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之一：往南的五號高速公路
我們早已經走在五號公路上，而且在未來的三個小時我們還是會在她的身上奔馳。
五號公路往南，在這次旅程裏，是距離最長的一段。筆直的公路，看不見盡頭，景色都一樣。路的兩邊，幾乎看不到樹。沒有樹蔭，以及仿佛不動的空氣，都加速叫人心煩氣躁，情緒更加不耐煩。沒有云的天空，陽光大咧咧竄進車子裏、身體裏；就連記憶片斷都被曬得有如曝光了的菲林。陽光實在太耀眼，以至於眼睛的疲乏，和身體因爲長時間維持同樣姿勢的麻痹痠楚；都叫人快瘋掉了。不由得想到阿芳唱過的那首歌：California的陽光，趕快治療我的憂傷…… 歌曲的激昂，和此刻灑在身上的加州陽光，那樣的力量也許不能完全治療憂傷，但是至少在拉開喉嚨哼一段時，緊綳的神經倒是比較放鬆。
經過幾個小時的駕駛，小白，我們的汽車，前後到處是斑斑的泥跡，車鏡上則密麻麻地佈滿鳥糞。一開始我十分納悶：天和地那麽遼闊，路邊一棵樹都難見得到，那些鳥打哪兒來？慢慢觀察了才發現，原來鳥兒的家，就建在無數橫跨于高速公路中的天橋上！那些鳥巢像是巨大的螞蟻窩，密密麻麻地附在橋的墻面。太陽漸漸西下的時候，成群的鳥兒就繞著天橋低空飛行；雖然車子風馳電掣，但是在如同星羅棋佈的鳥陣下，車子還是難逃中彈的機率。
這也解釋了爲什麽路上一直看見小鳥，甚至一些小動物的屍體。路上的每一輛車子都以高速前進；這些可憐的小鳥和小動物，一個不小心飛得太低，或不小心跑進了不屬於它們的跑道上，就成了輪下魂。它們大概沒聼過馬路如虎口，也大概沒聼過人類愛侵犯別人領土的習性。所以當一條又一條高速公路被建造的時候，它們的田園和樹林卻慢慢消失；它們本來就不應該出現在高速公路上，這已經不再是一片翠綠的樂園。在殘酷的環境下，生存本身就是建立在一定的犧牲裏。人和動物都一樣，只不過人類自私了一點，只要不是自己(的)，其他都該犧牲。
異鄉下午的收音機裏傳來一連串聼得很吃力的豆芽鷄腸和玉米碎，順著肚子一上一下變成另類的敲擊樂；嚼得索然無味的香口膠，吹不起的泡泡；開著車累得不行了的男友不時謾駡；漸漸都在提醒這段路途的遙遠。的確，在心理和身理都還能負荷前，是該停下來休息，也為汽車加油了。可是連開了幾十英里都沒見着一個有加油站和餐廳的告示牌或是設備齊全的休息站。我從電視裏聼說，美國高速公路上的休息站都是同志的聚集地，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過，遠遠一瞥，那些休息站都很簡陋，停滿大卡車，充滿荒地裏蒼涼的感覺。我們並沒有考慮開進那些休息站，寧願往前走再說。
汽車裏的冷氣越開越大，外面的陽光實在很猛，但是奇怪車窗卻是冰冷冷的。初春的這個季節裏，天色明亮，但是風有時還是很大，車子外面的空氣並不會因爲陽光而變得稍微熱情。奇怪的天氣，人開始變得恍惚。我想著那些年輕想過的：放任，無辜，天真，流浪，幻想，牛仔，勇敢，遠方，年輕；時間的意義在這時候，如五號公路沒有盡頭的旅程，都一樣叫人感到不安。
五號公路，在我們下載的地圖上是一條綫；我們的目的地是洛杉磯的好萊塢大道。那一條綫，在實際的距離上是三百多英里。路上一直都看見車輛，尤其是大卡車。其中的一種卡車，車身是一個蠻長的圓筒；圓筒屁股光亮亮的，跟在它後面的車子仿佛都在照鏡子。鏡子背景有時是光禿禿的柏油路，有時又是果園邊或牧牛場的黃泥沙，那些映像總讓我想起海市蜃樓。
接近洛城郊外時，卡車統統都不見了，但是其他的車子數量越來越多。原來卡車都得改用另外的道路，想是避免影響開始擁擠的路面狀況。話雖如此，每一輛奔馳著的汽車並沒有因爲這樣兒減速，反而開得更快。當大家都一樣飛也似的前進時，好像大家都一樣變慢了。我們的小白算是屬於跑車類，表現得也還不錯，坐在裏面不會感覺顛簸；換作是在自家高速公路上開國產車，先甭說嘗試以同樣的速度前進了，只怕比現在慢個三分一的速度，坐在車子裏面的人就如坐過山車那樣，跳上跳下。不過，在自家的高速公路上，要想這樣高速飆車恐怕也不大可能吧。這體驗對我而言，倒是蠻新鮮的。果然，追求速度的感覺是很不賴。
爲了不想進了城才加油，我們在途中的加油站稍作停息。每一輛加油著的汽車，無不是和我們小白那樣髒兮兮的，只見大家都拿著紙巾和掃子，努力地為車子刷一刷。看來大家和我們一樣，都是從老遠的地方趕來洛城度周末。美國人就是有這般能耐，周末開幾個小時的車去度假。以前看書時讀到美國地廣，城市與城市在規劃設計上距離很遠，所以汽車成爲重要的交通工具，也造成大家都必須以汽車代步的習慣。漸漸，習慣就變成自然而然的一回事，花一二個小時開車也不會厭煩。想到得在路上呆那麽久，我就有點受不了。這時候，真的會想念家鄉的小，以及活動的密集，那的確方便多了。
五號公路至洛城的最後一段路是山路，景色比較不一樣：有沒長什麽樹的山和蠻漂亮的湖。只是我們已經累得無暇欣賞山水。我們更在意的，是五號公路的牌子出現的次數，愈來愈少；那就要抵達的地方，會不會有什麽樣的驚喜？
回頭看這一趟，好遠；和留在旅遊中的記憶一樣，好遠。後來有遇到驚喜嗎？那是另外的故事了。五號公路往南的這一趟旅程，其實不過是另外一個開始呢。當然那天晚上，睡得很早、很甜；辛苦了一天，總得好好休息才能迎接第二天的節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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