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真希望這是我家門庭
其實,家門前,並沒有向陽綻放的小花和迎風搖曳的綠茵。
有的,只是一眼便能感覺得到的清冷。
且說,那清冷的門庭內,有個小小的四方院落,於院牆上,那多年前閒來圖鴉的漆畫早已失色,不過懸掛於院落上方的銅製風鈴,倒在四季更迭的風中不時清清作響。
這老屋,簷下釘密的三合板呈半隕狀,屋內燈光也總嫌暗淡。
我以為,住在屋內的人兒都已失去了歡笑和感受溫暖的能力。許是心靈時空的差距,我甚至以為凝聚四顆冰冷的心已變成難以達成的事。
我以為啊我以為,這屋內有的只是小姑娘的寂寞、刀少的叛逆和米米姊姊只想脫離創痛的心……
而於這個晚上……
冷冽一如屋外颼颼的冬風……
我的心,卻在某種憾動下,乍間暖和了起來……
★楔
四張名為等待的椅子
四個相依又無語的人
四顆深藏著創痛的心
圍桌而坐
距離
似近又遠
…………
★避寒
北地正籠罩在十六度的低溫下。
米米姊姊於北地求學,但她生於溫暖的南方,又天生怕冷,常在清早起床時冷得全身顫抖、胃部抽痛。
這個假日,米米姊姊逃離了低溫的北地,回到南方家中。
於異鄉求學,那學習獨立的、苦苦於人際間斡旋思索的心,必定累之以極,當米米姊姊回到南方家中時,她迫切需要的,無非是南方暖和的陽光和家人暖溫的安慰與擁抱吧……
★茫然
刀少……
刀少過得一點也不好……
他苦於找不到自己的興趣和學習的目標、他放任自己散漫渡日、他人生的方向仍處於茫然無路的境地,他甚至和周公結下了忘年之交、且不時與周公相約枕頭山一塊兒下棋,每每一下,就是大半天……
通常,刀少高興時會鬼叫大唱,生氣煩惱時也會鬼叫大唱,弄得小姑娘對他又敬又怕;敬他,因為他是哥哥,怕他,因為他痞得怪異,心思和行為完全捉摸不定,常常,連媽媽對他也沒個整治的辦法。
人說,給他一頓毒打他就會變乖了。想這世代,哪家小孩經得起打?真給他毒打下去,只怕會被社會鄙視成暴力虐兒。
誰想得到,就近幾天,刀少一反常態,變得有些不正常……
還是該說,他變得正常了?……
是說……
一改常態算是不正常吧?
那麼……
一改叛逆又算是正常吧?
正常?不正常?
欸,總歸,刀少變得不大一樣了……
★獨自
許是因為小姑娘未曾上過幼稚園,心裡總有遺憾,對學校也有著強烈的嚮往,所以在上了小學後,她特別喜愛上學,並珍視校園裡的點點滴滴。她每天必定在該睡的時間就寢、該起床的時間起床、該寫功課的時候提筆翻書、更不曾有過上學遲到的記錄。
畫畫是小姑娘的最愛,她常於獨自在家時以畫作樂,而一張白紙在她手中,沒幾下就能畫出可愛的圖案。但說數學,卻是最讓她感到頭痛的科目。
這回,她數學考得極差。
她不是故意考壞的,真的不是……
★溫暖
有些破損的長沙發上,米米姊姊坐在那頭,媽媽坐在這頭。由於天氣太冷,米米姊姊將兩條腿伸得長長的,讓兩腳板卡進媽媽盤起的腿下取暖。
米米姊姊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沈穩的說:「昨天我跟弟聊了好久。」
媽媽暗感驚訝:「是嗎,那都聊些什麼?」
這姊弟倆個,向來一個見面就是一場唇槍舌戰,而於一陣刀光劍影後,總是你氣我怒,跟著兩人各自轉身走人。要不,就是井水不犯河水,我做我的你玩你的。
做姊姊的長久以來總苦口婆心,但怎麼也勸不動弟弟,後來索性隨他去了。
那弟弟對姊姊說話老是魯莾衝撞,從不知大小。
如此,媽媽自然要驚訝了。
「他跟我說他痛苦死了,因為他失眠了好多天好多天。他還跟我抱怨說,他跟妳講了好幾次,妳都不信他犯了失眠症。」
這個和周公結了忘年交的混世太保居然真的犯了失眠?!
「媽……他還在我面前哭了……」姊姊口氣猶豫,怕人聽見似的;她是想給刀少留點顏面吧。
「喔?!妳開玩笑的吧?!」無法想像一個又臭又硬的石頭竟也能擠能出水來,媽媽有些懷疑,她實在不信那倔強又好強的混世太保居然也會哭?
但看姊姊神色凝重,媽媽斂下懷疑。
「真的,弟他狂犯失眠,他睡不著,就是睡不著。」姊姊重複強調。
「他有說為什麼睡不著嗎?」
「他說他無法停止思考,他不斷想著該不該休學的問題,也不停思索著末來的路該怎麼走。活像他腦子裡的某條神經出了問題,他茫然的不知所措,然後,他哭了,他說他感到非常害怕,因為他無法停止思考這些事,但怎麼想,他都覺得自己是個沒有未來的人……」
看不見未來……
媽媽早在幾年前就驚覺到這個問題……
那是在刀少國三的某天,當媽媽經過某間超商,猛見刀少初犢叛逆的身影就出現在超商門前,那一幕,令媽媽整個人不由沈重了起來;那當口,少刀像是在打工,他吃力地推著極其笨重的推車,那身影是那樣的空泛,讓媽媽大為心驚的是,從那背影,她竟無法測得刀少坦蕩、光明且平順的未來……
一直以來,媽媽不厭其煩地苦勸刀少,要他好好讀書,要他找到人生的目標,要他試著尋到自己的興趣,但叛逆的刀少完全聽不進去……
終於終於,在走過如此漫長的日子,直到今天,這孩子竟意識到了「末來」這無法預知的事情上,也明白了自己走過的路、或正在進行的一切,相關著末來成就的高低。
糟的是,刀少就這麼懵懵懂懂的、一股腦兒的、突然鑽進了這個問題之中,他一時間釐不清、他不知如何是好,雖然知道逝去的光陰回不來,但知道後悔也來不及了……
也難怪他會狂犯失眠了。
「那麼,妳又是怎麼跟他說的?」媽媽問。
「我要他找出問題的徵結,又問他為什麼會讓自己走到要休學的地步……」
媽媽專注地聽著。
姊姊繼續道:「他說,他每天早上去上學,明明人就站在學校門口,再幾步就進校園了,但是,只要朋友一招呼,他就會莫名地轉身,和朋友一塊走了……他無法控制自己,讓自己說出拒絕的話,這使他一再的曠課,為這個,他現在感到後悔的同時,也明白了,很多自己錯過的事都已經來不及挽回了……」
媽媽輕嘆了口氣。
「媽,我盡可能的開導他,讓他明白,他現要做的就是去實踐,還有,就是要約束自己,不要被人牽著跑;我想,也許是因為他很久很久沒有讓自己去完成一件事,這讓他在毫無成就感的人生路程中感到灰心,變得不知進取了。嗯,我也告訴他,失去的雖然無法挽回,但多少可以彌補,然後要他重拾課本,讓自己重新來過……反正,我們聊了好多好多,那弟他……他就像是被什麼打到了,居然能那麼認真又誠懇的聽進了我跟他所說的每句話,還說我是他的精神導師……真不可思議……」
要休學了嗎?媽媽深吸了口氣,心知這是遲早的問題,只是,太快了。開學至今不過三個月吧……
想這幾年節衣縮食,就為了讓三個孩子都有書可唸,可這個刀少……
唉,這刀少要不會想,任人敲破他腦袋他還是不會想……
但現在,他果真如姊姊說的,像是被什麼打到了,竟會想了……
至於休學?
那就休吧,他決定重新來過了,不是嗎?起碼他知道進取了,不是嗎?
媽媽對刀少始終都心懷著一定的信任和包容,也自認這並未構成寵溺,只是,當所有人都放棄刀少的時候(如學校裡老愛玩貓捉老鼠的教官、戴著和譪面具的老師、對刀少脫軌行為只有搖頭的親友……),出於為人母的天性,做媽媽的必然會給予孩子一次又一次成長進步的空間與機會……
天下的媽媽大概都是這樣的吧……
再者,刀少並非十惡不赦,也非地痞蛇鼠,他不過貪玩、不愛唸書,再有,他總愛跳脫常規,與世俗規範作對……
像是,他太過莾撞、不知天高地厚,他未滿十八就吸菸、他無照騎車、他時常翹課、他夜不歸家;這些,確實構不上十惡不赦,只是他愧負了自己的人生,也枉負了一些關心他的人,但看他這一路走來不過十六年,已著實讓自己在人生的路上一再跌倒、一再受創……
如此,要沒人適時提點他一下、再拉他一把,那豈不殘忍……
在媽媽沈思的這時……
小姑娘面有愧色,手拿著一份數學考卷來到客廳。
「媽,請妳幫我簽名……」小姑娘低頭將考卷遞給媽媽。
媽媽接過一看;天,那考卷上低到不能看的分數,可以能會讓大多數的媽媽把孩子吊起來毒打吧?!
見媽媽神情一肅,小姑娘忙道:「我不是故意考壞的……那些題目的過程我都寫對了,就是加減剩除算錯了……」說著說,大顆大顆的淚珠就從她眼裡滾落了下來。
「那就是粗心囉?」媽媽不自主地提高了音量。「還是,妳該重新去背背九九剩法表?」
小姑娘的淚珠滾落得更急了。
媽媽看了不忍,緩下口氣道:「媽不在乎妳考壞了,只在意那些題目妳到底會不會、懂不懂?」
「我真的都會啊……」小姑娘泣不成聲。
會哭,表示這小姑娘心裡是非常自責的。
媽媽暗嘆,轉向姊姊說:「妳還是教敎她吧。」
「嗯。」姊姊應了聲,接過媽媽手上的考卷,然後要小姑娘拿紙筆來。
不一會兒,姊姊和小姑娘肩抵著肩,於茶几邊開始討論試卷上的題目,跟著,刀少從書房跑了來,也擠在一邊看著。
刀少看了會兒,跟姊姊搶著解題:「啊,這簡單,就這樣算啦!」
這個愛自己比較多點的刀少,這唸書似乎唸得極為痛苦的刀少,竟能容入指導教學的場景裡?這可是從不曾有過的事呢……
姊姊頗富耐性,一次次的講解。
刀少的聲音不時穿插其中。
媽媽坐在一邊的藤椅上,看著姊弟妹三人圍成一團……
看……
刀少像是開竅了,居然懂得釋放關懷了……
米米則是個懂得包容的大姐姐……
小姑娘和哥哥姊姊之間,似乎沒有了年齡與思想上的差距……
那媽媽呢……
在這寒冷的氣溫下,媽媽卻感到溫暖得想哭……
有好長好長一段時間,這家裡的四顆心似乎都分別獨守在自己的角落……
因為忙碌、因為有些事永遠也無法釋懷、因為四顆心裡各自藏著一種無奈……
可現在,四顆心就圍守在老屋昏暗的燈光下,而彼此的關懷,正以無聲的姿態浮動在肩抵肩的體溫之間……
然後,媽媽起身走向他們,笑地對刀少說著風涼話:「哇,傑克,這真是太神奇了,真看不出來你也會算這些數學題耶。」
「妳以為我在學校都在混喔?!」刀少不滿叫道:「我上課都有在聽的啦!」
「原來你沒在混喔?!」媽媽笑了。真是錯看刀少了,她真以為刀少上學都是去睡覺的……
這一刻,四人四顆心,是凝聚在一起的……
這樣,真好……
一家人……
這才是一家人!
★我們
四張名為溫暖的椅子
四個眼神極相似的人
四顆必纏繞此生的心
圍桌而坐
距離
沒有距離
(雖然,這家裡明顯少了一個角色,談不上完美,但,誰在乎!!)
(我們,就我們四個,也能活得好好的,甚至活得愉快又充實!!)
(不冀望有人了解我在那一刻所感覺到的溫暖有多麼濃烈。)
(畢竟,那如困獸般的生活是我的,在刺雨陰霾下用盡氣力、努力對抗殘酷現實的人也只是我……)
(而我,只有一種想法,那就是:這一生,我要過得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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