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坐在酒吧裡頭,小口小口的喝著酒。
我知道這回,你說什麼再也不會原諒我。
你咬著牙,一字一句忿忿的說著。我懂,那是你最後殘存的理性。
因為愛我,所以不捨得動手打我;也因為愛我,所以絕不可能原諒我。
可是仁,你知道嗎?即使我是那麼的無恥、不要臉,心裡,一樣愛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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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也把我面前的酒杯移走,換上一杯純淨透明的開水。
”你喝夠多了。”
”好想……就這麼醉了,不要再醒來。”
因為醒來,要面對仁不要我的事實,我沒有那個心理準備。
”如果喝醉可以解決事情,那我這裡恐怕生意會更好。”
錦戶冷冷的說著,轉身繼續他未做完的工作。
而身邊的龍也白了錦戶一眼,脫下圍裙走來我身邊,一把扶起攤在桌上不願面對現實的自己。
”龍也,我知道我錯了,這回也老老實實低頭道歉了,為什麼仁不原諒我?為什麼……?”
”因為這回是你太過份,要是我,絕不可能讓你還能好好在這喝酒!”
龍也回過眼,”錦戶君,你嘴巴可以不用這麼壞。”
”龍也,錯的是他,我沒說錯呀!”
”你還說?!”
抬起自己早已不知哭過多少回的雙眼,聽到自己不復元氣的嗓音,”真的是我的錯,我不該和斗真上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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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口醫生指著光版上自己腦部的X光片,解試著近日來那些不明所以的狀況。
”……龜梨先生,正是因為如此,你才會有這些不正常的現象。”
明明一早起身盥洗好後預備去搭電車上班,但在家裡玄關處穿好鞋卻忘記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
明明答應上司下午之前要把最後一份企畫書趕出來,但在應聲回答之後卻忘記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
明明走在每一天必然會經過的街道上,但在一個身子轉彎卻忘記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
開始忘記拿著鑰匙的手是要開門進屋,開始忘記拿著筷子的手是要用餐吃飯……
總算知道,這陣子那麼多的”忘記”是因為生病了。
我不敢告訴你,怕你擔心,又想著是不是自己小題大作,只敢打電話給斗真,問著他我該怎麼辦。
斗真說要帶我去看醫生,因為太不尋常了。
知道結果以後,也不敢告訴你,只能一直掉淚。
一路上斗真還是和以前一樣溫柔的安慰我,沒有因為我選擇了你和他提分手而對我產生疏離。
他帶我回家,打點好一切,哄著不知如何是好的我。
然後,我們就上床了。
持續到一半的當口,你剛好打開我的房間門,看見你說放在心中的寶貝被另一個男人而且還是前男友給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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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龜梨和也,你真這麼缺人上你嗎?”
你的表情很是凝重,吐出來的話語不若往日溫柔。
”赤西君,你聽我解釋……”
”解釋什麼?解釋你怎麼上我的人嗎?”
依然不帶任何一絲溫度說話。
面對這樣窘迫的場面,我沒去細看斗真臉上的表情,只要他先走。
而我卻彷彿可以聽到,在場兩個男人心碎掉的聲音。
”仁……”
不理會我的叫喊,你只是閉上雙眼。
仁,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道歉的話我竟說不出口,只能在心裡面重複的說著。
淚水尚未模糊我的眼睛,看見你大力甩上房間門。
離開前的表情,是受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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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人,遠方的天空還留有一絲深藍紫色。
龍也讓我住在他家,說是不放心。
錦戶說出口的話一樣不中聽,喊著何必讓我這樣骯髒一個人玷污龍也的房子。
的確呀,有了仁的我,卻還是和斗真上床,正直如錦戶,怎麼可能對我好聲好語?
即便我是因為害怕未來,即便斗真是所謂乘虛而入。
我不否認這些是事實的過錯,也不會用生病來當作讓仁原諒的藉口。
我只是難過。
難過和仁交往不到兩年,即要面對分手一途。
難過善良如斗真,因為自己的關係背負上一條罵名。
難過才25歲的我,患上阿茲海默症。
“阿茲海默症在目前仍是一種不可逆、尚無法治療的疾病。”
田口醫生這麼對我說。
好像是對我宣布了死刑。
仁,假如今天我們沒有分開,你認為我該對你坦白嗎?
“這種病侵襲人的腦部,並非是正常的老化現象。”
“會漸漸的喪失記憶,並且出現語言和情緒上的障礙,智力也會逐漸喪失。”
“當這個疾病越來越嚴重時,病患在生活各方面都需要他人的協助,像是洗澡、吃東西、上廁所等等。”
“由於阿茲海默症患者需要人日夜看護,因此病患親友的生活往往也跟著受到很大的影響。”
我知道田口醫生不是危言聳聽,早在我覺得不對勁後,就在網路上查到相關資訊。
我不想連累有大好青春未來的你,更不想看見,你因為不捨得我生病憐惜的表情。
仁,我真的不想,讓你知道生病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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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不會因為這樣停止前進。
距離上一次見面,龍也說,已經過了四個月。
到底是四個月還是五個月,抑或是三個月,我又忘記了。
對龍也、錦戶說要回自己家住。
畢竟,叨擾人家一段時間,何況他們是要開門做生意的,龍也不可能一直照顧我。
而我,心裡也過意不去。
“你現在生病需要有人照顧,現在回去,家裡還有人嗎?”
我知道龍也在想什麼。最近開始忘記的頻率越來越高,一個人住是危險。
可是,我想念那個還有仁記憶的屋子。
“他愛回去就讓他回去,大不了三餐加宵夜我們送!”
我沒看見錦戶的表情,他背對著我。
但自從他聽起龍也說我生病的事,倒是沒再一直提醒我背叛仁的事。
算是好事嗎?
從龍也的表情看來是這樣,但我心裡卻認為,錦戶時時刻刻尖酸刻薄的話語,可以讓我假裝和仁還有關係。
仁,生氣過後,你會不會偶爾想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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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真這些日子都會來看我,他一樣很貼心著為我住處各個角落標上便利貼紙。
提醒哪邊要小心,哪邊要注意。
每一個開關、每一樣電器上頭滿滿都是他字跡的貼紙。
龍也更誇張,和錦戶兩個人把廚房瓦斯爐整個搬走,說是杜絕危險。
要是哪天我燒水燒到忘記發生火災會死的更快。
開始,我會拿起紙筆寫下每天發生的事情,寫下自己的心情、自己的想法。
而其中,對你的思念大過於其他。
也是希望,假如我忘記的事情越來越多,能夠看著這些文字,記起我到現在依然還是愛你、想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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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曆已經換過一本了,此刻的我,住進市內的一間療養院。
剛剛才記起自己的名字,想起和你上一回分手是夏天時候的事。
現在,窗外已經飄下白雪。
不止一次期待你會在我轉身時候出現在我眼前,可現實與想望總是相違背。
你,從來不曾在我眼前出現。
斗真每隔一段時間即會到療養院看望我。
在清醒時候,總是會對著他的呵護備至幻想成仁對我的溫柔。
發病時候,總是對著他直喊著仁的名字。這是錦戶告訴我的。
從沒在正常狀態下看見斗真臉上受傷的表情,他掩飾得很好。
有時後會想仁對我很殘忍,分手到現在一點消息都沒有。
可回過頭來仔細想想,我對斗真也是一樣的吧?!
那時候和仁認識不到三個月,馬上決定拋棄陪伴在我身邊超過七年的斗真。
龜梨和也,其實是個任性、自私、不知輕重的人。
只想追求自己當下所愛的,不顧後果。
雖然所作所為惹人非議,但仁,我還是想告訴你,我到現在依然很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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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市內的療養院搬到郊外的療養院,龍也告訴我已經過了三年了。
到現在對於過去的記憶大部分都忘光了。
每次龍也來探望我時總是會再說一次自己的名字,他知道我現在狀況一日不如一日。
比較糟糕的是,我開始不會像之前一樣正常說話了。
無論清醒不清醒時候,龍也說我用字越來越模糊。
這是我認識他以來,第一次看他哭。為我而哭。
因為這樣,我怎麼可能再讓你看見我狼狽的模樣呢?
仁,我好擔心,接下來會不會對你剩下的記憶也忘記呢?
會不會明天我醒來,已經忘記我到現在仍是深愛的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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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龜現在沒事,不需要多操心。接下來我會打點好一切……”
“還是老樣子,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醫生說,依小龜的狀況,我們必須要有心理準備……”
“其實你不需要太過自責,這種事,一個巴掌拍不響……”
“他讓你那麼難堪,你卻還是這樣照顧他,已經很好了……”
“已經過了這麼久,我和亮早就不奢望什麼。只是,和也還是很執著……”
龍也的聲音很低、很好聽。他壓低音量怕吵到我,其實,我不介意。
不用去向他詢問和誰在講電話,猜得到。
是斗真。
搬離市內療養院是我提議的,不想再耽誤斗真的青春。
雖然那個過錯是他隨我起舞,但責任不全在他身上。沒有必要為我盡心盡力到這地步。
來到這多久,和斗真就多久沒有見面。
不過我知道,龍也和錦戶與斗真倒是算交上朋友。
醫生昨天替我插管。併發症太多,現在呼吸系統已經不堪使用。
仗著這些儀器,我才能繼續心跳。
昨天下午猛然驚覺,我心底始終記憶的那個你的模樣,我已經忘記了……
太過激動,引發血壓升高,才會有現今這種狀況。
仁……會不會,我再過一陣子就會忘記你的名字?會不會再過一陣子我心底就再也沒有你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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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不清楚這是在夢裡,還是療養院的病床上。
周身一片白色,世界安靜的似乎只剩下我一人。
有種置身在虛無世界裡的感覺。
是不是忘記了什麼?
忘記最重要的那個?
……我……想不起來了……
眼睛是閉起來的還是張開?
感受不到其他……感受不到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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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田帶著一束海芋走進病房,白色帶來微微清香。
從龜梨生病到現在,店裡的生意再怎麼忙,他仍是定時會過來探望。
他一直記得小時候的自己沒有朋友,小龜,是第一個對他露出微笑、釋出善意的人。
小小的他伸長小小的手,露出笑臉對著小小的自己。
也許旁人會想,即便身為朋友,也不需要照顧到這般地步吧?
亮就常常唸著他,說自己根本是小龜的媽。
呵。
想到這裡的上田,擺好花束,輕輕笑了出來。
不過比起斗真,自己對和也的照顧算不上什麼。
雖然順著和也的意思,搬到這療養院,斗真仍是和之前一樣,每個月的住院費用全包了。
這不是一筆小數目。
亮對斗真說過,”你比龍也還傻!”
充其量,和也只是他已經分手的情人,這項付出,太過珍貴。
但斗真仍是定時撥電話給他,關心著和也的狀況。
假如當初自己有成功說服和也不要和斗真分手,也許今日就不會有那麼多的狀況發生,也許,和也可以過得更開心。
轉頭看著躺在床上的和也,那不復往日紅潤的臉龐逐漸被病魔奪去生氣。
閉上雙眼的他,給人一股錯覺,似乎,那天在不知不覺中真的到來了。
上前想要撥撥和也額前的髮,上田卻感受不到該有的氣息。
“小龜?……小龜?”
轉頭向著門外大喊,”醫生!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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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對上田說,初步判定病人是於一個小時前停止心跳的。
併發症太多,引起心臟衰竭。
“病人過世時候沒有掙扎,算是走得安詳。”
安詳?
心裡始終惦記著一個人,到死都沒有機會見到一面會安詳?
小龜,你真的走的甘心嗎?
“人死不能復生,請您要節哀順變。”
節哀?
要我怎麼節哀?
小龜走得這麼寂寞,我怎麼捨得他如此安靜的一個人走?
接著隨行的護士要龍也到櫃臺辦理一些手續,決定病人是要由院方安排火化,抑或是家屬直接帶回。
到了櫃臺龍也才知道已經有人辦好了手續。
“請問,是誰先過來辦手續的呢?”
斗真不在國內,自然不是他。
亮根本不知道小龜過世的消息,也絕不可能是他。
“是赤西先生。您看,這文件上頭簽名的是他。”
護士小姐直接拿起文件遞給上田。
上頭赫然出現許久不曾出現的三個字:赤西仁。
“他怎麼會知道這裡?”
“啊?赤西先生當然知道這裡呀。他每天都會過來探望龜梨先生……”
“只要是上田先生您和錦戶先生沒來的日子,赤西先生都會過來陪龜梨先生的……”
“每個月的安養費,也是由赤西先生所結清的……”
“只是每次赤西先生出現的時候,龜梨先生正好都在休息……”
這時候,上田才知道,龜梨始終惦記的那個人,一直在他身邊。
拿起手機播下之前龜梨住在市內的那間療養院號碼,詢問櫃臺才知道,連那時候的住院費用也是赤西付清的。
赤西,不若自己想得那樣無情啊……
走回病房,赫然發現該躺在床上的龜梨走已不知去向。
上田又撥了通電話,“亮,和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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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忙跑到療養院門口,上田看見那熟悉的身影被另一名男子抱在懷裡。
“赤西仁!”
眼前的人只有停下腳步,沒有回過身子面對上田。
龜梨的身體在他手上。
雖看不清,但他知道,穩穩地。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為什麼你會知道和也在這裡?”
“我是他枕邊人,怎麼可能不知道他的不對勁?”
溫和卻也帶著哀淒的嗓音響起。
“他起先忘東忘西時候我沒在意,直到他開始忘記家怎麼回去。”
赤西和龜梨一同在外邊租了間小公寓,只是兩人工作地點不一樣。
一個早出早歸,一個晚出晚歸,但還是會擠出空閒時候陪陪對方。
某天開始赤西發現龜梨回到家的時間越來越晚,奔出家門才發現擔心的那個他在巷子轉角踟躇。
接著忘記的東西更多了,赤西心底擔心,想著手邊一個案子結束之後一定要帶龜梨去看個醫生檢查一下。
“我用他的電腦查資料,看到歷史紀錄。關鍵字搜尋:Alzheimer’s disease。”
赤西想著,龜梨沒有和他提起,也許真沒什麼。可他心裡更暗暗想著,一定要找個時間問問。
那天下午提早結束工作,赤西興高采烈回到家裡,想要彌補這些日子來冷落了龜梨,進門的當口,卻看見自己的情人和另一個男人抱在一塊。
而且還是上一任情人。
這叫赤西怎麼可能嚥得下這口氣?
“我只是想讓彼此冷靜一下……你該知道,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真的對他動怒。”
的確,即便龜梨再過任性、不懂得分寸,赤西哪一回怪過他?
上田心裡清楚明白,生田對龜梨是寵愛,而赤西對龜梨卻是溺愛。
因為,是真的愛上了。
也是因為真的愛上,才會無法接受龜梨與生田同在一張床上的事實。
“和也一定忘記,他在就醫登記裡頭緊急聯絡人是填我的名字。”
這就能解釋,為什麼赤西會知道龜梨生病的事,也能夠知道他所在療養院的確切地點。
“和也一直盼著你能夠出現,他多麼希望再見你一面!”
“我知道,他的日記本裡滿滿都是我的名字……”
“那你為什麼不見他?!……他只有這麼一個希望而已,為什麼你不肯見他?”
這段日子來上田陪在龜梨身邊,他看見龜梨的想念與懊悔,也看見龜梨的執著與失落。
既然證實兩人心裡都有彼此,怎麼還是這樣的結局?
上田不懂,他真的不懂。
心,都為龜梨疼了起來。
“不是我不肯見他,是他不願見我……”
假使龜梨真的想再見他一面,又怎麼會瞞著也是對他盡心盡力的斗真轉診到這間療養院?
假使龜梨真的想再見他一面,又怎麼會不主動拿起手機播下他絕不會忘記的手機號碼?
假使龜梨真的想再見他一面,又怎麼會在確實知道自己生病之後沒有對他吐露一絲一毫?
赤西在龜梨的本子裡頭看到許多想念,就是沒有看到想要再見一次面的字句。
愛他如斯、懂他如斯,赤西當然猜得到龜梨的想法。
他不願意讓赤西看見他生病的樣子。
他,寧可赤西記得的是他健康正常的模樣,即便那個錯誤他沒來得及說對不起。
每個月的住院費用是赤西對龜梨的心意。
既然無法見面,無法像生田和上田那樣照顧龜梨,那麼住院費用他總該可以為龜梨盡一點心意吧?
“他不想見我,但我卻很想見他。所以,才會在每一次他睡下時候出現。”
他赤西仁不若他們想的那般無情。
反之,他對龜梨的情意不曾斷過。
早在相見的第一眼,他,赤西仁,注定淪為龜梨和也愛的俘虜。
上田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那雙臂膀緊緊抱住龜梨。彷若懷中的人只是睡去。
他呵護的緊,那情感,也是真實。
“你要把他帶去哪?”
身為龜梨的好友,看著他的情人出現帶他走,不是不放心,只是想要知道他們的去向。
上田可以想像,要是龜梨還活著,知道赤西從不曾離開過他、從沒對他真正生氣,該是會很開心的吧?!
“一個……絕對會有我的地方。”
在上田還沒從那句話反應過來時候,赤西把龜梨抱上車裡安置好,對著還楞在場的上田一揮手,駛著車揚長而去。
會有赤西的地方?
那麼,和也會很高興吧……
這時錦戶剛好停下車急忙跑到上田身邊,還來不及詢問現在情況怎樣,上田脫出口的一句話堵得他不知如何接話。
“亮,當我們都以為這是最糟的一個結局時候,誰知到,之於他們,不是另一種體悟的開始?”
轉頭給錦戶一個微笑,上田繼續說著,”他們活在彼此心裡,永遠……”
一陣清風揚起一旁櫻花樹灑下的花瓣,是帶點淒迷又纏綿的夢幻。
小龜,他還是很愛你的,很愛很愛。
最後一滴眼淚終究還是從上田臉裡滑落,帶著欣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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