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可不可以停止噴芳香劑?」傑森唏嗦著鼻子說,「妳明知我對芳香劑過敏...」
「那你能不能去洗澡?順便洗一下那堆山一樣高的臭襪子、髒衣服?」依蒂絲拿著那罐薰衣草味的芳香劑,從浴室、客廳、餐廳,噴進他的房間,又轉回旋關大門,一邊喃喃自語:「這破鞋也可以丟了!」
「好呀,等我買雙新的,就可以丟了!」傑森挪了挪斜倚在沙發上的身子,啜一口海尼根,繼續看他的週日美式足球賽。
「你去找個正當工作,很快就能買新的了...」依蒂絲以兩指勾起那雙髒兮兮的球鞋,像炸彈拆除員般小心翼翼將它們平穩地放上鞋架。
「我是有正當工作!」他再次移動那六呎二的龐大身軀,努力壓抑看球賽不斷被打擾的不滿。
依蒂絲若非反應遲頓,便是故意忽略那明顯的訊號,接著在開放式廚房,乒乒乓乓清洗積垢三天的碗盤。看著一坨坨噁心的殘渣,厭惡的表情浮現她臉上,抱怨的分貝不由自主升高。「一週二、三天在酒吧、俱樂部講講笑話,那點微薄收入也算正當工作,你就不會欠我兩個月房租了!」
「妳忘了提,我也在劇院客串,還寫劇本...」他戲謔的口吻更令依蒂絲的血壓驟增。眼看她面紅耳赤,斗大的雙眼就要爆出,傑森忽然哈哈大笑:「輕鬆點,不要老是神經緊繃。妳真該來看看我表演,保證紓解妳一天到晚在急診室的壓力!我有票,第一排貴賓席,要不要?」
依蒂絲正想以更尖酸的語氣刺激他,傳呼器響起,醫院的急叩,不容她多浪費一分鐘在這討人厭的室友身上。匆促帶上門前,背後又傳來傑森朗朗的笑聲:「別忘記微笑啊,病人可不想看到一副臭臉,讓症狀更嚴重啊!」
說起兩人成為室友的經過,依蒂絲就有一股上當的氣。
傑森是她前室友南西的男友,受不了南西的懇求,心軟的她同意讓落魄一時的傑森搬進來。初次見面,高壯的傑森,一頭茶褐色鬈髮,凌亂地覆住前額,參差的落腮鬍,把已經很挺的鼻子,襯托如埃佛勒斯峰一般。兩叢濃眉下,深遂的眼睛,溫潤似碧潭,將整張粗獷的臉柔和起來,加上兩片微揚的薄唇,有種斯文憂鬱的藝術家氣質。
人不可貌相是千真萬確,傑森根本不是斯文憂鬱型!嘻嘻哈哈像個小丑,對任何事物玩世不恭,話多卻都不是正經事,三句中五句是玩笑,唯一執迷不悟的便是他當演員的夢想,及對喜劇的熱忱。依蒂絲僅管不屑這份堅持,仍稍稍給他丁點尊敬,而這尊敬也只在他安靜寫劇本及笑話底稿才有,一旦他開金口,就變鄙夷了。
個性不對盤也就算了,邋遢的生活習慣硬碰依蒂絲的井然有序,就像在瓦斯筒旁燃菸,沒有經常氣爆,多虧了傑森天生的冷卻系統,嘻皮笑臉的態度,依蒂絲的氣只能悶燒。
南西早在傑森來到兩週就不告而別,至今了無音訊,把她的「包袱」扔給依蒂絲,一扔就是一年了。傑森也沒離開的打算,厚臉皮地賴著,如果依蒂絲下逐客令,他就會說:「也好,中央公園很大很美,住起來一定很舒適,何況我身強力壯,熬一個冬天沒問題的啦!妳不介意這一次我帶個棉被走吧?」
上一次趕他走是去年耶誕節前...
依蒂絲值夜班回來,一到家鞋都沒脫,就氣沖沖地往傑森房間大踏步去,踹開房門,旋風般來到床緣,用力掀起他的棉被:「傑森布雷克!你給我起來!」
「啥?大清早的,妳吃錯藥了?」傑森睡眼惺忪緩緩坐起,不解地仰望那隻大發雷霆的母老虎。
「你說!你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傑森聽出依蒂絲怒吼的聲音顫抖著,知道她氣極了,頓時清醒,筆直站起,也不敢像往常隨便呼嚨。
「你為什麼拿我當笑話題材?!」
「哦...那個啊...妳知道我的表演都是從周遭生活取材,沒有惡意...」
「說我是老處女、虎姑婆、缺乏幽默感,食古不化如埃及木乃伊,這叫沒惡意?」
「哈!脫口秀就是把事實誇大,搏君一笑,妳不要在意... 」明瞭依蒂絲發脾氣的原因後,傑森認為小事一樁。
「事實?什麼事實?你又知道我是老處女了?我們很熟嗎?我的幽默感有必要讓你看到?」依蒂絲的忿怒不減反增。
「不是處女嗎?那也很好,因為我從沒看妳出去約會,也不見妳帶男人回來...猜測錯誤,是我不對...瞧!虎姑婆這一項就沒錯了吧!」
「你...你...我是不是處女,關你屁事!你到處張揚就很可惡!我工作忙碌,沒空約會,誰像你不務正業,邋遢沒出息的米蟲一個,毫無優點,更沒才華,最下流的演員,真正的失敗者!」
房間靜默了一陣,傑森嚴肅的神情,依蒂絲首次見識,她直覺自己罵得太過份,但氣頭上又覺得他活該自找的。
「這是妳對我的真正感受嗎?我的確不像妳是急診室的大醫師那樣對社會有貢獻,但替人們帶來歡笑,難道不好嗎?」
語畢,傑森頭也不回地朝屋外走去,光著腳,一身短衫及單薄睡褲,除了自尊外什麼都不帶。依蒂絲追了出去,想要道歉,礙於面子又說不出口,反而言不由衷地對著公寓長廊大喊:「你滾!永遠不要回來!」
傑森離去後,依蒂絲整日魂不守舍。窗外白茫茫一片,即使屋裏暖氣全開,她仍打了個哆嗦。一開始,她認為傑森會自己回來,什麼都不在乎的隨和個性,是不會把這件事放心上的,她以前也發過脾氣,傑森都沒有在意...這一次,她口無遮攔的侮辱是過份了,但傑森明白只是氣話,會原諒她的。甚至當她踩上厚厚的雪地,去醫院上班途中,仍滿懷希望地幻想隔晨下班後,傑森在家熟睡的情景。
她的幻想並未實現,傑森不在,所有東西完好待在原處,傑森甚至沒有回去收拾他的物品。這時,依蒂絲終於覺悟,她的氣話有多傷人了,「傑森不會回來」像顆大石頭重擊在她腦袋,後悔的念頭如千萬蟲子,啃食她的心。
天寒地凍,他會去哪兒?他有別處可去嗎?應該有朋友收留吧?沒帶錢怎麼搭地鐵坐公車?穿那麼少,會不會來不及找朋友已凍死某個角落?肚子餓怎麼辦?耶誕節店家都關門,誰去施捨他?我幹嘛管他死活,非親非故的,走了最好!早想捻他走,現在不正合我意?即使我有錯,也是他不對在先,不回來也罷!
依蒂絲的思緒,讓兩種聲音南北拉扯。倔強的一方終究屈服於擔憂。她披上大衣,奪門而出,無頭蒼蠅般大街小巷亂竄,凡是想得到傑森可能出現的地方,她都去了,卻一一失望。
夜愈來愈深,柔雪白頭了她烏黑的短髮,甚至滲透那件呢絨長外套,忘了戴手套的手早已冰冷麻痺,她依然心急地尋找傑森的蹤跡。只要能找到他,她會好好道歉,告訴他那些罵人的話都不是真的。她要告訴他,她才是偽君子,從小遵照父母的指示成長,連當醫生都不是自願的。她有多麼羨慕他努力追求自己的夢想,多麼嫉妒他為自己生活,多麼嚮往他能毫不費力說出心底話,而不在乎他人眼光!
遠方的天空漸白,得去醫院值早班,依蒂絲疲憊地回到公寓大樓門前,凍僵的手連鑰匙都拿不穩,遑論開鎖了。她坐在階梯上,第一次感覺這樣孤單與無助,她所無法實現及不能做的,不知不覺中寄託在傑森身上,彷彿在鏡裏看著另一個瀟灑自由的自己。而那個自己,發現了鏡中的她的真實醜陋面目,終於離去了...
弓膝埋首的依蒂絲,沉浸在深深懊悔,渾然不覺身後大門開啟。
「依蒂絲,妳在幹嘛?還不快進來!」
她轉過頭去,找了整夜的傑森,赤著腳,身著短衫及單薄睡褲,一把將她拉進公寓,慌忙拂去她身上的雪花,一邊溫柔地暖和她紅腫凍傷的手。
「這雙拿手術刀的手,若是凍壞了,妳要靠什麼吃飯?」傑森搓揉她的手,促狹地眨了眨眼。
依蒂絲張口結舌,驚訝半天,好不容易結結巴巴迸出幾個字:「我...我...我一直...在...找你...你...你不是出走了?」
「是啊!我一出門就發現是個不智的決定,大雪天的,意氣用事跟自己過不去,何必呢?於是我返回,正巧遇上有人出入大樓,我就跟著進來,待在洗衣間裏。媽的,那洗衣間真冷!」
「為什麼不上樓?」
「等妳氣消嘛!我可不想聽到更多難聽的話...」
此時的依蒂絲,雙眼泛紅,哽咽得說不出話,只能一個勁地「對不起」。傑森反倒有點不知所措,靦腆地將她擁入懷中,也只能一個勁地「不要緊」。
那天,依蒂絲第一次在人前哭泣,第一次請假,多話的傑森,第一次語塞。而他們的關係呢,天知道改善了沒...
3/27/11 - bald eagles at Iona Bea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