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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8-11╱更生日報╱null  
  蓋布袋

 　　林金蓮，民國三十四年生於新竹六甲，父親在街上賣豆腐，母親也是童養媳。金蓮五歲那年，父親愛上了酒家女。之後，父母離異，金蓮就讓外公照顧，直到十三歲，阿公去世，父親才將她接到瑞穗鶴岡山上與後母同住，父親在瑞穗街上賣豆腐很少回家，他掛念金蓮跟後母同住太無聊，於是跟人分養了一個妹妹來，當時妹妹也才五歲。

　　未幾，後母嫌金蓮吃閒飯，於是抓來十條豬要她養，半夜三點就要起來剁豬菜，煮豬菜，五點鐘還得摸黑去偷採原住民種的豬菜。豬有得吃她才有得吃，沒飯可吃時就只能喝水來解飢，要不就偷挖原住民種的地瓜來吃。

　　有一次她偷不到豬菜不敢回去，索性躲到原住民的工寮，晚上禁不住飢餓恐懼與悲傷，在工寮放聲哭了起來，一個很老的阿美族人經過循聲發現躲在工寮的她便將金蓮帶至警察局，後來警察將金蓮帶回家，還把金蓮的後母數落了一頓，金蓮的後母假惺惺地向警察哭訴：

　　「這囝仔才十二、三歲，就像她生母共款追（註１）一人跑了！」警察問她小孩失蹤了為何不報警？後母答說家裡這麼多豬，還有雞鴨，她走不開。於是警察命令後母燒熱水煮麵讓金蓮充飢，當晚後母煮了一碗熱騰騰的麵線給金蓮吃。警察先生還要求後母燒熱水讓金蓮洗澡，但是警察一走，金蓮又被後母打得半死，金蓮指著她的下半身，提高聲調操著客家話像哀歌般述說她全身被打到瘀青好幾天都不太能動。但是她台東的阿姐對她說（＊在分來了妹妹之後，後母又接續跟人分來一個弟弟和一個比金蓮年長的姐姐，僅靠丈夫賣豆腐維生的貧窮家庭，為何需要分養那麼多的小孩？我想只有把養子養女視為勞動人口、生產工具這個理由解釋得通）：「你好運氣，只是被打到瘀傷，我還被她（養母）用火鉗烙傷呢！」阿姐掀起裙子，兩條大腿外側深深的烙痕被歲月磨揉成如豬肝般的暗赭色，傷成了疤已無感覺，但心裡的傷，是一輩子的痛吧！

　　金蓮知道後母其實背著父親跟另一個男人暗通款曲，她經常偷窺到後母端著一盤她從來不曾吃到的熱騰騰的煎蛋往後山走去，有一、兩次金蓮懷著憤恨氣不過便將路邊的芒草一一打結，害摸黑回家的後母摔得鼻青臉腫，心腸狹小的後母不用猜也知道是金蓮幹的好事，結果當然又是惹來一頓毒打。

　　就連金蓮自己也無法理解後母為何如此怨恨她。山上溫度低，入夜之後寒意更是澈骨，硬榻上等待她的僅有一張薄薄的麻布袋，而後母自己卻裹在溫暖厚重的棉被底。好幾次金蓮抵不住寒冷，在睡夢中不小心拉扯到後母裹住的棉被一角，不管彼時是半夜幾點鐘，後母旋即可以從床上爬起，一手抓住金蓮孱弱的身軀將她掛在床邊樑上那根吊豬肉的鐵�上，一手拿起放在床頭準備隨時拿來打金蓮的木棍，狠狠地往金蓮身上抽，不停地抽打，直到兩人睡意全消。沒幾戶人家的山村，深更寂寂，只聽見十三歲小女孩求饒的哀哭聲，迴盪在闇夜的山谷中。

　　金蓮和後母同住的短短三個月，經歷了宛如驚悚片的人生，後母曾抓狂手持長刀追殺她，也曾將她強按在供桌前逼迫她隨後母在祖先牌位前發毒誓，她甚至寧願躲在深山裡原住民的工寮中與床底下的眼鏡蛇同住，但是不管逃到哪裡，後母總是會找到她。

　　後來鄰居看不慣金蓮被後母百般的虐待，好心跑去瑞穗找到金蓮賣豆腐的爸爸勸說把金蓮賣掉總比在家被虐待死卡贏，父親便找了隔壁庄的黃姓人家以三千六百六十元將金蓮賣做童養媳。

　　金蓮在我們社區劇團演出的舞台劇裡面飾演小孩時穿的吊帶褲上還自己加了很多補丁，她說她小時候就穿這樣。平時在訪談過程侃侃而談自己的過往、自己的人生，金蓮都是雲淡風輕地像是在述說別人的故事那樣輕鬆，但是在舞台上，每一次演到傷心處，她都哭得讓人肝腸寸斷。她說不要讓她看到麻布袋，好像那布袋一掀開來那些過往的記憶就會伴隨著淚水排山倒海而來，連意志隨時都會潰堤。

　　在東華大學公演的那場演出前，我在女廁洗手時遇見正對著鏡子畫眉的金蓮，金蓮邊畫眉邊對我說：「老師，謝謝你，讓我一輩子的苦有地方說出來。」昏暗的女廁只有我們兩個，外邊的走廊空蕩無人，金蓮畫眉的動作像是回聲凝固在空蕩的走廊，如同她揮之不去的童年記憶。

　　短短三個月，竟成了終身的夢魘。她說，即使自己都活到六十幾歲了，若是作夢夢到後母的身影，都還會嚇出一身冷汗驚醒過來。

　　「想到伊ㄟ面，還是感覺真恐怖，真可怕的人啊！」金蓮目光空洞不知望向哪裡，不住搖頭地說。

　　（註１）追：跟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