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新知──搖頭丸是消閒用藥?
作者:潘震澤 陽明大學生理學研究所
非法走私、販賣及使用管制藥品的新聞,媒體報導幾乎無日無之;其間如果再涉及某個影視明星,新聞就炒得更熱。只不過報導歸報導,警告歸警告,似乎仍然有許多人(年輕者居多)視若無睹,繼續以身試藥,又是為了什麼?
人是經驗的動物,不同的成長經驗,就算親如同卵雙生,也會塑造出不大一樣的人出來。嘗試新鮮好玩之事,是成長過程中不可或缺的經驗,尤其是同儕間的相互學習、模仿與激盪,是增廣經驗的主要來源及動力。只不過使用影響神經系統的藥物,可算不得什麼增廣經驗的好方法。
古早以來,人類對於能夠影響心神的物質,一向充滿著好奇與嘗試的欲望。其理由也不難了解:人世間多的是讓人憂煩無奈之事,偶爾能藉藥物之力逃避一二,很少人能夠抗拒。因此,無論菸草、大麻、罌粟、酒精、古柯葉之類天然物質的效用,一旦為人發現,也就在人類社會普遍流傳下來,成為所謂的「消閒用品」。至於問題的真正浮現,還是科學進步以後的事。人類有能力將這些天然活性物質大量純化、合成以及產銷,問題才隨之而來。
精神性藥物之所以讓人著迷,當然有其「好處」:事實上,它們都刺激了腦中的報償系統,讓使用者感到欣悅而欲罷不能。在自然情況下,生物體飽餐一頓或是與異性春風一度,都是讓人愉快、滿足的事,這也是個體為了維持存活及繁衍所演化出來的機制。至於生物體有這套系統的存在,最早是在實驗動物身上發現。1954年,歐茲(J. Olds)及密爾納(P. Milner)兩位研究者在大鼠腦中不同部位植入電極,然後讓大鼠學會壓下置於鼠籠內的槓桿,造成微量電流經由電極刺激了腦中的特定位置。結果他們發現,老鼠對置於腦中某些部位的電極所產生的刺激喜歡得很,牠們會廢寢忘食地不斷按下槓桿,每小時達2000次之多,持續24小時不停,直到不支倒地為止。這項令人驚訝的實驗結果,也建立了腦中存在「報償系統」的理論基礎。
後續的研究發現,造成實驗動物「正向強化」行為的腦區,主要都位於從中腦傳向前腦的一條神經通路上。起點在中腦的腹側被蓋區,終點是前腦的依核及前額葉皮質,所使用的神經遞質則是多巴胺。這條「中腦邊緣系統」與中腦另一條調控身體動作的「黑質紋狀體系統」,是大腦主要的兩條多巴胺系統,彼此相互輝映。
多年下來,有關中腦邊緣多巴胺系統參與報償反應的證據已堆積如山。科學家先是以破壞實驗動物的中腦多巴胺神經元,或是利用藥物阻斷多巴胺的作用,間接證明了多巴胺參與報償的行為反應;再來則發現安非他命及古柯鹼之類的成癮物質,就是藉由阻斷多巴胺的回收系統,增加了腦中多巴胺的含量,而造成快感及不由自主的動作(分屬上述兩條多巴胺系統的功能)。用上類似歐茲及密爾納的做法,實驗動物可自行壓下槓桿,而得到少量的安非他命或古柯鹼進入血液循環,或是腦中參與報償反應的部位,也得出同樣欲罷不能的反應。八○年代初,懷斯(Roy Wise)提出理論,認為無論是天然誘因還是成癮藥物,都作用在這條中腦邊緣多巴胺系統上,使生物體樂於從事某些活動,而不厭倦。
以這個理論為出發點,二十年來針對多數成癮藥物的作用機制,已經得出相當堅實的證據及了解。藥物對於多巴胺的合成、儲存、釋放、及代謝等各方面的作用,都有過詳細的探討,其中最重要的一環,乃是多巴胺的回收。多數神經遞質經由神經末梢分泌出來之後,只有少部分產生作用,大部分的神經遞質都由神經末梢加以回收,這是最重要的反應中止機制之一。回收多巴胺的轉運子(dopamine transporter, DAT)基因於1991年首度給選殖出來,其蛋白結構、結合特性以及在腦中的分布也陸續有所報告,甚至還有剔除DAT基因的小鼠模型出現。果不其然,安非他命及古柯鹼都對DAT有很高的親和力。古柯鹼的作用主要在阻斷DAT對多巴胺的回收,使得多巴胺的作用強度及時間都有增加。而安非他命除了阻斷回收外,還促使DAT將細胞內的多巴胺釋放出來,使得細胞外的多巴胺增加得更多,造成的作用也更強。至於DAT基因遭受剔除的小鼠,則長期處於過動的狀態,存活期間大幅縮短,對安非他命及古柯鹼也不再產生反應。
除了心理報償與運動控制之外,腦中的多巴胺還參與許多重要的功能,像是性行為、進食、體溫調節、腦下腺激素分泌,以及精神狀態等。這也是所有神經遞質的通性:大家都扮演不止一種的角色。這種性質也造成精神藥物使用的問題,無論目的是治病還是消閒,藥物除了造成我們希望得到的效用之外,還出現一堆的副作用。安非他命與古柯鹼一類的藥物也不例外。
當安非他命造成腦中各處(周邊神經也有)多巴胺神經大量釋放多巴胺之際,個體除了感覺極度的興奮、愉快之外,也出現各式各樣的症狀,包括不由自主的動作、體溫上升、不感到餓,以及表面看不出來的荷爾蒙分泌改變。這些「副作用」裡,以體溫升高的潛在危險性最大,不單增加神經傷害,還有致命之虞。
長期使用安非他命一類的藥物造成的神經損傷是相當嚴重的問題。因為中腦黑質的多巴胺神經元逐漸減少,而造成的帕金森氏病,本來就是上了年紀的人最常見的神經疾病之一。多巴胺神經元之所以容易遭受損傷,與本身所分泌的多巴胺容易氧化,產生具有傷害性的自由基分子不無關聯。服用安非他命一類的藥物造成多巴胺神經元周圍有大量長期堆積的多巴胺,只會加速多巴胺神經元的損傷。此外,安非他命的使用者有的還出現精神病的症狀,這與形成精神分裂症的「多巴胺理論」也若合符節。目前控制精神分裂症病患的主要用藥,還是以多巴胺類的藥物為主,雖然副作用少不了。不論帕金森氏病,還是精神分裂症,都是造成長期個人痛苦及社會負擔的毛病,沒有哪個人願意如此度過一生,也沒有哪個家庭樂見家人罹患。
腦中除了多巴胺之外,還有好幾個相近的生物胺也是重要的神經遞質,包括正腎上腺素及血清張力素在內,它們的合成、分泌、回收及代謝方式都與多巴胺類似,甚至也受到同樣藥物的影響。因此,在談到安非他命及古柯鹼一類藥物的作用時,必須考慮到其他生物胺的影響。像安非他命引起心血管系統失調的交感神經興奮,就有正腎上腺素的參與。至於血清張力素對於情緒、認知、睡眠,及荷爾蒙分泌等方面也扮演重要的角色,益增精神性藥物作用的複雜度。
近年來國內流行的濫用藥品,以「搖頭丸」最出風頭,把之前的藥品都給比了下去。事實上,搖頭丸與前些年流行的安非他命是表親,我們只要看看搖頭丸的化學名稱,亞甲二氧基甲基安非他命(MDMA),就可知道它是安非他命的衍生物質。除了在國內稱作搖頭丸外,MDMA在國外還有個俗稱,叫「快樂丸」(Ecstasy),或是「俱樂部用藥」(club drug)。這些俗稱,或許可能讓使用者減少了一些戒心。
相對於安非他命及古柯鹼來說,搖頭丸的研究較少,對於它的神經毒性,也莫衷一是。其中緣由,倒不是沒有人在實驗動物身上進行實驗,或是以搖頭丸的使用者為對象,進行生理及心理的測試,而是不容易取得有關藥物在人身上作用的客觀資料。
從動物實驗所得的結果,發現搖頭丸對於血清張力素的回收及釋放的作用,遠大於對多巴胺的作用。同時,搖頭丸也造成動物血清張力素系統長期的傷害,包括神經元數目的減少、腦中血清張力素的含量降低,合成酵素受抑,以及回收轉運子數目減少等。曉得血清張力素在憂鬱症病人大腦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人,當對這樣的發現深感不安,因為這代表了使用搖頭丸的人在一時的愉快之後,可能面對長期嚴重的情緒低落。目前像百憂解一類治療憂鬱症的藥物,就是經由抑制血清張力素的回收,而增加腦中的含量。
同樣地,以搖頭丸使用者所進行的一些檢驗,包括以正子斷層掃描測定腦中血清張力素回收轉運子的密度、抽腦脊髓液測定血清張力素代謝物的濃度、測試血中泌乳素及皮質醇等受血清張力素刺激分泌的荷爾蒙,還有一系列心理功能及精神症狀的測試等,也都得出血清張力素系統受損的結果。
然而這樣的結果也遭到許多的非難,主要原因是拿人做實驗的限制,尤其對象是可能有害人體的非法藥物。因此,前述研究的對象是曾經或正在使用這種藥品的人,其用藥的習慣及歷史只能靠當事人的記憶口述,未能實際求證。再來,黑市販賣的搖頭丸品質是出名的雜亂,不單所含MDMA成分上下變化甚大,同時夾雜其他藥物,如安非他命的情況也十分常見。因此,在受試者身上看到的一些現象,是否真是由MDMA所造成,也有讓人懷疑之處。
以科學求真的態度,作合理的懷疑及求證是一回事,但搖頭丸的流行與商業的舞廳及夜總會有密切相關,許多業者打著「教育」使用者的幌子,提出只要正確使用搖頭丸,其毒性及成癮性並不高的說法。坊間甚至還有出售專門用來測試MDMA的試劑,以避免用到「不純」的藥品。但是,我們只要了解上述安非他命一類神經藥物的作用,也就曉得其中並無所謂「安全」與「不安全」、「成癮」與「不成癮」之分,這些都是業者以及上癮者自欺欺人的說法。
根據國外針對一百名18~24歲的學生所做的問卷調查,服用搖頭丸最主要的即時心理效應是:親密的感覺(90%),以及警覺性增加(50%)。由此不難想像,對於重視人際關係的青少年來說,搖頭丸所具有的吸引力。但使用過了一天以後,則以想睡(38%)、失眠(33%)、憂鬱(21%)及注意力不集中(21%)等感覺為主。至於更長期的精神問題,則包括憂鬱(31%)、精神病發作(28%)以及認知缺失(27%)等。所以說,以藥物取得的短暫滿足,是要付出代價的。
從人類使用藥物的歷史來看,以嚴刑峻法強制禁用或可收效於一時,但與花下的大批人力與金錢常不成正比。從菸草的例子也可以看出,以科學知識及證據為後盾的教育,常要強過道德的勸說。如果我們的下一代在成長過程中,得不到親情、友情的滋潤,也看不到未來的希望,那麼自暴自棄的方式就不限於使用藥物這一項。如果說青少年是因為好奇、不了解,或以為沒那麼嚴重而以身試藥,那麼就是教育工作者、媒體以及整個社會的責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