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旅生涯已過一年,且無論後續何如,可確定,這會是一段與文學完全決裂的歲月。紊亂迷彩綴裝的架構裏,荒謬地像是…一場上映了十數年,且可能暫亡寧日的島嶼泡沫劇。關於自身的覺觸。
決裂持續的同時,我意外發現:扛起槍桿下的雙肩,竟泛著一種悲凄的輕鬆!我,幾乎忘了我的背景;忘了我的知識,以至於幾近捨棄了入伍前對規劃未來的使命。這一點,似乎缺乏言說的必要性。自開頭起,我就不是個被圈選中的幸運者。
之於文學的繫聯,對我而論,果有如此之強嗎?雖於東海文學院裏待了近十年之譜,然我未曾自詡為「文藝青年」,皮質裏明白地告知自個:那詞與「我」這個體何干?再者,我亦不屑於青年之前再冠上「文藝」二字。這──,應是不想被設限定型的優越兼自卑感在促弄吧!
九○年代初期的台北,苦澀的男校。文學與我,至今回憶起,似乎僅止於十五街內的適遇,抑或國文課程與那位S老師而已。雖是偶有動筆,以至爬梳出幾篇足以哂笑的小說、散文,及摹效古人嗟乎是也地胡亂書了些毫無章法的文言文。噫!昔日之我,總以為可標奇求異,大玩另類。上作文課時,乃全然不採黑板上所定的文題,僅就著當下之好惡,隨興擬題,恣意游筆。而S老師竟也縱容我的「溢文」大喇喇地累積、累積於作文簿上,直至高三聯考前。如此,方有那些可笑的文字完成。除此,僅剩《紅樓夢》首次帶予我對文學作品產生情感與震撼了,然卻是涉及人性與思想的部分。
屏除曹雪芹外,得承認一項事實:「文學」未能真正打進我年少靈魂的核心裏。
前世紀末,是屬於「叛離」正式崛起的世代。在這個窄狹的島嶼中,躁動的種籽漫灑在幾處惟一荒脊的平原上,有心者等待萌芽。而我,在無法全然認同,卻又蔑視、踐踏著既成的世俗理觀下,東突西闖的結果,乃一頭竄進了滾客殿堂及相關的社會學、哲學圍域之中,相當地樂‧不‧可‧支。
約莫是九二年夏季,在確定可順利升級後,如往常地,我步至樂隊團練室,但心裏揣著複雜。W也在,同之前一樣,他總是佔著那套爵士鼓,手持墨色鼓棒,敲擊著簡單卻有勁的節奏。
關於W,在段考前他就已擬妥了理由──一套足以說服他父母認同他轉學的理由──沒人知道是什麼,因為那不是我們心繫的所在。
確認教務處的準升名單上沒有W的名字後,一時間還真不知該用何種顏色面對他。
那是第一次在團練室裏感到窘迫,在那塊我們感覺如「家」的斗間裏。那懵昧酸澀的時代,擁有一方足以遁離課本、教鞭的校園祕地,是何等地令人發喜、令人昭炫的事啊!窩著時很輕鬆,任憑我們哈拉,從樂風、歌詞與創作到女孩、情色及政治等,從沒有「上層」會干涉我們,只消莫笨到由此間溢出一些顯目的「物什」者。和班聯會類似,團練室亦是校園的「死角」之一,更何況薩克斯風手M和我又均屬班聯會。
然而,當際如我卻僅有覺窘的份!
是倒數的時候啦。W不經心地說著。
我似作瀟洒狀地拖來椅子,就著他旁一屁股坐下,腦中開始浮出平日大夥團練的光影,而期間,我也努力著將自己抽離出這詭謐的場面。
節奏持續響著。
當下我想安慰他幾句,卻張不開口,同我莫名的原則──決不唱歌──一般,因為不‧自‧然。說話時的發聲是天經地義,然唱歌卻是發聲的矯飾,所以我‧做‧不‧來(但不排斥聽他人唱歌,也容許自己創作)。
你啊,中毒太深。C曾無奈地說過。
的確,我曾傾心於嬉皮思想,嚮往六○年代嬉皮們返璞歸真的一面。每每上起所謂的《中國文化基本教材》時,簡直就乏味又可恨得緊!中國文化又不僅你姓孔、姓孟的,我無須甩你這套囉唆又吃人的禮教。基於這心理,我連背誦它都顯得困難。而「安慰」或許是人的天性,但我真說不出口。
沉默一陣後,我索性由架上取出長笛,吹起了〈似曾相似〉。
W停止敲擊,靜靜地聆聽著。
之後仍是W先開口,他說到了Glam樂派在七○年代的倫敦掀起了滔天的震撼。那只是一種標榜華麗的視覺效果,不能稱之為樂派。我反駁他,同時也反駁一些樂評的觀點。我們隨之陷入一場舌戰。W主張「外妝」亦是創作的延伸,尤其是經過性解放後,無須強分男性與女性的區別。我則以為那是本末倒置的錯誤手段,音樂仍要依它的內容來震撼人,若要強調認同性解放,也應由音樂的內容著手。當然我們不可能在這議題上討論太多,畢竟懂得只是皮毛。但我緊抓著「內容」繼續宣揚理念,北京搖滾就在這時給提了上來。教父崔健的音樂從不求華麗,只是紮實、精準地敲入了每個冀望中國能覺醒的華人心坎裏,他的詞多驚俗,他的旋律多憤慨,其後的唐朝更將歷史文化融進作品中,向當局舉著「重現榮耀」的要求。我濤濤地說著,W也興興地聽著,時而置入他的想法……。
這是我與W最後一次的交談。幾日後,他轉進了一間男女混合的學校。
那幾年中,搖滾與嬉皮一直被我奉為人類自我反省及救贖惟二法門,也是兩大階段。「搖滾」的本質實際是一種反省精神或批判力量的呈現,只消具這項特質者,即稱之為搖滾。曾經,C提出某某是否為搖滾的問題。我回他:我們來討論嵇康更為貼切。的確,搖滾於我眼中,絕非是泛泛俗輩可承受的,而是需能察覺環境之惡,並予以顯露者,或音樂,或文字,或行動等均是也。「嬉皮」則屬後搖滾時期的生活態度。人人都是花的孩子,生命中只有愛,眼中只有自然,一切醜惡與束縛降至最低,聚落就像是一處處的樂園,豈不美妙?如同我寫過〈天堂〉這麼唱著:
……
那兒的吃穿不靠錢糧
那兒的居民全是夥伴
那兒的生活安安靜靜
……
總之,年少時除了應付聯考外,就是全意地努力讓自己邁向嬉皮的路,同時也努力排除那不以為意的部分、並建構起自己覺得完滿的思想觀。
幾年後,W和我、和一些經常會在練習室現蹤的人,全都不再聯繫。理由很簡單:當年貫穿我們的那種苦澀感已全然無蹤,而可圈住彼此的那些音符與思想也逐漸析裂,及模糊。
文學真的、未曾以純粹的姿態進駐過我的靈魂,即便是大學生涯的前期…。然在真正觸及它後的某夜,我忽然領悟到:它的的確確、始終在我的視界中佇立著,且安靜地如同必存的色調。而我定是透過它,方明白那昔日進駐皮質裏並奉為至要的震撼與感動。
噫!文學之於我的繫聯竟是如此,帶著若隱但必要的型態……。
於是,○一年冬季,我,開始探索著所謂鍊潔的字句,並企圖讓文學赤裸地,在靈魂裏徐緩示出。
04.09.01初稿
05.01.05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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