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語
馮平/聯合報
我在台北街頭買一碗蚵仔麵線,青年老闆乜眼視我……「你是偷渡來的吧?」我舌下一陣嘀咕,囁嚅不知說什麼……我說,「我是台灣人,從小長在這裡。」「我不信,你給我看身分證!」哇咧,買麵線還要看身分證?……
深海,我的母親在說話。
那聽得到、看得見、摸得著的,全是母親的說話,母親的聲音。
語音,創世之始,一切之母。
那餵養我心、我魂,使我成為人的,乃遠遠在文字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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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有生以來說的第一句國語是「溝通」,ㄍㄡ ㄊㄨㄥ。
「你有時間呷你老唄『溝通』一下。」
二十年前,我初中,溝通(communicate)這用詞,也才習會不久,乍從母親口中聽聞,還以為她是吃了機器貓的翻譯糕,說出外國話。她氣色虛倦,面容淒苦,以許多的「不要」作助動詞,說,「叫伊麥擱飲燒酒、麥三更半眠回來、麥吃菸、麥博賭……」我知道這些話誰說了也無用,她卻想只有我能去說他。
是為了我去說服他,她才學來這句新潮的國語嗎?又從哪裡學來的?我訝異,一時拋去她的委託,或說對那些話早已麻木,只在她的「溝通」的字音上嚼鮮;越嚼,終究越咀出一種矜憐,一種艱難,一種幽晦,一種渺渺遠去的音義。岔開話題,我說:
「明天要穿的制服洗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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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想不通,我竟然說出一口「太標準」的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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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老母嘸教你講台語喔?!」
我在三重埔一家滷豬腳店前被老闆嗆話,耳根子赤紅起來,又羞又怒。是啊,除了學校,在三重埔這種地方,誰還會說國語?可怪的,我在此生長三十年,第一次有人這樣責問我。親友中,凡能說國語的都向我說國語,他們自己則以台語交談。他們聽我一口「正確」的腔調,心裡納悶,「這真是從我們族裡長出來的孩子嗎?」
高中時,同學問我會不會說台語,我說,「會啊。」他們要我說幾句話來聽,我說,「欲講什麼『呢』?」呢,國語。一語既出,全班半數同學衝到走廊作飲鴆欲死狀,「太誇張了!」我心想,也不以為意。卻有一次,我在台北街頭買一碗蚵仔麵線,青年老闆乜眼視我,動作緩慢,遲遲不肯上麵,我察覺怪異,困惑看他,他收到我的目光,便問,「你是偷渡來的吧?」我舌下一陣嘀咕,囁嚅不知說什麼,莫非要我背國小課文,唱〈中華民國頌〉,喊蔣總統萬歲?!我說,「我是台灣人,從小長在這裡。」
「我不信,你給我看身分證!」
哇咧,買麵線還要看身分證?!
我氣上來,轉頭要走,他說,「不要走!麵給你盛好了。」
付賬時,他又說,「你的口音洩露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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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嘛呷我講台語!」
台語,母語。母親有時候急起來,就要求我講台語。她寧可忍受我用蹩腳的台語,一個短句、一個短句的慢慢講,也不要聽她肚腹裡所不懂、也完全不理解的國語。她曾否也質疑,她是如何孕育我的?那深海叨叨的言語,一個字、一個音,一個音、一個字,全是她心口上、胸懷裡細細密密滋養進去的,怎麼變成這樣?母音,子音,怎麼天旋地轉,兜攏不起來?母音是磐石,子音是蒲公英飛絮,風一吹,就抓不回來似的。
似如今,母音也擊碎了。多麼尷尬的碎石場!
我拾起來,東一塊、西一塊投入波中,以母語說與母親。
學齡前,我們也一塊看歌仔戲,楊麗花是我們的偶像。我時常披掛一條浴巾,跳到床上,站梳妝台前,飛指起腳,眼目逶迤,身段倜儻,自娛也娛人的唱道:我身騎白馬過三關……她呵呵笑起來,晚餐給我煮紅燒肉,香噴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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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或該自幼稚園始。
母親頭一天接送我到幼稚園,以後就由我自己來回。第一天我怕生,黏著和我不同班的堂姊哭喊,媽媽不在了,還有堂姊在,這是我的親人;我仍記得,我看著堂姊冀望她來安慰,她竟一臉漠然像看別家的小朋友胡鬧。我也記得,我們穿圍兜兒,早晨從教室出來,排隊走進許多畫ㄚ字白漆的棚場上,隨廣播帶動作唱校歌,「母心幼稚園,我們的園地……」幼稚園叫母心,如母之心,如母之育。更、更教我難忘的,是老師放在我桌前的注音符號表,ㄅ、ㄆ、ㄇ、ㄈ……我完全不知道,每讀一遍,我的口音會像蛇皮那樣蛻脫一遍。一遍又一遍,飛快地,我滑出母親的音軌,往他岸浮去,發出與眾不同的腔調。
啊,十分詭譎,無比詭譎!我在母親的身上,在出生的土地中,在珍貴的童年裡,活生生地移植出一分口音,蛻換成一種語音,直接的抹去我的身分、我的底細、我的深海來源。人說,語言是可以轉換的,文字是可以翻譯的,聲調是可以切替的,思想是可以交流的,觀念是可以種拔的,但是,口音是可以改變的嗎?
母語,是可以篩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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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咁喂和人『同性戀』?!」
母親又以國語說出「同性戀」三個字時,真真像晴空乍雷一樣,太霹靂,太震撼,太突兀。她劈頭就問這句話,是我居留美國一年後返台,拉著沉重行李方踏進家門那一刻。語意中她有責切的嚴厲,有極大疑難的詢問。我心潮翻覆,想起才無知會任何人途經舊金山停留三日,在卡斯楚街見識到真真實實同志愛侶的快樂天堂,遂又心虛又慌張又辭彙抓空,無辜耍賴的吐出一句話,「你在說什麼呀?」
那一年,我將三十歲(按她的算法我三十三,我們對此永無交集),仍舊未婚,也不見有女友的來往消息,親友頻頻逼問她,到底我何時結婚?母親找不到答案,回答不出這樣重要的問題;積存不去的壓力,百思不解的焦慮,於是,教她說出「同性戀」三個字來。
她是怎麼把這三個字說得那般清楚的呢?我一直不敢問。
我也不能想像,那從雲林湖口鄉嫁來三重埔,一生相夫教子,又無學識支援的母親,怎能一日調整舌根,發出這種深度社會性,又強烈顛覆倫理的語言來?就如你怎能想像,一個採茶的鄉村姑娘突然間運算起電腦的語言程式來?母親是人間市井裡最平凡、最純樸、最底層的一群,她是一個不識字的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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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又回美國來。華人聚會中,大陸留學生多如鯽魚,不斷冒湧。大陸人稱國語叫作普通話。五湖四海中國人聚在一起,口音亂紛紛,頂容易被識別出地域背景的,不是廣東普通話,就是台灣國語。
無論人們把我分在這裡也好,分在那裡也好,我的是我自己的口音,篩落母語的口音,跳脫湖口鄉的口音,背離三重埔的口音,有口音的口音,無口音的口音。我用我的口音在異鄉操著有濃重中國口音的英語。異鄉人,是我最穩固的標誌啊。他方的土地上,我說話、呻吟、寫作、唱詩、禱告。
「你們的『師兄師姊』攏有互相照顧?」
母親在海洋那邊的電話裡,每每都問這句話。師兄師姊,國語,亦即教會中的弟兄姊妹。她以為那些弟兄姊妹就相等於她佛學舍裡的師兄師姊。師,ㄕ,母語沒有捲舌音,這字著實難為母親每次都費勁捲起舌頭來。我說,「巫啦。」(台語,有啦。)她就呵呵笑起來,「我又看你不到,你們就要互相照顧,青菜水果多吃一點。」
「嗯。」這個字台語、國語攏同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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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來,我回去極少次,最近一次還在兩年多前。母親依然勤於灑掃洗滌,上市場買鮮花蔬果,十年來又因日夜念誦佛經,已認得不少字。她偶爾仍會蹦出一、兩句國語,例如,倒垃圾時,她會仔細教導我作「資源回收」。回收,ㄏㄨㄟˊ ㄕㄡ,遇ㄏ音、捲舌音,她總是彆扭多一些,卻一點不臉紅。
倒是這時,我又聽她說起「溝通」。不是與父親溝通,他已往生十年,是與弟弟溝通,「你有時間呷他『溝通』一下,叫他麥吃菸,麥三更半眠才睡,麥趴趴走……」多少年來,我從未回答母親這類的話,只心底突地發笑,這母心,叨叨的言語。
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賀知章,〈回鄉偶書〉)
鄉音是什麼?
寫下這篇文章的同時,我已訂好返鄉定居的機票,馬政府也開放大陸客來觀光。一個從太平洋這岸來,一個從太平洋那岸來。無鄉音的我,帶著無鄉音的鄉音,斜肩卡其色帆布書包,一大顆紅漆星,底下毛書「為人民服務」,大概、大概不會再被店老闆嗆話,也不會再被驗示身分證──他們在我母親的土地上,將儘量的捲起舌頭,並以燦爛的笑臉迎我,「客人(不是人客),您好!進來坐啊,進來看啊,進來買啊!」
鄉音綿綿,我是來客。
心得
作者勾起了我思鄉情緒
他可以藉由語言的學習而抹去身分的實質並且讓人誤以為是大陸人
我想外語的學習確實多少會感染到一些另類文化但是根深蒂固的母語文化
對我這濃厚的莊稼女兒來說可能不容易抹煞
偶素台灣人(笑一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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