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寫成於1998年的童話舊文)
一輛輛車子,在我生命中出出入入,不曾停息!
在我年少的時候,我亟想要一輛汽車。陪我看山看海、遨遊江湖、共度晨昏;共同欣賞山峰的雄奇華壯、海洋的遼闊深遠、江湖的秀麗婉約;一起度過晨昏風沙、一起經歷暴雨狂風、一同感慨造物主的神奇與美妙。我幾乎是以一種狂熱的渴切,去亟望一輛屬於我的車子。
拿到駕照後,我接觸到了一輛輛車子:有的是被遺棄在路旁,被我拿來做一兩天的代步,而後毀在路旁的車;有的是我向出租公司租借,以解決我在異地無車代步的窘境的車;有的是新車展示,我藉機過有車開的乾癮;有的是親戚、朋友所擁有的車;有的是他人強力推銷,我不得不試開幾天的車;有新車、有舊車、有中古車、有搖搖欲墜要壞不壞的車子;也當然有剛出廠新上市馬力強大的外國進口車。
在一輛輛車子來去轉瞬間,我步入青年,我依然沒屬於我個人專用的車。但在這過程中,我開車的技術與能力,也比以往來得成熟;雖然,仍不是完美的技術,但比起年少的羞澀,我想,我是有進步。在這歲月中,我慢慢體悟,開車不只是開車:「養車、保車、定期檢查、加水加油清洗打蠟」亦都是重要的工作;這些細節的準備,影響到車的狀況與安全、也影響到我的行車安全。除此之外,我也注意到,在我與車之間,我有等稅款得繳交;我得定期換領駕照與行照。在我與車子之外,我得去注意其它事情;這樣,我與車才能過一個還不錯的生活。在車子這般來來去去歲月中,我察覺到世上緣起興消的存在。這一路上的起起伏伏,讓我對擁有失落癡迷,對世上種種美好與邪惡能抱一畏敬心情,細看起起落落。
有一天,我閒閒地在車市裏溜躂;我瞧著車市裏形形色色的車子與人群;我靜靜地在客人與老板對話中,慢慢增加對車子的了解;我拿起傳單與型錄,並適時地向服務人員露出微笑;一個不經心的回頭,我見著一輛對我而言,百分之百完美的車子,在喧鬧車市裏,沉靜而孤傲地停憩。
一輛九四年黑色的St!
在車市中,St向來是頂尖的車種。St的有名,不單是因為它們的性能,也來自於它們的稀少,及St製造者選車主方式:製造者以製造者本人多年看人眼光,來替他的St挑主人。
我安靜地凝視著它,如觀詳藝術品般地虔誠,如瞻仰聖哲像般地卑微,也如貪戀愛人般地狂野,掛念友人般地溫柔。
我想要它,我想好好地養它對待它。但我知道,就現在的我而言,我無法好好地養它照顧它。因著,窮;因著,對自己沒自信;因著,我沒把握我能好好地養它對待它。在剎那間,我為我的無能感到悲哀。我只好立在一旁,心懷激動與悲哀,並盡量以不帶渴望想念的眼光,輕輕看著它。
夕陽西下,日暮黃昏,在車市紛亂吵雜的收拾聲中,我似一名落拓不得志的書生,在歸途中,懷抱莫名的哀愁與無奈。
我原本以為,我與St的緣份將只會有這麼一個照面,從此車是車、人是人、各自悠閒各自忙.當日的哀愁與無奈,只是一時心願無法獲得滿足下的情續反應!
日子慢慢地在過,我靜靜地在生活中遊走,偶而,放心地想想那輛St。既然不能擁有,就不要再多想些有的沒的,免得添煩惱。
接下來的歲月中,我訝異發現,原來,我仍是一懂得思念的凡夫俗子。但,我想,只要一段日子過去,我這般的思念就會淡了、斷了、沒了。我只是個朝秦暮楚的人,而非意志堅定的漢子。就我對我自身的了解,我想,這般思念,最多不超過兩個星期。所以,我安安靜靜,並沒有為我這短暫的悲哀找人叨敘不休。畢竟,只是一輛車罷了,沒有它也沒啥了不起;我想,我可以騎腳踏車、我有機車可用、我也可以坐公車、甚至走路也無妨. 沒有St,生活也不會有啥遺憾。我這般想著。
有一天我隨手從發傳單的人手上拿了一張傳單,我以一不怎樣的心情隨便看著傳單上的文字與說明。但,傳單上,有一行文字卻緊緊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九四年黑色St,公開徵選車主」。
我心動了!
在世上,能讓我心動的男人很多;但能讓我心動的事物卻很少。我掙扎了!我心動了!但我一面也在害怕。所以,我一面試著讓自己了解,有了St之後,我不一定會過地比較快樂:在開車時,我將隨時處於緊張擔憂的狀況,怕一個不小心讓車刮到毀到撞到。離車辦事休憩時,我也將會隨時掛念著它的安危,「會不會被偷?」「玻璃會不會被砸壞?」「輪胎會不會被刺?」「會不會有人見了這般漂亮的車不爽,刮它傷它損它?」回家時,說不定我也會為它的停車問題再傷一次腦筋,「沒有停車位怎麼辦?」「沒有保全人員怎麼辦?」「讓它受雨打風吹日曬怎麼辦?」「颱風天它被石砸被水淹怎麼辦?」而且,我必須辦理一堆煩瑣的行政手續. 我也必須為它辦理保險,那精細的分類與說明會使得我煩燥不已.更別提,我將為St所繳納的種種款項與金錢.養車不容易!我試著藉種種的理由、與可能的狀況,告誡自己要斷了想擁有St的念頭。所以,最後,我輕輕地將傳單塞進路旁的垃圾桶中。
從此之後,我不去車市,不看有關汽車的分類廣告與雜誌;走在路上的時候,我也告誡著自己不要將眼光留連在道路上形形色色的車輛;不要試著去分辨車子間的性能、速度、馬力、爬坡力、價格.我告訴著自己,這般的努力,我一定會忘掉我曾在一個不經心的回頭間,見著了一輛對我而言,百分之百完美的車子。雖然我做了很多努力,我自己心裏卻是很清楚,我的心仍然沒有淡忘它。
我沒料到我與這輛九四年黑色St,緣份好像不簡單:有一次,在一個朋友的聚會中,我認識了九四年黑色St的製造者,石,他很熱心地跟我談著話,說些奇風異俗,交換些對車的看法與意見。我一直以為他只是客氣;再加上,我也不敢讓自己相信我會是他所選擇的車主;所以,我不敢有任何非份的夢想與期待。然而,最後,我竟拿到了他工作室的地址與電話。
我拿著他的地址與電話,發呆。我不敢去找他,也不敢打電話給他;我不想讓他知道我已經覬覦那輛St很久了!我怕他真地只是對我客氣。我怕他會冷冷冰冰地對我。我怕,是我自己一廂情願。所以,我遲遲踏不出第一。但當我無法壓抑我那股對St的思念時;我還是會偷偷地去瞧瞧St。甚至,我也會藉著朋友有事前往拜訪石的時候,與朋友一起前往。我想瞧瞧St,我也想確定一下石的真正想法。只是,我一直不敢確定石的想法;所以,我只好繼續徘迴。我是那一號人物嘛,對不對?但,我真地一直在思念著St。
****這是寫不出的一大段. 所以, 如果前後不連, 不必管它.
St出了車禍後,我則靜靜地陪在石的旁邊,當他在修理St的時候,我則在旁邊,幫他做些雜七雜八的工作。有時,我們則只是閒閒地,如知己好友般地泡著茶,聊聊心事與見聞。
有一天,石對我說,他要搬走了;他想換個地方來製造下一輛St。我了解石的狀況;再加上,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然而,當驟然聽到,我也仍是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說些:「保重呀;好好照顧自己;安頓好之後,記得再與我連絡」等等之類的話。
石在走之前,對我笑了笑,並且說了聲好。
我一直認為石會再與我連絡的;而到了那時,我要讓他知道,我真地很喜歡那輛九四年黑色St。在那時,我要問他,我是否能擁有那輛九四年黑色St;我也一直確信,當他與我連絡的那時,也就是他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的時候。所以,我得好好地活著,並得胼手胝足地買下了一塊停車位;因為,我要讓St能過最好的生活。
但隨著時間的過去,我也一直沒有石與St的消息。我以為,石在構思關於九六年黑色St的事,因而一個不小心地忘了我。所以,我仍快快樂樂地在我的生活中,過著日子,不疑有詐。
其實,在彼時,當然有有一堆朋友知道我對St著迷的事情。因此,某天,有個朋友興沖沖地打了通電話給我;他說,九六年的九色St,將於某個時間於某個地方公開亮相。他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瞧瞧。我問他,他這消息,是打那聽來的;他不解地對我說著:「石寄了邀請卡給我,難到你沒收到嗎?你不是跟他很熟嗎?」我想,這大概是因為,石寄了邀請卡,而郵局速度有些慢吧!所以,我先大概問了友人派對的時間與地點。而後,我則婉拒了友人的邀請;進而,滿懷期待地,等著石的邀請卡。我想,畢竟,不是小孩子了,不必那麼心急。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眼看盛會即將開始,我卻仍然沒有瞧見邀請卡的蹤影。我很難過。
St新車展示會舉行的那天,我隨著一推車迷所製造出的潮浪,來到了會場前。但,在入口處,我卻打消了進去看石的念頭;雖然,心中有百般的不情願。只是,在這般不知他歡不歡迎我的狀況下,我有必要這般冒失地去找他與它嗎?而且,說不定,他早就把九四年黑色St,交予給他所信任的愛車人了。那,我,何必進去。
況且,石一直沒有與我連絡、也沒有寄邀請卡給我,他大概是希望我自己知趣一點,要我懂得他不把話說破說盡的拒絕美學吧。那我何必像一隻賴皮狗,死纏著某個對狗不友善的人士表達親熱呢?我何必拿我的熱臉,去碰他人的冷淡眼光?我何必這麼賤、這麼卑微、這麼委屈、這麼強顏歡笑、這麼地自討沒趣?我只是在遇到令我心動的車子時,龜毛猶豫了好長一段日子;我也沒必要在如今忍受這般冷淡、冷漠、與漠視吧!
雖然,我好像是很生氣很生氣地說著這些牢騷話;但,我的心,痛。在會場外,我徘徊了一陣子;最後,咬咬牙,我離開了。我心中這般想著:「畢竟,只是一輛車罷了,沒有它也沒啥了不起;我想,我可以騎腳踏車、我有機車可用、我也可以坐公車、甚至走路也無妨。」
沒有St,生活也不會有啥遺憾。我這般想著。
從此後,在我刻意地保持距離的狀況下,那群因著對車子癡迷而結識的朋友,逐漸斷了連絡;也因此,我沒有再聽過任何有關St、或者是石的消息。
日子一天天地過,我也從廣告公司的小職員,一個不小心地升為了中階主管。這天下午,我們要對某新廠商做簡報。由於是新廠商,因此第一次簡報,相當重要,所謂不成功便成仁呀!當要面對下午挑戰時;我提起我的午餐,往外頭走去。每當要面對壓力的時候,我總習慣在事前給自己一個小假、或者是小小的休息。適度適時地休息有其必要性。
對台北而言,那天真是個好天氣。天空又藍又淨、剔透地似淺藍色的水晶玻離;雲,不是那種沉沉甸甸令人心情煩悶的灰,而是那種輕輕柔柔如棉絮般的白;也有風,在九月份的台北,竟會有這種初春才會有的微風,真是令我驚歎;至於陽光,也正好是那種不強不淡、恰到好處的暖陽。這樣好的天氣,卻要做簡報,真是蹧蹋。
我正怡然地享受著都市一角、忙裏偷閒似的好天氣時;一個熟悉的車影慢慢地進入我的視野中,並停進了敦化北路上、我眼前的車位中。好好的天氣下,我竟然不自主地顫慄著,而且全身不能控制。我手上拿著的東西,也在雙手過於顫抖的狀況下,一個不穩,散落於人行道上。我則怔怔地望著那輛黑色九四年St、叫不出聲、說不出話、想動也動不了。有兩個男子愉快地從St中走了出來,並且細膩地帶上了門,而後打從我面前走過。
短短的幾分鐘,在剎那間,對我而言,卻似數年般地難熬。我整個人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精神與氣力,卻如虛脫般後的乏力。我知道,我該回公司,繼續準備下午的公事,但我動不了。有點想哭,但我流不出任何眼淚;有點想大叫,但我嘴巴發不出任何聲音。
雖然,我這邊情緒一時無法平靜;但,St看來不錯。我想,它這次遇到了一個不錯的好主人;他的確有好好地在保養它、使用它。至少,就這點而言,我應該感到欣慰了;向來,我不就是祈望St能有個妥當的歸宿嗎?看到St這般光彩的模樣,我不禁怔忪了。我能使它這般光彩、這般耀眼、這般亮麗、這般出色嗎?每想到這一層面,我那股對St的溫情蜜意,剎時因著自卑而消失殆盡。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當我知悉St有第一任車主時,我對我自己說的話:也許我對St有心,但心不能當飯吃;有心有能力,才能使自己心愛的車子過著不錯的生活。我自動退出競爭的行列,怨不得他人、怨不得石。
雖然,我自己這般努力地要讓自己相信,沒得到St,是我自己的錯、是我自己所造成的遺憾. 但在我心底的角落處,卻仍有一道禁制不了的聲音在幽幽地哀嘆:St與石,永遠不會知道,曾經有一個大傻瓜,日以繼夜地在想念著St;在每個許願的時刻,一定會留一個願,祈福St幸福平安;在自己仍居無定所的時候,卻先咬著牙買下了一個有屋頂的停車位;在自己居住的地方掛滿、張貼、擺設了數以千計的St的海報、月曆與模型,只為能一解思念St的情與悵;在工作之暇,去學修車、保車、與養車,只希望自己能妥善地照顧St.
沒有人知道,真地有這麼一個大傻瓜,會為了一部沒有心的車子,曾經這樣心甘情願地 牽 牽 掛 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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