。遗憾的是,它们都想努力变成一样的。因此,所有这些也导致与你可以称作故乡的特色越来越近。
记者问:我听说您也使用iPhone和iPad,看来您并不排斥科技,科学也有对世界本性的解释,例如宇宙大爆炸理论、相对论等,您怎么看科学对世界的解释?
仁波切说:实际上,我会使用iPad是因为有个中国人给了我一台。我不得不说,iPad令人惊奇。现在我甚至在法会中都在使用它。我大概有差不多6000个藏语文本,我可以随意选择所需要的,就这样拿着。是的,当然,人们怎么可能排斥科技呢。科技已经出现在这里,而且还将继续。与其回避科技,不如和它交朋友。当然,我们必须记住,不能让科技对我们和世界的生态等等造成灾难。我们也许可以利用科技实现这一点,而这是科技的好处。科技本身并没有生命,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利用它时出于什么动机。我总是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这么蠢,制造了这么多毁灭自己的科技。你知道,我们有能力去月球,却不能做一些无害的、有益生态的事。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想某种程度上这是因为人类有太多的贪婪和不安全感了。
许多喇嘛对科学和佛教的关系有一些兴趣。科学的一个优点是研究和探寻。他们探寻、探寻、探寻,兴趣无止境。他们做研究,非常理性导向、逻辑导向,不会只是因为表面现象相信某些事物。这是桩好事。而很多喇嘛对科学感兴趣,我想是因为他们现在将科学视为权威。科学家所发现的,特别是与心灵有关的科学——关于心智、原子、时空等等这些方面的科学——他们探讨的方式真的很接近佛教。而这就是为什么很多西藏喇嘛和佛教学者产生了兴趣。
但我仍然得说,两者存在着鸿沟。在某些方面,科学和佛教没有任何共同基础。比如,关于心的概念。如果要讨论,必须存在某些共同基础。就像我们在讨论这张桌子,你和我必须都同意这里有一张桌子可供讨论,类似这样。但让我们看看事情会如何。如果我没说错,科学好像对客体更有兴趣,而佛教对主体、冥想、心灵活动更有兴趣。而依照佛教,主客体最终是不分的,它们没有区别。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科学家们不断探寻,最后他们是有希望得到正确结论的。我能说的就是这些。
记者问:您怎么看死亡,对此还有恐惧吗?
仁波切说:非常恐惧。也许使我保持做一个不那么糟的佛教徒的,就只有这件事(对死亡的恐惧)。而死亡的不确定性,甚至更糟。
记者问:有没有想过自己原本可能成为另一个人,如果没有宗教传承使命的话?
仁波切说:你知道,我没有太多的参照。自从我自母体降生,我就出生在一个宗教家庭,你明白吗?所以,我没有太多的参照点。不过实际上,我近来在和一个朋友谈论经济,我想我不介意成为一个经济学家。不过,我会努力成为一个有特色的经济学家——我不知道——一个有宏大的、或者更健康的动机的经济学家。可能我也愿意出生在非洲的某个地方,我听说那里的男人会为自己化妆,去追求取悦女人,这是因为我挺喜欢在自己身上画点什么的。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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