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法」是人類藉以認識、理解自然,進而求生存的本能,Rolan Barthes說,概念的二元分類法經常存在於結構的思想中,即使人類歷史發展的進程愈趨複雜,「二分法」仍舊是人類在面對外在世界時最直覺式的反應,因此,當生活的經驗投射到小說的閱讀時,
人總是希望世界中善與惡是明確區分開的,因為人有一種天生的、不可遏止的欲望,那就是在理解之前就評判。⋯⋯它們要求必須有一個人是對的;或者安娜・卡列寧娜是一個心胸狹隘的暴君的犧牲品,或者卡列寧是一個不道德的女人的犧牲品;或者無辜的K是被不公正的法庭壓垮的,或者在法庭的背後隱藏著神聖的正義,而K是有罪的。(頁8~9)
在通俗小說中,「二分法」是最容易也最能吸引讀者的方法,善與惡、好與壞的對立,以及最後的「快樂結局」,讀者得到的,其實是他原本就知道的事物,至多,再加上「好人上天堂,壞人下地獄」般的情緒(尚稱不上情感)宣泄,使小說成為一種躲避現實生活的避風港,或是如Susan Sontag所說的,讓自己的想像力被庸俗的言情故事所腐蝕。
在現實生活中,「二分法」則是人們用以識別他我的工具,這一工具造就了部族、種族、民族的觀念,於是也就成為「偏見」產生的根源。在歐洲「反猶主義」(Anti-Semitism)的歷史中,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言論:「我只是愛全體的猶太人;而在個別情況下我寧可避開他們。」(威廉・馮・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語,Hannah Arendt《極權主義的起源》,林驤華譯)這種言論的另一種修辭就是「我最要好的幾位朋友⋯⋯」,Umberto Eco是這樣批評的:
「我最要好的幾位朋友(Some of my best friends):這幾個字已成為(特別是在美國)像套語般的口頭禪。一般來說凡是開口就說「我最要好的幾位朋友是猶太人」(其時幾乎會發生在任何人身上)的人,通常接下來便說「可是」或「然而」,然後就是反猶太的連珠砲響了。(Umberto Eco《倒退的年代》,翁德明譯)
「我對XX人沒有意見,但是對個別的XX人不以為然」(或反之亦然),這種對其他種族、民族、國家的人所抱持的偏見(以及陳述),在一個有理性的人看來,似乎顯得荒謬,然而卻是極多數人在實際的社會(政治)生活中所不自覺地含有的偏見。這一偏見的根源或有可探討之處,但「二分法」必然是其中相當主要的部分。
然而,無論是現實或是小說(作為反映現實的小說、作為想像力落下之處的小說、作為率性而多感的小說,以及,作為探尋「存在的遺忘」的小說)都是複雜而不確定的;Milan Kundera說,當堂吉訶德走出家門開始出外冒險,他發現世界已經不一樣了,它不再是中古世紀那樣善與惡、對與錯、上帝與魔鬼涇渭分明的世界,藉此,塞萬提斯告訴讀者:
世界是曖昧的,需要面對的不是一個惟一的、絕對的真理,而是一大堆相互矛盾的相對真理(這些真理體現在一些被稱為小說人物的想像的自我身上),所以人所擁有的、惟一可以確定的,是一種不確定性的智慧。做到這一點同樣需要極大的力量。(頁8)
而任何將現實(與小說)「簡化」的企圖都是危險的,因為「二分法」並不意味著被分開的二者是相互平等的:在我與「他者」之間,似乎先天上就存在著某種一方要壓迫另一方、一方要消滅另一方的傾向,這個區別、壓迫、抹除對方的簡化過程會持續進行,直到完成其最終形式——「一體化」。
這一現實與小說的「一體化」,無論是歷史上曾經實際存在過的極權主義,抑或是想像中的天啓天堂、極樂世界、各式各樣的烏托邦,以及啓蒙運動以來孜孜追求的「進步」夢想(而我們正身處其中),都是與「小說作為建立於人類事件相對性與曖昧性之上的世界的表現模式」不相容的,Milan Kundera認為這種「一體化」才是真正的「小說的死亡」。
同樣地,當在公共事務領域遭遇「他者」的時候,我們應該借鏡於真正的小說精神。小說告訴讀者:「事情要比你想像的複雜」,我們不應該偷懶地採用那種「先於問題而排除問題的簡單而快捷」的答案;我們必須謹防那種「概括化」的習慣性思維與修辭:誰是「他們」?誰又是「我們」?實際上,所謂的「我們」和「他們」既是單一也是多數。顯而易見的偏見也許讓人嗤之以鼻,然而隱藏在思想結構中的「二元分類」卻經常讓人懷有不自知的偏見,甚至做出錯誤的行為。為了要避免陷入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簡化」的陷阱,也許可以參考Edward W. Said對知識份子的建議:
⋯⋯知識份子可以藉著比較已知、可得的事實和已知、可得的準則,得到對於一個情境的認識。這並非易事,因為需要記錄、研究、探索,以超越一般呈現資訊時所出現的零碎、片斷、必然缺憾的方式。⋯⋯第一件要事是去發現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然後是為什麼發生,而且不是為孤立事件,而是展開中的歷史的一部份⋯⋯。(Edward W. Said《知識份子論》,單德興譯,頁83~84)
「不是為孤立事件,而是展開中的歷史的一部份」,這正是所謂「用歷史的眼光思考」,在現今全球化的環境中,遭遇他者的機會非常多,但並不是每一次的遭遇都是一次重大的事件,也無法在每一次偏見產生之處都採用這樣嚴謹完整的方法,但是,擁有這樣的思維自覺與習慣,可以幫助我們減少偏見發生的機會。
最後,Milan Kundera的小說所表現出來的許多悖論、質疑,經常會讓人將其貼上相對主義、後現代主義,或虛無主義等等標籤,這都是未能將Milan Kundera的小說作品以及這個小說見解聯繫起來的「誤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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