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治癒你的從來不是時間,而是明白的瞬間。」這句話是張愛玲說的,乍看好像很有道理,不過,我覺得它只說對了一半。因為很多的「明白」,都是靠時間促成的。
我很喜歡跟家長說,不要緊張,有很多事,年紀到了他就懂了。
我常常在學生小國一的時候「破壞」他們的交友關係。因為國中是一個朋友比父母師長重要的心理階段,所以朋友對他們的影響比父母師長都要大。我對這點很重視,錯誤的開始會導致他們誤入歧途,所以發現學生的朋友不對勁,我會苦口婆心地勸他,沒用,我也會告訴家長,讓家長一起來努力,甚至我也曾經兩面三刀地分化他們,跟A說B的壞話,跟B說A的壞話(好老師不要學蛤)。
更不要說早戀這件事,要讓我知道,我一定當法海,拆散你們這對許仙和白素貞。
他們當下通常會很怨恨我,甚至會在私底下運作反對我這個導師,當然我班會帶得很辛苦。但我覺得好的開始可以讓他們未來的路走得輕鬆些,在國中時期心無旁鶩地好好讀書,考個好學校,覓個好前程,這是一生受益的事。
與其先甘後苦,我寧願他們先苦後甘。
當然他們最初是不懂的,但我懂,我也就扛著他們的反對。雖然辛苦,寧願這樣,我也不願甚麼都不做。
但他們在畢業的時候會很感激我,不是家長感激,而是他們自己,用不同形式。
我印象最深刻的例子,有個女孩子剛入學就跟校外人士混在一起,我發現後就常常勸她罵她,跟她爸媽告狀,我知道她覺得我根本是巫婆管太多,甚至有一次我下班看見她被一個染金髮的男生載走,我直接打電話讓她爸媽去把女兒找回來。
國一時我們關係很差,但不知道為什麼國二就和緩了,她不再和那些校外人士在一起,我也就少罵她了。
然後到國三,甚至我在跟班上講事情的時候,她會睜大眼睛一副很渴望的樣子,看著我說話。
我一直不知道她心境上的改變,到畢業那時,她告訴我,她很感謝我在她國一時,曾經為她做過的事。她很愛她阿嬤,當年她阿嬤過世,她很難過,所以放蕩了一陣子,她很開心我把她拉回來,沒有讓天上的阿嬤對她失望。
也有另一個男生,老是跟一些行為有問題的人在一起,因為他我也是奮鬥了很久,掀桌子推椅子扭頭就走是他對待我的常態。
但他後來漸漸的跟我關係也很好,看到我都會笑,我也沒問他心理變化。
直到在畢業那時,他領到他的畢業證書,他感動得快哭了,他說他以為他不能畢業。
在畢業前夕,我們都會畢業資格審查,我努力幫他求情,因為他雖然連坐在教室裡都沒辦法,但我知道他很孝順,而他爸爸病了,很擔心他。
再加上日常生活我盡量很少記他過,他還是低空飛過,畢業證書到手。畢業典禮那天,他一直跟我說謝謝。
其實還有不少例子,當一個老師,最能看出學生的成長,看出時間賦予他們的成熟,他們的逐漸明白。尤其是國中這段時間,因為叛逆所以容易磕碰,容易受傷,時間會讓他們明白,讓他們痊癒。
所以,與其說是明白的瞬間,我更相信「時間,是最好的答案。」
我之所以想寫這篇文章,是因為那天我在youtube上聽琵琶行時,聽到眼淚流了出來。
高中時讀到這首詩,我一直不知道江州司馬為什麼要青衫濕,那到底是甚麼樣的感覺,我無法體會,雖然我知道白居易將他和琵琶女偶爾交會時互放的光亮詮釋得很好。
但三十年後,現在的我懂了,對白居易,對琵琶女,對我,對每個人來說,誰沒有年少時風華正茂,春風得意,盡其在我,恣肆揮灑生命的時刻?但人生進入中年,有越來越多身不由己,被塵網所綑綁不得自由,必須妥協,自身的條件越來越差,生命活力漸漸流逝,伴著自己的只剩那一抹蒼涼,活著的每一刻都不是為了自己,都是為了工作奉獻,為子女奉獻,為奉養長輩奉獻,自我變成一個跟鬼一樣只聽過但看不到摸不著的名詞。
然後未來只會更糟。也許際遇不見得更糟,但個人的生命外貌記憶和體力不復,這還不糟嗎?
年少的美好一去不復返,孤獨、蒼老,無法改變,一直到進棺材的那一刻,人生是一條無法回頭的單行道。
我用了三十年,來明白白居易當時的感受。
從「有才如此居亦何難」得意少年時,到遠謫潯陽只有謳呀嘈雜難為聽的荒涼地域之孤獨中年,白居易哭,除了同其情,還有琵琶女的遭遇和樂聲,將那無奈的心境殘忍地點了出來,哪個人扛得住?
曾經繁華落盡,嫁作商人婦的琵琶女,孤獨淒涼是她到死的命運,只有那琵琶聲,能偶爾喚起年少時一去不回的美好記憶。
但,也只是想當年而已。「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閒度」的當年,又怎能料想到今日的「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
那個夜晚,震撼了多少有了故事的人的心?聽曲的是白居易,是我們,青衫濕的是白居易,更是我們。
我很喜歡蔣捷的虞美人。他洞澈了人生的三個階段。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斷雁叫西風的蒼涼,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的豁達,這樣的明白,哪個不是時間促成的?當生命年輕意氣風發,根本想不及死亡和消失的年歲,所有的明白都不過是為賦新辭強說愁罷了。
那是種幸福,一去不復返的幸福,只是當年不明白,只是不明白啊,那又是甚麼嚴重的罪過呢?
追悔,而人生總不斷在贖這樣的罪。
也許是這個夜晚,在文壇上太過光芒萬丈,讓大家覺得不該只是一個夜晚,所以馬致遠寫了「青衫淚」讓白居易和琵琶女再續前緣,卻落了俗套成了典型才子佳人大團圓的故事,我倒是覺得大可不必。
偶然的遇合,必然的分開,沒有誰的命運軌跡會因這個夜晚而改變,這才是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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