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警察找到Giselle時,她正坐在租屋處的沙發上發呆。
租屋處的新漆味還隱隱浮泛著。
她承認自己謀殺了蔣翰。不是過失、不是臨時起意,是謀殺。
包包裡那把槍,是最有力的證據。
聽見Giselle幹下這等大事被警察抓了,藍天和沈霖心急如焚。再聽說Giselle竟然認了謀殺的罪,頭皮一陣發麻。藍天立刻透過蔚藍集團法務部,請到一位刑法官司權威律師,準備替Giselle打官司。
Giselle殺蔣翰的原因,是為了報仇,這是基於義憤,可以輕判的。
但Giselle拒絕見這名律師,也拒絕藍天沈霖,甚至後來獲得消息的沈崇南葉寧,還有駱駝阿和他們的探視,只接受公設律師走個過場。
看來,Giselle是鐵了心,要把牢底坐穿。
藍天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找上公設律師,把收集而來對Giselle有利的證據交給公設律師,因為,只有他見得到Giselle。
甚至,想辦法利用關係聯繫上法官,交個朋友吃個飯……總之,在Giselle不配合,卻是合法範圍的狀況下,藍天和沈霖盡了一切努力。
最後,法官採信了Giselle是為了愛人報仇,基於義憤,輕判為十年徒刑。
十年,若表現良好,五年就可以假釋,這結果,才讓沈雲的親友們稍稍可以接受。
只是,沈雲還是一樣,拒絕任何會面。沈崇南葉寧他們想辦法遞進來的東西,也都被沈雲退還了。
這孩子,怎麼能那麼犖,那麼狠心!
每每接到沈雲的退貨,葉寧都哭得不能自己。
對沈雲來說,她是進來贖罪的,她丟了沈崇南和葉寧的親生女兒,她們能團聚是她們運氣好,就算她們念在過去的情份想要泯去恩仇,自己憑什麼覺得自己值得原諒?
她的心情已經隨著大山的離去而扭曲了,任何人的關心都只會令她窒息。
她需要的是痛苦,加在她身上的痛苦,痛苦越多,她才會覺得稍稍舒坦,才有辦法撐下去。
當然,支持她撐下去的最大痛苦,是她對大山的思念。
沈雲所待的囚室冬冷夏熱,二十個人擠在十坪大的空間裡,吃喝拉撒都在裡面,雖是女囚室,卻是又髒又臭。
她不跟人打交道,除了吃飯睡覺放風,就是看著囚室裡那唯一的一扇鑲著鐵條的窗,透進來的光線變化。她殺了個角頭,算是重刑犯,剛開始沒人理她,大伙也都在觀察,她殺的那個角頭蔣哥是個狠角色,她會不會比那個角頭大哥更狠?
蔣翰死了,他是西環幫一員大將,沈雲殺了他,西環幫怎能善罷甘休?又聽說,她因為蔚藍集團那個總裁的奔走竟然輕判,西環幫方面不能接受,於是收買了沈雲的獄友,刻意找沈雲麻煩,搶了她的食物,罵她掐她打她凌虐她,日復一日,她都沒有反應,默默地承受,獄友對她的忌憚轉成弱肉強食,大家都可以來欺負她。
後來,沈雲的一條腿被獄友砸斷了,那種腿骨斷裂,撕心裂肺的疼痛,讓她重新意識到,原來,她還活著啊!
才斷了一條腿,大山哥哥掉下懸崖的時候,不知道多痛呢!
她斷了腿後,還去問那個砸斷她腿的女囚,為什麼不連另一隻腿也砸了?
她的反應讓其他女囚毛骨悚然,覺得她應該待的不是女囚,而是精神病院。
聽說沈雲保外就醫,藍天和駱駝他們都很憤怒,蔚藍集團和東埔幫兩方面都要獄方和西環幫給個交待,否則就把事情鬧大,媒體和立委還有地方勢力誰都不會缺席,等著瞧。西環幫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稍微收斂。
而獄方監督不周自覺理虧,把沈雲換去了獨居囚室,希望事情能就此平息。
沈雲在獄中的待遇也稍微好了些,然而一條腿始終是廢了。
五年時光涓滴流逝,沈雲依舊不見任何人,但也沒人忘記她。
藍天和沈霖生了一個女兒,玉雪可愛的,孫女的出世沖淡了兩方家長因為沈雲帶來的悲傷,黑龍仔還是幫主,駱駝升了副幫主,大山當年的地位。但因為黑龍仔不大管事,駱駝可以說大權在握,帶著升做護法的阿和和阿同他們,和西環幫動不動對著幹,西環幫主有些吃不消,去拜訪黑龍仔,希望雙方偃旗息鼓,黑龍仔對著駱駝替西環求情,T市的黑幫衝突才稍微緩和下來。小凡的酒店生意,還是T市最好的,她是學企管的,也開始拿著經營酒店的錢去發展副業,甚至炒股,儼然是個T市新興女企業家。
岳華出國留學了,去美國長春藤盟校拿博士,給沈雲寄了不少在國外的旅遊照片,魏玲萱結婚了,老公是個新銳影帝,外型帥得不得了,比藍天和大山都帥,她也給沈雲寄了婚紗照,得意到不行。
雖然沈雲也不見她們,但那些照片,沈雲倒是收了。
發現沈雲收照片,藍天和沈霖也開始拍照片寄給沈雲。其中也包括他們女兒的照片,當然也有沈崇南和葉寧的近照,沈雲都收了。
這些照片讓她知道,她害過的人,她麻煩過的人,她掛念的人都過得很好,這樣,她就能放下了。
可以專心地想著大山哥哥。
三坪大的獨居囚室,沈雲想著大山,這就是她們的兩人世界。
沈雲這一生,從未有如現在這般平靜的時刻。
沈雲表現良好…….呃,她都獨居,也沒啥機會跟人起衝突表現不好,所以,刑期過半就能假釋。
她出獄的那天,大家都來了,藍天,沈霖,沈崇南夫婦,駱駝他們,女監門口黑白兩道熱熱鬧鬧地,都想要確定她好好的。
然而等了一整天,都沒有看見沈雲從大門走出來。
沈雲從獄方人員的談話中,知道門口有一堆人在等她,她從後門走了。
沈雲行動不便,獄方人性化,她離開的那天,送了她一支柺杖。
她租了個便宜公寓房間棲身,她的腿不方便,沒法爬樓梯,租的地方在二樓,屋齡超過四十年,只有簡單的用了二十年以上的家具,牆壁上都是壁癌直掉粉,燈管還會閃,她也懶得換,連最基本的娛樂,電視都沒有。
她在住處洗了個澡,把自己打理整齊。拄著拐杖,坐上公車,朝市郊駛去。
五年了,這五年來,為了報仇,她從未來看過大山。
為了報仇,她整形,換了一張臉,五年牢獄生涯的摧殘,也早已不復當年美貌,她靜靜地站在大山墳前,看著墓碑上,那張大山永遠年輕的黑白照片,恍如隔世。
她不想讓大山知道她這五年來過的,都是什麼樣的日子,她知道大山總是希望自己好的,她不要大山擔心。
「大山,我叫Giselle,你的雲兒,小錦妹妹她,託我來看你了。她過得很好,很快樂,想把過去的一切都留在過去,所以,她不會來了。」
沈雲以柺杖撐地,慢慢坐下,坐在旁邊一顆大石頭上,拿出手上塑膠袋裡的一些冥紙,慢慢地折,一張張,看著它們像火蝴蝶一般燒起來。
她的行動不便,身體大不如前,做什麼都是慢慢的。
「你的雲兒不來,你會不會很生氣?不要生氣,她本來就是這樣的人,沒關係,我以後每天都會代她來看你。」
「你不認得我不要緊,你的雲兒,她現在還是很漂亮,過得很幸福,就像你曾經記得的那樣。」
「雲兒說,她希望你能在你的下輩子,找到一個真心對你好的人,你們之間沒有分離,沒有孤單,只有幸福。就像現在的她一樣。」
「你一個人躺在泥土裡,一定又濕又冷又無聊對不對?不然我唱歌給你聽好嗎?」
沈雲一邊將紙錢丟進火裡,一面唱道。
「我們都不應該孤單,我為了見到你,才來到這世界,
我們都不應該孤單,你為了找到我,也來到這世界。
最初我們害怕孤單,只為了要見面,拚命尋找對方,
後來我們變得孤單,只因為太害怕,有天會更孤單。
我們每個人,走著不同的路,每段故事有不同的辛苦,
能否從那天,我們相見那天,不再懷疑擁抱,用每一秒交換彼此孤單,
我們都不應該孤單,我們都不需要再孤單,雖然偶爾也會落單,
就從這裡開始,我們都不應該孤單……」
後來,沈雲每天都會去陪大山,有時唱歌給他聽,有時告訴他,他的雲兒想告訴他的話。有時什麼也不做,就坐在大山的墳旁,靜靜地看著海。
有一次,她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藍天和沈霖。
不錯,藍天和沈霖就是故意來堵她的。總算是皇天不負苦心人。
沈雲躊躇了一會兒,沒再拒絕他們,帶著他們回她住的地方。
沈雲住得太差,沈霖要她回沈家住,她的房間還在都沒動過,佣人也會定時打掃,沈雲不願意,藍天說要幫她找好一點的房子,她不要,想幫她添購家具,沈雲也拒絕。
「我只想過簡單平靜的生活。」
藍天和沈霖沒再堅持,但要沈雲不可以跑掉,起碼跟他們保持聯繫。
沈雲答應了,藍天和沈霖才放心回去。
他們會來看沈雲,有時會以伴手禮為名,幫沈雲帶些東西,但沈雲全都要他們拿回去。
他們怕沈雲再搞失蹤,只能順著她的意思。
有次,沈霖帶著她和藍天的女兒來看沈雲,那是唯一的一次,沈雲暗淡渾濁的眼神終於有了光彩。
沈霖知道,她是想起了那個失去的,她和大山的孩子。
這天是個大陰天,天上的烏雲沉甸甸的,看上去是要下雨了。
每到要變天,她的腿,就會痠痛到像有把鑽子在鑽她的骨頭。
儘管如此,她答應了大山,每天都要去陪他,不能有一天落下。
沈雲等了半天,雲都沒有要散去的意思,她不想再等,拿起傘,忍著腿痛,趕公車去了。
公車上沒有座位,沈雲的腿痛了一路,來到大山的墳旁,看見大山的照片,她才覺得腿上的痛舒緩了一些。
「我來了,你有在等我嗎?對不起,今天來晚了。」
沈雲將傘放在一旁,伸出手去,把大山墓碑旁長出來的一些雜草拔掉。
「住的地方保持乾淨,心情也會變得愉快喔。」
沈雲在大山的墓碑旁坐下,笑說。
「你的雲兒,又有話要我帶給你了。她說你是不是,把你的高職畢業證書亂丟了,幸好她把它撿回來,交給我了,你看……」
沈雲從隨身包包裡,拿出多年前她生日那天,大山和蛋糕圍巾放在一起,當成禮物要送給她的畢業證書。
雖然因為藍天的出現,大山氣得把它扔在垃圾子車裡,但沈雲把它撿回來了。
「雲兒說你這張畢業證書得來不易,怎麼能說丟就丟呢?我把它還給你吧。」
說完,沈雲拿出打火機,把畢業證書燒了。
看著冉冉升起的火光漸漸熄滅,有幾滴水,落在了沈雲的臉頰。
下雨了。不下則已,一下就是滂沱大雨!
雨水滲進了泥土裡,大山還躺在裡面呢!
「泥土都浸水了,你躺在裡面肯定很冷,我幫你擋擋。」
沈雲想起她是帶了傘的,又看見裸露的土包上什麼遮蔽也沒有,她撐開傘,將傘擋在土包上,這才鬆了口氣,感到安心。
渾然沒查覺,她已經全身淋濕。
雨中又濕又冷,沈雲抱著墓碑,就像抱著大山。
「雲兒…….雲兒…….」
模糊中,沈雲好像聽見有人在叫她,那聲音,有種遙遠的熟悉感。
「大山……哥哥…….?」
沈雲抬起頭來,發現沒有雲,也沒有雨,四周一片光亮,站在她眼前喚著她的,不正是大山?
大山的帥臉很完美,沒有破相的疤痕,一抹微笑懸掛其上。
「我……我不是雲兒…….」
沈雲這才想起,她的臉已經改變,她不是用沈雲這個身分來看大山的。
她不能承認自己是沈雲,大山一定會問她為什麼變了臉,他就會知道她這五年來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他一定會自責。
沈雲低下頭,連忙否認。
「媽媽……媽媽…….」
一陣可愛的童言童語,滲進了沈雲的聽覺。
沈雲心裡突生悸動,抬起頭來,看見大山的右手,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
是他在叫媽媽。
母子天性,那是寶寶,她知道的,是大山,大山找到他了!
「寶寶……你是我的寶寶…….」
沈雲迸出了兩行熱淚,她伸出手來,想要擁抱寶寶。
大山拉了拉寶寶的手,示意他前去。寶寶就這樣跑向沈雲的懷抱!
「寶寶,媽媽好想你…….」
抱著小男孩,沈雲哭得不能自己。
「雲兒,妳辛苦了,我們一起走吧…….」
大山蹲了下來,輕輕撫了撫沈雲的背。
看著大山的臉,沈雲慌了。
「不…..我不是…….」
「妳是。妳是我的雲兒,我一直都知道。」
大山笑意暖暖,一手抱起寶寶,一手朝沈雲伸了過來。
「我們,一起走吧。」
沈雲顫抖著伸出她的手,和大山的緊緊牽在一起。她的腿不疼了,腳步也恢復了從前的輕盈。
「大山哥哥,我們去哪裡?」
沈雲流著淚,看著大山的側影,幸福地笑著。
當巡山警察發現倒在大山墓碑旁的沈雲時,她已經沒了氣息。
沒有死因,就像是全身所有的細胞一起講好,在某時某刻一起停止了運作。
藍天替沈雲收拾遺物,遵循大夥的意見,沈雲的遺體火化後,把她和大山葬在一起。
沈霖說,這樣的他們,也算某種意義的重逢了吧?
他們不知道的是,在另一個世界裡,大山、沈雲和他們的寶寶,早已緊緊牽著彼此的手,無憂無慮,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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