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2.
有一回,我的一個朋友跟著很多人去見噶瑪巴。她是噶瑪巴的皈依弟子,經常去楚布寺朝拜。她常常用書和照片做供養,那次她的供養是台灣印製的幾本藏、漢文對照的噶舉法本。輪到她上前獻哈達和供養時,有一個長得很胖的台灣人被地毯絆了一下,差點兒摔到,惹得人們都在笑。不想趁這亂糟糟的片刻,噶瑪巴突然俯身低聲對她說,有沒有“嘉瓦仁波切”(法王,藏人對達賴喇嘛的尊稱)的書?她瞪大了眼睛,心裡一陣狂喜,因為她正好有一本達賴喇嘛在1960年代寫的書──《我的土地,我的人民》,是藏文的,她已故的父親留下的。她趕緊點頭,連聲說有,也低聲地說,下次帶來。滿臉喜悅的噶瑪巴看也不看她又說,交給喇嘛尼瑪就可以了。幾天後,她又去了楚布寺。她找到喇嘛尼瑪,給了他一個大信封,裡面除了那本書,還有一盤影碟《西藏七年》,是好萊塢根據奧地利登山探險家海因利希哈勒於1944年到1951年在拉薩的故事拍攝的。哈勒當過達賴喇嘛的英文老師,而當時的達賴喇嘛正值少年,與今天的噶瑪巴幾乎一般年紀。
她最後一次見到噶瑪巴,是在雪新村的那個楚布寺的“辦事處”裡。這名字是喇嘛們叫出來的。人很多,大都是康巴模樣的朝聖百姓。她特意排在最後,沒有像平時那樣走“後門”。走進專門接見信徒的屋子,見噶瑪巴端坐在高高的座位上,手裡是一根長長的包裹著紅布的木杖,頂端垂著一個用無數細穗編織的小幡幢。朝拜的人來了,俯下頭,噶瑪巴的手輕輕地動一下,讓金黃色的細穗在朝拜者的頭上掠過,就表示摩頂了。她也是這樣被摩頂的。她有些心不甘。她退到院子裡,讓一位喇嘛把她給噶瑪巴拍的照片遞進去,請噶瑪巴在上面簽名,這時候,她討厭的那個人過來了,衝著她說,見了就可以走了。
她知道他也討厭她。有一次還是在這裡,她單獨求見噶瑪巴,因為噶瑪巴平時在寺院裡很少看得到電視,他上拉薩來了,可以破例看一看,所以她給他帶去了幾盤影碟,都是功夫片,成龍的,還有卡通片,之前她檢查過,擔心裡面有活佛不宜的鏡頭。當時這人就攔住問她都是什麼片子,還說,會不會有黃色鏡頭?真是把她氣壞了。她說我怎麼可能送這種片子!要知道,我是一個佛教徒,我怎麼可能給我的上師這種片子?你太下流了!結果也把他氣壞了,卻又沒有道理發作。這次他可終於找到報復她的機會了。他連說幾遍妳可以走了,沒事別老待在這兒。她斜了他一眼說,你以為你是警察就了不起嗎?他一下衝過來了,嘴裡直嚷著,你說什麼?看他那架勢,似乎想要採取什麼行動。就在這時,她聽見有人叫她,抬頭一看,竟然是噶瑪巴,站在樓上朝她大聲說,剛才的照片,明天多洗一些帶來。她高興極了,連聲答應,然後,帶著噶瑪巴已經簽了名字的照片很得意地走了。
第二天,在那個人的眼皮下,她把加洗了50張七寸的照片直接送給了噶瑪巴。照片上,噶瑪巴走在楚布寺的轉經路上,西藏的陽光照亮他俊美的面龐,煥發出非凡的氣度。噶瑪巴很高興,當時就給周圍的人發了一些。統戰部來援藏的陳部長也在場,對她的攝影贊不絕口。她在心裡想,只要噶瑪巴高興,就比什麼都好,但她不知道,一個多月後,一個寒冷的深夜,噶瑪巴突然悄悄地離開了拉薩,離開了西藏,奔向了“翁則”珠曲嚮往的地方。是不是,噶瑪巴在贈送給人們他的照片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告別的意思?
Part 13.
2000年1月2日中午,某活佛突然從雲南打來電話,讓我的這位朋友火速趕去楚布寺,一定要想法見到噶瑪巴,代他向噶瑪巴請示,因為教派內部的事情,他有無必要到楚布寺親見噶瑪巴?他說事情很緊急,要她無論如何得去一趟。
她很不容易從一位朋友那裡借到車,次日一早冒著寒風趕到楚布寺,幾位認識的喇嘛告訴她的情況卻都各不一樣。一個說噶瑪巴正在閉關,七天以後才出關,一個則說可能得一個月,另一個乾脆埋頭不語。大殿前面的院子裡有許多車輛,還有許多神情緊張的幹部和公安。其中有一人是她認識的,是統戰部派給噶瑪巴的漢文老師,他老遠就跟她打招呼,問她來幹嘛,她說朝佛。她也問他在幹嘛,他說在開會。
當晚某活佛給她打來電話,反覆追問,感覺電話那頭的他好像在做記錄。他還問她感覺出了什麼事,她脫口而出,難道噶瑪巴走了嗎?他急忙問她如何得知,她說猜的。她又問他如何得知,他說夢見的。但她不相信。電話裡,他還心情沉重地說了兩句話,叫她覺得古怪。他說,他(指的是噶瑪巴)為什麼就不能忍一忍呢?他應該多想一想噶瑪噶舉的事業嘛。還說,噶瑪噶舉的太陽剛剛升起來,天上就出現了烏雲。還說,政府本來一向不看重噶舉,眼裡只有格魯,現在因為噶瑪巴,態度才有所變化,這下恐怕會急轉直下的。不知為何,她突然覺得在這件事上,某活佛考慮更多的好像是他自己,他本應該為噶瑪巴的出走感到高興啊。
Part 14.
記得那天,我小時候的保姆、住在帕廓街的嬤益西啦到家裡說,噶瑪巴的父母家已被嚴密監視,十幾個警察日夜看守,連一個做保姆的阿尼出門轉經、買菜都有人跟著。說現在帕廓街上,人們根本不敢講噶瑪巴出逃的事兒,因為到處都是公安、便衣和“昂覺”(耳朵,代指告密者),但店舖裡出售的噶瑪巴的照片已被爭搶一空。還說噶瑪巴的阿尼姐姐不是跟噶瑪巴一起走的,她是提前走的,當時她正在達蘭沙拉朝聖,意外地得知了噶瑪巴抵達的消息,她給父母打了電話,告訴他們「阿布嘎嘎」(噶瑪巴在家時的小名)平安地到了。看到我從網上下載的照片中,年老的達賴喇嘛慈祥地、緊緊地攥著少年噶瑪巴的手,70多歲的嬤益西啦一下子就哭了。
2000年—2004年於拉薩
來源:西藏女作家唯色所著《名為西藏的詩》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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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向娜歐米借閱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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