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J,
這是我對你提過的關於有用與無用之物/人之論述. 我想當我在對你提及時, 是加上了個人過於樂觀的想法以強化我所支持的論點. 可見一個人在消化過某段文字, 再經由其口中說出, 己不全然是原文的意涵. (這或許也提醒了我們, 別總是相信他人說的話, 還要看說話的是誰, 以及說的是什麼.) 不過, 在老子所著道德經中, 也有類似的觀點說明選擇成為無用之人的明智. 原文目前不在手邊, 改天再寫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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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用之物 / 無用之人
有時候, 讀一位作者最邊緣, 最失敗的作品是很有趣的, 我們住住最能由此看清楚他的邊界, 他的限制和他真正的苦惱---對班雅明來說, 這本書就是<<莫斯科日記>>.
這本日記如今日命名所顯示的, 記錄的是1926年12月6日起至1927年2月1日的莫斯科之行, 是班雅明留給我們最沒”靈韻”(aura)的文字—即使是私人日記原來沒要發表, 即使下班後不談公事, 但合理來說, 以班雅明這樣一個人, 在那樣一個年代, 進入到蘇俄這麼一個國家, 無論吉凶休咎, 怎麼說都應該是動人的大事才對, 而且依據資料, 班雅明此行除了主要目的追求阿絲婭. 西斯之外, 尚有替報社記行供稿的小任務, 以及要不要就加入共產黨甚至不回頭從此定居蘇聯的人生大決定, 然而, 也許是這個從氣候, 體制到街景皆酷冷的國家讓班雅明實在提不起勁來, 整整兩個月時間, 我們看到的班雅明要說是深度憂鬱, 不如講是昏昏欲睡, 唯一可令他精神一振的, 除了阿絲婭.拉西斯的偶然現身(彼時她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療), 便是班雅明自己的購物時刻了.
終班雅明一生, 他說好聽是收藏家, 說難聽是購物狂戀物癖者, 收集的主要是書, 另外就是一些小東西小玩意兒, 比方說玩具, 郵票, 帶圖的明信片, 或甚至那種騙小孩的, 一搖動就大雪紛飛的玻璃球內冬景云云, 尤其對愈細小的東西愈有某種古怪的依戀甚至崇拜之情, 這個形象執迷不悟的疊合在他不事生產的拮据邊緣人身分上, 形成一副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不知死活沒落貴族敗家子模樣, 偏偏, 他又同時還是個所謂的馬克思理論學者.
對此, 不論有多少藉口的成分, 班雅明的確有一番動人而且詩意十足的論述, 比方說, 他那些拼老命買來, 競標來的書, 並不一定非讀不可(班雅明曾坦承讀不到十分之一的比例, ”難道你每天都用你的塞弗勒瓷器嗎?”)更不加以分類收藏, 而是自然的置放, 只因為, 恰恰是這樣的無用和不參與秩序, 才是這些書的解放, 讓這些書取回了完整的自身---漢娜.鄂蘭的解說是:”一個收藏物只有一種非專業的價值, 沒有任何使用價值……而且由於收藏活動能夠集中於任何類型的物品(不僅僅是藝術品. 藝術品總是能夠脫離日常有用物品的世界, 因為它們沒有任何用途), 因而也就拯救了物品, 因為它不再是實現某種目的的手段, 而是有內在的價值. 班雅明因而能夠把收藏熱情理解為一種近似於革命熱情的態度…….收藏是物品的拯救, 也是對人的拯救的補充.”
收藏是物品的拯救, 也是對人的拯救的補充(老實說, 就班雅明, 我很懷疑鄂蘭所揭示的這個順序, 我比較相信班明對人的拯救, 是包含於物之拯救之中而已), 這裏, 我們倒回來把物再易為人, 便成為---把人從分類秩序中(如市場)分離出來, 讓他不再只是使用價值, 或甚至只是交易價格, 從而讓人恢復了人的完整尊嚴及其價值, 這便是我們在這部<<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書中屢屢見到的救贖論述.
也正是在這裏, 我們再清晰不過的聽見了”遠方的雷聲”---這就是馬克思著名的商品拜物教嚴正控訴, 資本主義的市場機制之中, 並不存在”人”這個單位, 人是一個勞動力(即資本主認為他的有用部分), 而勞動力又只得以單純的商品形式參與市場, 其價格(即資本主義的價值丈量)乃至於存廢亦只由市場供需所決定, 這種人不再成其為人, 只是商品的可怖處境, 是資本主義市場機制的終極之惡.
然而, 我們也很容易發現, 如此”物/人”的替換所必然顯現的憂鬱缺口, 心思細密的班雅明不可能不察覺出來---收藏家將物品由市場中分離出來, 讓這些”無用之物”置於他的關懷之下, 恢復了它自由, 然而, 人從市場中分離出來, 成為”無用之人”, 他卻只能到一種被遺棄的完整, 一種從此朝不保夕的自由, 只因為在這些無用之人上頭, 並不存在一個”人的收藏家”, 或者更準確的說, 在當下的資本主義社會中並不存在, 曾經多少扮演如此收藏家角色的國王, 貴族, 僧侶云云, 已隨資本主義的發達永遠失去了.
這裏, 我們多少看到了班雅明憂鬱的望向過去, 而馬克思則興高釆烈的注視未來, 他們在此交會, 但卻像古羅馬的兩面神傑尼斯一般, 班雅明的面容蒼老, 而馬克思則年輕.
*此文摘自班雅明所著之<<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論波特萊爾>>書中之<伴讀>唯物者班雅明, 唐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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