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時光
2004的最末一日
深怕打擾世界般地
輕悄悄的 來到台北之家
一個以藝術與城市交軌的光點
當天 放映的是侯導的咖啡時光(Caf?’ Lumie’re)
據說是侯導替松竹公司攝製紀念小津安二郎冥誕百年的電影
整個故事沒有好萊塢式的高潮迭起
卻有令人深刻的情感張力
流竄著、發酵著…
描述的是現代日本女作家(陽子)的生活
觀眾是僅能在故事外屏息等待的靜觀者
看著女主角在鏡框般固定的鏡頭下 自如來去
或與人交談 或處理雜事 或思考事情
令我意外的是常出現空鏡頭或人物背對的畫面
觀眾只能從靜止的畫面 聆聽人物的對話、環境的聲音
(開冰箱、在榻榻米上走動、電車聲..)
生活的取材 (東京街頭、電車、用餐、家庭)
讓人物的情感自然地顯露 然後烙印在畫面裡
我看到
一個面對女兒懷孕想要關心卻悶在心頭的父親
一個愛未曾說出口始終默默陪伴的古董書店主人
一個情感細膩豐富等待新生命參與的年輕媽媽
淡如雲朵 靜如止水的劇情
沉潛著濃而堅定的支持
這是我從這部電影中看見最多的元素
光是我這樣三角貓功夫的陳述
恐怕不足以形容這部電影的特殊魅力
貼上一篇副刊的文章
和大家一同感受咖啡時光的香醇…..
***
喫咖啡的方程式
【藍祖蔚】
1 命題
看哪
結不了果實的點點汗水
終於終於開成了一叢叢的紫丁香
……一青窈〈一思案〉
許多好萊塢電影看似複雜,卻因經常套用公式,三言兩語就說完了;侯孝賢的電影卻是機關重重,密碼層疊,用上幾道聯立方程式都說不完全。
侯孝賢二○○四年的作品《咖啡時光》就像他以往的作品一樣,外表看似平淡簡單,但是經緯線一拉開,就有浩瀚風景任人悠遊。更經典的是,侯孝賢這回的布局更加嚴密,在電影場的前十分鐘裡,就已經條列呈現了相關的劇情線索,讓有線可循的觀眾得以按圖索驥,拼湊出二十一世紀的小津安二郎形影。
《咖啡時光》有三層緯線架構,首先是「台日關係」:井上陽子(一青窈)剛從台北回東京,就送了房東太太一盒鳳梨酥;其次是「母子關係」:陽子一直有個噩夢,夢到有位憂鬱的母親,因為嬰兒的臉是冰鑄的,霎時融化,全都皺成一團;最後則是「鐵道關係」:電影的第一個畫面就是一輛電車隆隆駛過,連陽子送給日本友伴竹內肇役(淺野忠信)的禮物都是台灣鐵道奠基一百一十六年的紀念掛錶。
但是每一層緯線架構都另有變奏,而且交錯夾纏,讓看似不相干的三條經線都伸構出共鳴網絡,「台日關係」中的變奏包含了陽子對「江文也」的追尋和她懷了台灣情郎的孩子;「母子關係」中則從陽子懷孕的肉體疲累、雙親的焦慮擴大到莫里斯‧桑達克(Mau-rice Sendak)的童畫繪本所帶來的心靈恐懼;「鐵道關係」則是從鉅細靡遺的影音紀實,揭開日本人仰賴城鄉綿密的鐵道網來生活的實相,進一步發展成電腦上充滿象徵意味的圖案酖酖那位被鐵道包圍的人形,宛若一位在母親子宮內蜷臥的嬰兒!如此,又與母子關係遙相呼應了。
至於貫穿《咖啡時光》的經線,自然就是今年業已一百零一歲冥誕的小津安二郎了。
2 運算
……小津的電影都取材自日常生活,作品非常透徹清楚,不像我會受現場環境影響,拍得很糊塗……分鏡劇本,每個鏡頭都附註著鏡頭幾秒鐘,底片多少,總長多少,共需底片多少,清楚到不能再清楚……小津也是習慣於像工程師的計算精確。他的分鏡表如此縝密、經濟。他的電影形式是用來激發感情的同時,節制感情,節制到幾乎不露感情。
——侯孝賢〈重新再看小津安二郎〉
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技法早已為無數影癡精準計算、分析過,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主題也被學界簡化為社會變遷下的家庭人文情貌,要享受「侯記咖啡」之前,我寧願引介捷克文豪米蘭‧昆德拉在《緩慢》一書裡所寫下的名句來暖場:「捷克人用一句諺語來說譬喻溫柔的閒暇:悠閒的人在凝視上帝的窗口。凝視上帝窗口的人不無聊,他很幸福。在我們的世界裡,悠閒卻被扭曲為無所事事,這兩者完全不同:無所事事的人心情鬱悶、覺得無聊,並且不斷尋找他所缺少的動力。」
《咖啡時光》裡的悠閒就是最重要的基調,片中的每個人都很悠閒但絕非無所事事,一股不合時宜的悠閒貫穿了全片。
觀眾不知道女主角陽子為什麼那麼愛往台灣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那麼迷戀台灣音樂家江文也,卻看到了她急著在尋覓一家名叫Dat的咖啡館;還有江文也當年常去的都丸書店。她不停地按下快門,但是怎麼拍卻都只剩下今昔已無從拾掇,更無從對比的無奈。陽子對江文也的癡戀,只剩男主魚肇役幫她找到的一張CD,只剩江太太留存的那本相簿和往事追憶……這樣的情節是非常寫實的(台灣的年輕人如今又有幾人熟知前輩大師江文也?),用來對照一位台灣導演受邀來拍攝已經供奉於神殿的日本國寶導演的紀念電影,剛好是一條最有趣的文化對比線。
熟讀江文也札記,也嫻熟他生平傳奇的人或許都會娓娓細述他在柏林奧運獲獎的風光往事,也不忘追憶他是如何在Dat咖啡館裡聽音樂,寫音樂的身影,時間巨浪淘盡了江文也,也衝走了咖啡館,取而代之的高樓早把歲月的記憶壓縮得無影無蹤了;江文也曾經從都丸書店裡獲得的閱讀和知識喜悅,也只剩下單向論述的追憶,傳承家族店鋪的新生代日本人沒聽過他,也不關心,更別說知曉了……從江文也看小津,喜新厭舊又輕重倒置的文化消費其實是絕對殘忍而且無情的。
擺盪在古典和現代之間的陽子和肇役,淡薄了故鄉,也淡薄了家庭,「千山獨行」的訪古足跡成為東京街頭最寂寞的身影,他們的麥克風能夠記錄下多少城市的聲音刻痕呢?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咖啡時光》恰恰就用膠卷捕捉下這兩位東京男女逆向而行的自得神采,這款「悠閒」的「青春志氣」,正是鳳毛麟角的幸福標記。
然而,在悠閒的影像呼吸中計算侯孝賢和攝影師李屏賓的鏡頭擺設,也是一門有趣的工程學。侯孝賢的鏡頭雖然依舊動得極少,但是反光倒影的浮世影像,以及鏡框無限遠伸的鏡位,卻改變了平面構圖的視野景深,例如他用了直線對立的兩組鏡頭來捕捉陽子的老家和肇役的書店,陽子家景先是讓我們一面看著陽子母親操勞家事,一面看著玻璃窗的反光人影,細數陽子回家的步履,也把玩著畫面右邊現人影,左邊卻見本人的空間趣味;緊接著鏡頭翻轉一百八十度,陽子倒攤在地板上,貓兒上下爬著,窗外的陽光伴著那條水泥路把人的心思都拉飛得好遠好遠去了。同樣地,肇役的小店也有異曲同功之妙,原本是空間窄小到僅容迴身的小鋪,鏡頭一轉,人來車往,城市的活力盡朝那格小小的門窗往外飛奔而來。
最讓人驚歎的畫面則在於一個鏡頭捕捉到車速不同的兩節車廂的對立人影,陽子和肇役分乘兩輛火車,卻幾近同步進站,鏡頭從陽子的車窗搖向對車,觀眾先發現了肇役,鏡頭再轉向車內打盹的陽子,他們究竟是志同道合的朋友?還是有情無緣的情侶?電影沒有任何線索,也沒答案,侯孝賢卻以不可能更完美的速率控制和場面調度捉到了悠悠天意(據說,那是一連拍了十多天才拍到的鏡頭)。
新舊世代交替下的親子關係一向是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主題,《咖啡時光》的主題曲〈一思案〉是由女主角一青窈填的詞,其中有一句:「昨日化身成守護著我的父親,一頁一頁撕去了……」意在言外,又韻味十足地反映了片中的父女關係。
陽子未婚懷孕,卻又不肯嫁給孩子的爹,急壞了媽媽(她卻是與陽子毫無血緣的後母),一直催著陽子爹要對女兒說話,但是能說些什麼呢?知道女兒懷孕後,一向沉默的父親變得更沉默了,沒有責難,也沒有喜悅,沒有叮嚀,也沒有資助,只是低著頭喝他的清酒,喫他的小菜,他能說什麼呢?女兒害喜,時而貪睡,時而暈眩,半夜還會被噩夢驚醒,就怕鬼靈會搶走肚中嬰兒……即將退休的他只能相對無言地坐在女兒身旁,該當守護女兒的父親什麼時候再也無能為力了?只能像日曆一樣一頁頁地被時間撕飛而去,那種痛,還有比沉默更適切的代言姿態嗎?
3 韻味
侯孝賢用一節電車開場,卻以三節火車南北駛去做終場,緊接著就是一青窈的歌聲伴隨著工作人員字幕前緩緩流瀉,宛如偈語的歌詞,中日文都有,口白和唱詞雜混,意境甚是曖昧含糊,但是如果你能尖起嘴型,順著四拍旋律吹起口哨,再對照這幾句中文歌詞:「其實沒有什麼好事也無妨/雖然有會比較好/……/我和你之間只是藍藍的/怎麼不想起是誰搖搖的/為了高興跟悲哀表裡一致的/這缺點兒什麼/我思量/在歸路」,心頭竟然就會有股輕歎,然後,就在走出戲院,回家的路上,或許就會思量起編劇朱天文曾經寫過的一段話:「生活的東西最好寫,也最難寫,不單為技巧問題,是心胸和性情。」
小津安二郎用他的心靈和技法見證了上世紀日本人的遲遲春日,侯孝賢呢?逝去的年代都已開根號,約分進歷史的夾頁裡了,唯獨心胸和性情找到新的航向座標,迎向隆隆的未來。
【2004/11/15 聯合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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