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一年前因爲「那件事」跟他分手之後,我一度曾經發誓:「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再見到他。」
沒想到,世界真是小小小,那晚捷運車廂門一打開,我才剛擠進去,就一眼瞧見他,雙眼直接盯著我看。
不會吧……我都已經從台中搬來台北了,怎麼還會在這幾百萬人口的城市中相遇?顯然,他是看著我進入車廂的。
嘟嘟嘟嘟~車廂門馬上要關上了,後面的人還在往裡頭擠,這時候要退出去,已經不太可能,但是站著跟他大眼瞪小眼,也未免有些討厭。
我不想先拉下臉,跟他示好,所以我裝作面無表情,讓眼睛緩緩移開他所在的角度。
反而是他,好像是好整以暇地等著我,進入他的視線範圍:我用眼角餘光,瞄到他緩緩露出大男孩般的笑容,喊出:「嗨,純菁!」
裝作沒聽到,說不過去:給予一樣的熱情回應,老娘不願意;思考了兩秒鐘,我決定抬起頭,不問候但回應:「也太巧!」
「不是巧,是緣分,是命運的安排。」偉達依然微笑著。
奇怪,他明明就是我認識的張偉達,只是,身形比去年分手的時候削瘦許多,面色有點蠟黃……但是,這樣充滿暖意的笑容……我完全沒見過。怎麼回事?
捷運在城市的地下轟隆隆快速穿梭,一站接一站開門關門上車下車,像是一齣齣不同的戲碼不同的人物幕啓幕落;我的思緒有點亂,之前的張偉達跟眼前的張偉達,到底哪裡不一樣?
我迷惑了。
「你搭到哪?」我依然語調冷淡,連客套都省了。
「紅樹林。」微笑好像是他今天的妝,都不會掉的。
紅樹林?怎麼這麼巧?他不會知道我搬上來台北,租屋在紅樹林啊?還是他調查過了?哪個共同的朋友跟他說了?
我滿腦子疑惑:「去紅樹林幹嘛?」
「找妳。」他的笑容,好像變得更燦爛了。只是,他好像有點沒力,雙手緊緊抓著不鏽鋼桿子,好像一放開就會摔倒似的。
「找我?」我腦袋裡的問號有增無減。「你怎麼知道我住紅樹林?你要找我也沒跟我聯絡?況且我跟你說過,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啊!」
「純菁,我知道妳不想見到我,但我覺得,我欠妳一個道歉。」偉達稍稍收起了笑容,面露前所未見的認真。
印象裡,偉達是個有點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兒,「道歉」這個詞要從他口中說出來,難度跟侏羅紀公園的恐龍在大安森林公園現身差不多。
但這回,眼前的他,怎麼認真成這樣?這神情,我完全沒見過,卻有種比過去5年認識的張偉達,更讓我信任跟安心的感覺。
「你發燒了嗎?頭腦燒壞了嗎?你真的是我認識的王八蛋張偉達嗎?」我的心防放鬆許多,機關槍式的問題,一下子傾巢而出。
「有沒有空?一起去走走好嗎?」眼前的「暖男版偉達」開口問。
突然間我覺得自己沒有那麼恨他了,不由得點點頭;然後,我們多坐了一站,走進了淡水老街,走過淡水河邊,他的步履有一點蹣跚,才隔一年,怎麼覺得好像老了不少,明明才三十八歲,看起來卻像五十歲。
「你身體還好嗎?」我忍不住問。
「還行,之前開了個小刀,所以看起來比較委靡哈哈哈,沒有大礙啦,只是比較容易累。」偉達四兩撥千斤。
我們決定在星巴克戶外的咖啡座坐下來。
「你想道歉什麼,你說我聽吧,限時五分鐘。」放鬆心情的我,也開始俏皮。
「去年的事,是我的錯。」偉達果然用道歉語句開頭。
「你偷吃,本來就是你的錯。」
去年六月,張偉達被我抓包,偷吃公司女同事,還一臉不在乎地說「逢場作戲一下不行嗎?」「有紅粉知己不行嗎?」「妳一定要把我抓這麼緊嗎?」
與其說是氣他偷吃,我更氣的是他被抓包後的態度,當下我大抓狂,不顧交往四年的情份,堅持分手。
只是我是「傷人五分,自傷十分」,分手後我完全無法在台中工作、生活下去,因爲那裡處處都有我們的影子跟回憶。
我拋開一切,毅然辭掉貿易公司的會計工作,北上重新安頓,好不容易才在台北,重新找到一家肯用我的公司,然後荷包扁扁只好遠租到淡水區的小套房。
「我沒有要辯解任何事,我只想跟妳說,妳當初的做法、決定都是對的;但是,這件事錯在我,不是錯在妳,所以妳不該折磨自己!」偉達說這些話時的誠懇表情,也是前所未見。
「你又知道我折磨自己了?」
「我感覺得到。」
「欸,話說,張偉達,我覺得你變了,說不上來是哪裡變了,但是整個人的氣質都不一樣了。」
「人總要有長進。」偉達的眼神,維持著稍早初見我時的認真。
「好啦,我接受你的道歉。」唉,如果當年偉達是現在這樣的態度,我們根本也不會分手啊。我的內心還是感嘆著,畢竟他是我到目前為止,交往過最久,也愛得最深的男生。
「謝謝你。不過純菁,我真的希望,妳除了接受我的道歉之外,也能接受我的建議,走出這段陰霾,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不然……不然你把我追回來?」話才出口我就後悔了。死葉純菁,人家傷害妳那麼深,幾句示好的話,幾個誠懇的表情,妳就投降了喔?
「我……說真的我很想。」
「很想?然後呢?」什麼意思啊?想就想,不想就不想,說什麼客套話?
「我……沒辦法。」偉達低下頭,一臉哀怨,那種妳想罵都罵不下去的表情。
「你有女朋友了喔?」我的腦袋還算清醒,反應也是一貫的快。
「如果這個答案可以讓妳比較不受傷的話,那就是這個答案囉。」偉達說這話的表情怪怪的,帶著一點笑容,卻又有點憂傷。
「什麼鬼啊張偉達,所以你是什麼意思?你是專程來撩我這個老妹嗎?」我火大了。
「純菁,不是的,妳別生氣。我真的是來跟妳誠心誠意說抱歉的。」原本就已經削瘦的臉,現在看起來更塌了。只是,他臉上還是掛著微笑。
「好,那你說完了,我接受了,可以了吧?當我自作多情,我們就此分別,誰也不再欠誰OK?」我還是一肚子火。
「妳真的不要生氣。我會離開的,但是答應我,不要再折磨自己了,純菁,妳值得一個更好的男人,只要妳放寬心。」
「謝謝你啊張偉達,你管好你自己就好,我的事不勞您說嘴。我累了,先回去了。」
我忍不住抓起包包,頭也不回快步走向捷運站。雖然只有一站的車程,但一路上快速閃過的夜景,還是讓我浮起好多過往的畫面。
「小姐,這裡是終點站喔,您該下車了。」一位打扮得很OL的小姐把我搖醒。
「終點站?我睡著了?我搭到哪兒了?」我有點睜不開眼睛,隱約看到四周的人都在下車。
「這裡是淡水站啊。」
「淡水站?我不是從淡水上車往紅樹林嗎?」我又疑惑了。今晚,怎麼這麼多疑惑的事啊?
「沒有喔,我從中山站上車時就坐在您旁邊,看到您一路休息到現在。」
要死了,我在作夢?一切,都只是夢境?可是…..「委靡暖男版的偉達」很真實啊!道歉……很真實啊!真的只是夢嗎?
重新坐回頭車回到紅樹林小窩,褪下束縛整天的衣物,沖了個舒服的澡,泡杯熱茶,我打開電視。
新聞一路狂播癌末媒體名人到國外安樂死離世的消息,畢竟小時候也是看他的轉播長大的,我也覺得有些傷感跟悵然,只是,跟在一連串名人新聞背後的一則報導,意外引起了我的注意。
「同樣是癌末,同樣是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台中市這名男子,就沒有家人的陪伴,而是自己在家燒炭身亡,只留下遺書說對不起前女友,希望她能早日找到更好的伴侶……」
看著畫面上再熟悉不過的臉孔,我的眼淚忍不住一滴滴落下。
「偉達,不管你曾經做錯過什麼,我都接受你的道歉,我知道你的誠意,我答應你會好好走出陰霾,好好走下去。你……在那裡也要好好的喔!」
拿出小學時代、珍藏多年的粉紅色信紙,我一筆一畫寫下這些字句,然後,燒了它。
我知道他會收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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