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18╱中國時報╱第D4版╱人間副刊╱周芬伶
創作課與獵獎人
大家拼命討伐文學獎是沒用的,先修改辦法吧!擋人財路死在半路,何必以少數人之過打翻一船人。再說文學獎只是入門,剛入門不太懂行規自是當然,犯規者比例並不多,跟比賽的整個品質有關,這跟散文這個文類或真正的寫作沒太大關係,何必攪在一起說呢?
〉〉校外拜師學藝
我的老師不僅愛寫,更愛教,他也許不是最好的作家,最好的人,卻是最好的老師,他像個傳教士一樣,常說要帶領我們尋找迦南地,那時的他已五十幾歲,離死去只有十年,我抓到他最後的十年。
當他聲名正炙時,在自己的專欄公開在家免費開班收徒弟,那時我正休學在傳播公司上班,算是學院的逃兵,寫作不適合冰冷的學院,現實社會則會讓你無心思無閒暇寫作,我已經二十四歲,卻還在文學門外徘徊,午夜夢迴,我彷彿聽到老師呼喚我「叫那個有詩人氣質的小孩來上課」,終於我又回到他的課堂,我剛逃離校園他的課,卻跑到校園外上徒弟班。
他校園外的課很不一樣,從詩歌、散文、小說上到影評,以實作為多,通常現讀一首詩馬上評,師生殺到西門町看完電影,馬上在戲院旁的小飯館講評。他的文學理論與批評都靠自學,而且直接從德文學,在香港大約有個德國教授或牧師開啟他,他有一整牆的德文書還在香港,德國人重邏輯與方法,方案設計是批評方法與實作課,我喜歡眼睛看得到的方法學與實作課,精確而有效。
精確、合理、有效大約是他的上課重點,像是形容某種探勘儀器,對寫作也許沒有直接幫助,這些訓練對我原是一團漿糊的腦袋變得較有條理,誰說文學只有感性,如果缺乏邏輯,你連自己在說什麼都不知道。
要明白自己想寫什麼?寫出來的是什麼?這是寫作的第一步。
許多人說他也寫作,熱愛寫作,看他的文章卻碎亂不成篇章,只能說是朵朵小語,或文字遊戲,要寫就寫真的重的大的全的。
最重要的是理想,文學最美的是理想,歌德說這麼說,老師卻身體力行。
〉〉天生鄉僻性格
回想至那個時點,那是岔出去的一個點,像我這個從偏鄉出來的文學愛好者,有著無人瞭解的鄉僻性,最後會不會與世寡合呢?到底是鄉僻性造成與世寡合,還是與世寡合終究會回歸鄉土,或者兩者互為因果。赫曼赫塞常提及這鄉僻性格,他在德國南部出生,寫的是非正統的德文書寫,打不進主流文壇,他的思想受老莊與佛教影想,重內省與冥想,是東方式的直觀非西方式的推理;想到鄉僻性也讓我想到龍瑛宗,他是新竹北埔人,雖然拿過中央級改造文學獎,在日本人中他是邊緣,在台灣人中也是邊緣,就因為他是鄉下出身的客家人,沒有讀台北帝大或東京帝大,內心總有自卑感。1942年他跟呂赫若、吳濁流一起到台北帝大上工藤好美的課,這幾個出色的作家中,以龍最為退縮,而讓呂與吳瞧他不順眼。這個鄉下出來的小個子有輕微的口吃,他總嚮往著南方,並書寫著南方,那時日人的「南方學」已然形成,他為什麼那麼魂牽如北非般的南方,因著白熱化的陽光、令人沮喪的高溫與潑辣的熱帶景象,這便是我來自的地方,因為海角七號引來大批遊客,在這之前是如何被錯待錯看的土地?過了北迴歸線,景觀與文化皆異樣,它讓初赴台北的遊子,感覺到台北盆地莫大的威脅。因著這同感,我喜歡赫曼赫塞,第一個在書寫上打中我的即是他的特異風格以及他的鄉僻性,十八歲時瘋狂讀他的作品,並學習他的文法。
你所喜愛的,你所奮鬥的,你所夢想的,你所經歷的,你知否是喜悅?亦或苦難?升G和降A,降E或升D,能以耳區分嗎?
作家在死前,已進入無分別狀態,我還年輕,還在分別、解釋,辯說階段,有一天我必將走向無分別。
〉〉文學獎拚出路
老師雖在主流的中央日報當主筆,然而他是被英國屬地香港政府流放的作家,只因為他揭露重生島的反人道慘狀,如果他留在香港,一定會為香港留下更好的作品,在他被遞解出境之時,只有救總願意伸出援手,這是他為什麼效命於國民黨的原因,來台之後的作品多與台灣這塊土地無太大關係,他最好的作品還是香港時期的作品。
他跟早期來台的軍中作家不同,跟台灣作家更不搭,他是流放再流放,始終站在邊緣的位置,拜這樣的人為師,只有更邊緣,更進不去主流,文學之路會更辛苦,這是當時的我思想不及的地方。
四十歲之前,我不管如何努力,都進不去那個文學核心,雖然勉強算是身在台北。
一個作家的養成,除了早早寫作早早讀書,參加文藝營文學獎,出書打書,該作的都作了,還是在外圍。
位置與路線加上機運這決定作家的未來,台灣還是一個講門戶講師承台北中心的地方,在那個非胡即張,兩大報副刊的年代,我與張胡女作家同時得一個散文獎,都是佳作,領獎時我們坐隔壁,我看著她穿著白色長裙,長髮披肩,手上戴個可愛的戒指,她悠悠地轉那個戒指;我也穿著白色衣裙,長髮及肩,手上好像也有個小戒指,我也悠悠地轉自己的戒指,如果那時有手機自拍,會拍到她或像她的人,一樣是倩女幽魂,但我知道我們距離很遠,我的位置與她的位置相隔邈銀漢。那個獎主題是「愛的故事」,獎的設定在散文與小說之間,那時我還作著小說夢,借別人的故事抒發自己的心胸,算是半虛構散文,但主題是小說導向的,反正那時大家沒那麼計較,後來她的得獎作品被改編成電影,一時大紅,其他的作品幾近銷聲匿跡。
〉〉比賽多獎金多
得獎的人胸前別一朵紅花,像新娘子一樣,但沒人跟你說話,我看見許多赫赫有名的前輩作家,看得人都變呆了,他們舉著酒杯笑談晏晏,為什麼我像局外人呢?等到場大家都走了,場地空了,只剩我人在大廳發呆,這時有個工作人員過來笑說:「會都散了,你胸前那朵花還捨不得拿下啊!」我羞窘地打下花像撲滅一團火。
另外一個張胡作家拿了那年最大獎,也是長髮披肩,白衣白裙,更正點的倩女。
這就是機運,還有其他像毛線團般的理由。
有些人早成名,早成名固然幸運,但更幸運的越寫越好,那要有靈感大神加持才能作到。
那時的作家養成,不外是文學營與文學獎,還有許多令人嚮往的園地,副刊與文學雜誌,我從小學開始投校刊,中學投大詩刊,大學投文學雜誌。人們常說的文學美好年代有些是真,有些是虛胖的成份。文學刊物多,許多一流的人材流向文學,好過的有,不好過的也有很多。在那個金光閃閃的年代,放亮的是理想與熱情,而非金錢,在大家都窮的狀況下有一點就很滿足,這算不算美好呢?那時文學獎少,大家擠破頭,現在文學獎多,得獎沒人看,文學人口確實在大量流失,副刊影響力不再,獎金卻越來越多,這是不是更虛胖?我從不反對文學獎,那是寫作者的出路,現下可能是唯一出路。但我反對獎數過多獎金過多,如此讓獎的效用繼續貶值下去。有些得獎者得意洋洋地說老作家寫稿一字一塊,他才二三十歲一字四五十塊,爽翻了!剛開始寫就這樣想不好吧,現在18趴都快沒了,文學獎還400趴呢!
〉〉勿苛求入門者
如果頒給一本書或寫作有年的作者無話可說,現在參賽者大多是新手,得獎者以年輕的學生居多,以前得大報首獎平均年齡如果是三十,現在可能下降到二十出頭,以較大規模的校園文學獎規格拿超高獎金,當然會出問題。
在香港文學獎首獎獎金常只有一千兩千港幣,有的只頒電子字典一部。得獎不能光為錢,桂冠呢?台灣的文學獎獎金已淹到腳目,如果少一個○還有這麼多人來參賽,也許就是真的文學美好代來臨了!
大家拼命討伐文學獎是沒用的,先修改辦法吧!擋人財路死在半路,何必以少數人之過打翻一船人,再說文學獎只是入門,剛入門不太懂行規自是當然,犯規者比例並不多,跟比賽的整個品質有關,這跟散文這個文類或真正的寫作沒太大關係,何必攪在一起說呢?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