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回台灣，去看了阿媽一趟。
阿媽現在住在青潭的山上。車子延著山中的柏油路，開到一間小廟前停下來，還要再往旁邊的小徑裡走個幾分鐘。這次回去，大概是又有人要住進來了吧，原本的泥土小徑被挖出一個塵土飛揚的小丘，我們一路都走得小心翼翼，深怕打擾了其他住客。阿媽有很多的鄰居。除了阿媽外，還有很多比阿媽更早搬進去的長輩們。他們都很安靜。有的曾經失魂落魄，有的曾經意氣風發，有的曾經平平淡淡，有的曾經浪濤洶湧。可是，他們現在看起來都是一個樣，安安靜靜地不發一語，繼續著他們另一種形式的存在。
老實說，我和阿媽並不是那麼地親近。
仔細想想，最大的原因是因為我們沒有跟阿媽住，偶而才會回鄉下一趟吧。沒有共同成長的記憶，自然覺得沒有這麼親近了。
而且，除了我，阿媽還有更多的孫子孫女可以傳達出我不知該如何表達的關心與親近，所以大部分時間的我，會在回鄉下時打完招呼後，自動躲到角落一旁看電視，等著吃飯，等著回家，等著下一次爸再通知我們哪天要回鄉下。
偶而，會接到阿媽的電話，阿媽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打電話來找爸的，在聽到我的聲音後，會問我最近好不好，有沒有在唸書。台語講得彆腳的我，通常都國語夾雜著兩三句怪腔怪調的台語，一邊講一邊希望阿媽趕快結束話題叫爸爸來聽。永遠都會記得，放下電話交給爸爸時，那種莫名的如釋重負感。
這樣想想，自己跟阿媽之間一直維持著一種熟悉的陌生，就像沉靜的湖面不曾有過一絲漣漪。
接到阿媽突然走了的消息時，跟姊姊人正在日本旅行。老實說，聽到的當下，心中並沒有起太大的波瀾，平靜地就像跟阿媽一直以來的關係。
那是一個九月的炎熱午後，陽光意圖偷偷地斜照進屋內，卻被更多屋內的陰涼趕走。被帶到牌位前時，爸爸說，之前見太少，接下來看不到，趁現在多跟阿媽講點話吧。
一如往常，有著熟悉的沉默。
阿媽，妳好嗎﹖在那些我還在跟課業奮戰的歲月裡，妳都在做些什麼呢﹖偶而會從爸那邊聽到妳跟阿公出國去哪裡玩回來的消息，好玩嗎﹖一路上沒有太辛苦吧﹖對了，我很喜歡吃妳包的肉粽喔，可是我都沒跟你說過其實我很討厭裡頭的蚵干，但我還是有乖乖吃完喔，因為這是妳親手包的。
等我發現時，原本以為會繼續這樣平靜下去的自己，早已淚水爬滿面。
阿媽，妳好嗎﹖原諒我這句遲來的問候。在妳平常關心我的同時，無知的我忘了也該關心妳。原諒我的疏離，幼稚的我只是還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而已。
走過塵土飛揚，終於看到阿媽。碑前的花枯了，后土碑旁有著清明節紙錢燒剩的痕跡，為她身軀保暖的泥土上，長出了幾株不安份的綠草。阿媽看起來帶著些許歲月的蒼桑，但還是跟我記憶中的一樣熟悉。
阿媽，妳好嗎……
我正在努力摸索回那條擦身而過的模糊記憶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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