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東京的街頭仍然熱鬧，然而千聖卻並沒多加留意周遭的事物。
他習慣在每天晚上散步，已經走了不知多少年了。
這是他的習慣，因為他若是連夜晚也不出去散步的話，那就根本沒有事情可做。
千聖喜歡散步，卻討厭人多的地方，但生活在城市裡，卻始終也是避不開人群。
但今晚他卻特別想獨處，於是他走向一個僻靜的公園。
遠離了人群和建築物，千聖才真正看到了今晚的夜空。
月夜，無雲。
他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晚上，也是這樣清澈的夜空。
他深愛的女孩子——
一個如同人偶般的美麗女生，和他的最後話語。
想到這裡，千聖的內心異樣地波動。
他慢慢地走上階級，來到了公園深處的神社前。
在他面前，聳立著深紅色的鳥居。
千聖提了一下眼鏡，彷彿想確定是不是看到了幻象——
在高聳的鳥居上，正坐著一個白色的人影，
一個穿著白色和服的少女——
千聖難以置信地看著少女，彷如置身現實和夢幻的交界——
「美……是美夕嗎？」他如同夢囈般說出了少女的名字。
美夕輕巧地自鳥居上落到千聖面前，用略帶稚氣的聲音說：
「晚安，千聖學長。好久不見了。」
＊
月夜下，美夕出現在千聖面前。
千聖心中突然湧現一陣熟悉、懷念的感覺，他高興地說：「美夕啊，好久不見！妳在這裡做什麼？」
美夕：「我在賞月啊，嘻嘻。」千聖：「妳一點都沒變呢。」
美夕：「這是對我的讚賞嗎？」美夕一邊微笑一邊打量著千聖說：「學長也沒變，和以前一樣漂亮呢。」
千聖摸了摸自己的頭髮笑著說：「什麼呀！我已經老了。」
美夕：「這麼夜，學長來這裡幹什麼？」千聖：「也沒什麼，只是在隨便散步而已。」美夕：「散步……嗎？」說罷美夕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說：「那麼夜，一個人？學長難道沒有女朋友嗎？」千聖：「是啊，我喜歡一個人的感覺……而且晚上時心情會比較平靜，所以我都在夜晚散步。」美夕：「原來如此……那學長現在在做什麼工作呢？」千聖：「哈哈……那有什麼工作，我現在就只是一個遊民而已。」千聖說罷，好像還自我解嘲地說：「就像是夏目漱石的小說《從此以後》的代助一樣，整天無所事事……所以就夜晚出來走走，不然真是整天都窩在家了，到時就是個家裡蹲，而不是優雅的高等遊民了。」
美夕聽了笑嘻嘻地說：「《從此以後》嗎……學長真是一點也沒改變，還是那麼喜歡讀明治時期的小說呢。」美夕說罷抬頭望向天空，彷彿帶點感傷地說：「夏目漱石嗎……真是令人懷念的名字，我記得以前還看過他的《虞美人草》。一眨眼已經不知過了多久時日了……？」千聖看著眼前的美夕，和以前完全一樣的少女。這時，好像有陣風輕輕掠過似地，他心裡彷彿泛起了點點漣漪。
「那個……」千聖欲言又止，倒是美夕爽快地湊近他面前：「什麼事？學長。」
「那個……妳明天有空嗎？我突然想回舊校舍一趟，順便拍拍照……可以請妳當我的模特兒嗎？」
美夕開心地笑著答應：「可以啊！學長邀請我的話，我當然會去！」
千聖：「……那個，校服還留著嗎？可以穿著來嗎？」
美夕：「好呀。」
千聖：「那明天中午在學校見囉。」
美夕：「那，請學長今晚早點睡吧。願你今晚有個好夢。」美夕說罷走近千聖，在他頸上輕輕一吻。
然後，輕輕地消失在虛空裡。
＊
第二天，千聖中午回到學校裡時，看見美夕已經比他早來到了。
穿著學校制服的美夕，散發著的少女氣息，和十年前完全一樣。
她坐在一樓的欄杆上，心情愉快地晃動著雙腳，看見千聖來到，跳下欄杆，只站在欄杆前突出的部份。
美夕：「午安，學長。」
「美夕，妳站在上面幹嘛呀！快點下來啦。」千聖抬頭望向美夕，隱隱約約瞄到了她的「裙底風光」：「妳這樣子，連內褲都被人看到了啦。」說罷突然又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連忙望向別處。
眨眼間一陣淡淡的香味飄過，美夕已然站到千聖面前，笑嘻嘻地把臉蛋兒湊近他耳邊說：「真的嗎？那我今天穿的內褲是什麼顏色的呀？學長～？」「……笨蛋！」千聖被美夕的話弄的有點尷尬，心想：這小惡魔，真是和十年前一樣沒變呢。
千聖拿出相機，開始調整，並試拍了一張美夕站在校門前的照片。
千聖：「……嗯，對了，這些照片拍完後我要怎樣給妳？我好像沒有妳的聯絡方法。」
美夕：「學長，照片你留著自己看好了。」
千聖：「妳不想要這些照片嗎？」
美夕：「不，不是的。」美夕轉身一邊走進校舍內，一邊對千聖說：「我只是覺得，學長應該是很孤獨的人。所以我很高興，因為你邀我拍照，證明我在你心裡面還佔有一席之地。那，今天我給你拍的照片，就是我送給你的禮物。我希望今天的事能成為你珍惜的回憶，這樣就夠了。」
千聖：「為什麼妳會覺得我孤獨呢？我說喜歡一個人的感覺，並不表示我孤獨啊。」
美夕：「是因為你和我妹妹一樣，擁有一樣孤獨的眼神。」千聖：「原來妳有個妹妹喔？」美夕：「嗯，她叫夕維，是個好孩子哦。她和我生活在不同的地方，是個永遠都在流浪旅途中的女孩子喔。」
千聖：「那，其實這樣不也很好嗎？可以體驗到很多不同的生活吧？」美夕：「嗯，也許吧。我也希望她過得很好呢。」美夕說完，突然停了下來，彷似若有所思。
千聖按下了快門。
「……學長，」美夕對著鏡頭露出了笑容：「那你為什麼突然想回來拍照呢？」
「這個啊，」千聖一邊思考照片的構圖，一邊說：「昨晚看到妳時，突然想起很多事，就想回來看看。」
「是嗎？」美夕把雙手放在背後，低著頭，側身對著鏡頭。
十足是一個哀傷的文學少女模樣。
十年不見的美夕，雖然外貌沒變，卻彷似累積了無數的哀傷。透過相機的鏡頭，在千聖的眼裡映出了十分美麗、非人間之美的身影……
千聖在快門上的手在顫抖。
「美夕……」被封印已久的東西，終於被釋放出來了。
＊
「還記得雛芥子嗎？美夕。」「……呵。」「就是當初妳叫我不要接近的那個女生。」「嗯，是啊。」「昨晚看見妳時，我也想起了她。不知她現在怎樣了？」千聖停了一下才繼續說：「她當時突然不辭而別，我和她也失去了聯絡……希望她現在過得好吧。」
美夕：「你還喜歡她嗎？學長。」
千聖：「……」千聖撥一撥自己的頭髮，想了一下說：「應該是吧，我還是忘不了她。她是個很特別的女生，和她一起，我會想……
只要能夠和她一直在一起就夠了。我想和她一起走到世界的盡頭，除此之外我再別無所求了。」
美夕噗哧的笑了出來：「學長真是和以前一樣。那麼的充滿幻想，那麼的詩意。」
千聖和美夕一邊在學校內四處遊走，一邊回憶起十年前的事。
千聖：「要說孤獨的話，其實她比我更孤獨吧。不過，也許喜歡看書的人，都是這樣子的吧？
沉醉在書本裡面，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裡面。
記得有一次放學後，我們經過一個公園，那時候已經是黃昏了，夕陽的餘暉，看上去總是令人傷感。
芥子走到鞦韆處坐下。
『黃昏真是讓人感覺到寂寞呢，千聖。
這一年我們就要畢業了，到時候，你不會再在我身邊，我……應該會感到非常的寂寞吧。』
【就算畢業後我們也可以常常在一起呀，只要妳不嫌棄……我可以一直陪伴在妳身邊啊。】當時我這樣回答。
『別說什麼嫌不嫌棄的……我才應該對你這樣說呢。因為在我身邊的話，你也會感到寂寞的。
我實在不想連你也這樣……』
直到夕陽完全消失，芥子也沒有再說話。每到黃昏的時候，她經常都是這個樣子。
該說是一種病態還是怎樣呢……但總而言之，我就是被雛芥子這種寂寞的身影吸引住了。
寂寞得如此寂寞，哀傷得如此哀傷。
但我卻無法挽救她的心靈，或是拯救她的寂寞。
雖然未來的事我不知道，
但我亦隱隱感到，畢業後真的不會再見到她了。
【妳為什麼總是那麼寂寞呢？】我曾經問她，而她卻只是用更深邃的眼神，望向更遙遠的天空。
公園內只有芥子搖著鞦韆的聲音。過了很久，她說：
『吶，千聖，假如世界在某一日走向毀滅，你可以選擇……消失一樣東西來換取留下一樣東西，
那你最想什麼東西消失，又想留下什麼東西呢？』
想想當時我真是回答得很好笑啊，就像一些三流的電視劇對白……美夕，妳知我怎麼回答嗎？
【我只想要留妳在我身邊，其他的一切消失了都沒關係。】」
美夕聽到我這麼說，掩著嘴笑起來：「學長，真是很可愛呢！」
「芥子聽到我這麼說，也是笑了起來。那寂寞的眼神稍稍減退，然後她微笑著說：『千聖，我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只要你不會忘記我……就夠了。』
我本來想著可以和她一直這樣下去，至少在畢業之前……然後……」
千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美夕接著說下去：「是因為我吧。」
千聖：「……嗯，應該算是吧。」
說著說著，千聖和美夕已經走到了學校的天台。
千聖：「這裡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吧，記得嗎？」美夕：「嗯。」
＊
十年前。
千聖在這裡遇見了美夕。
「真難得有人會來這裡啊。」在午飯時間，千聖走進天台上時，突然聽到後面有人跟他說話。
他回頭察看，看見一個女生坐在水塔上。
彷如坐在天空上的少女——美夕。
「一個人吃飯……不會太寂寞嗎？」美夕說。
千聖：「還好啦，只要習慣就好了。」
「寂寞是無法習慣的，寂寞就是寂寞呀。」美夕輕鬆地從上面一躍而下，慢慢走向千聖面前：「既然寂寞，為什麼不和她一起吃飯呢？」
「啊……妳說雛芥子？」千聖有點不悅，這女生為什麼會知道他的事：「芥子中午不吃飯的，而且……
我和她，有時都喜歡享受一個人獨處的。」
「那我打擾了你嗎？千聖學長。」「不……話說回來，妳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嘻嘻……美男子總是惹人注意嘛！」美夕笑著說。
「那……請便吧。」千聖也不想多說，便轉身走開。
「我奉勸你別和那個女生太親近哦！」美夕看著他的背影說。
「為什麼？」千聖被她的態度惹火了：「那不關妳的事吧？」
「是嗎？」美夕走向千聖：「你不是想和她永遠在一起嗎？我可以幫你完成這個心願哦！」
「什麼……」千聖有點摸不著頭腦：「妳說什麼？」
「和她永遠在一起的夢，我可以給你。
只要你把血給我。」美夕在千聖的頸上輕輕親了一下。
「妳到底在說什麼？我不明白。」
「遲些你會知道的。
假如你覺得寂寞便來找我吧！我是國中部二年一班的……
美夕。」
「美……夕。」千聖一時陷入了恍惚，回過神來時美夕已經不見了。
只感到美夕身上的香氣在風中飄蕩。
黃昏，千聖和雛芥子一起走路回家。
千聖：「芥子，妳認識一個叫美夕的女生嗎？國中二年級的。」
聽到美夕這個名字，雛芥子眼裡閃動了一下。隨即回復了原本的態度說：「不認識……怎麼了嗎？」
「中午在天台吃飯時她突然出現，說了一堆奇怪的話，什麼夢啦、血啦，最奇怪是她好像很清楚我們的事，而且……
她還叫我和妳不要太親近呢。」
「可能是國中部的學妹……對你有意思吧？」雛芥子看著夕陽，千聖看著她的側面，感覺到她語氣中的哀傷。
這時美夕那句「美男子總是惹人注意嘛！」在千聖腦海裡迴盪。
「妳別誤會……」這時千聖突然拉著雛芥子的手臂，把她拉到懷裡。
「我喜歡的人只有妳。」
聽到千聖這麼說，雛芥子低下了頭，把臉埋在千聖胸膛裡。
夕陽下，千聖聽到她彷似啜泣的呼吸聲……
世界好像停頓了。千聖緊緊抱著她，心裡只冀望雛芥子可以永遠在他身邊。
但另一方面，偶爾出現在千聖身邊的美夕，亦漸漸吸引了千聖的注意。
美夕身上散發著一種透明般的遙遠感，而且和她的少女外表相反，她帶著一種好像歷盡滄桑的成熟感，
還有那彷似累積了無數哀傷的眼神，
讓千聖感到她和雛芥子散發著同樣的氣息。
但是，相處下來，千聖卻發覺美夕是個很可愛的女生，機靈又活潑，這一點和雛芥子可說完全相反。
美夕總是會在雛芥子不在、千聖又感到寂寞時出現，令千聖漸漸亦對她產生了好感。
有一次，千聖坐在樹下看書，美夕則坐在樹幹上，看著天空。
「千聖學長總是看一些明治、大正時期的小說呢。」美夕看著天空說：「那麼久遠的書，對你來說，有趣麼？」
「……」千聖闔上書，也抬起頭看著美夕和天空說：「我也不是總是看那時期的書啦，只是比較喜歡而已，怎麼說呢……那時期的氛圍，我覺得總是帶有一種獨特的詩意。」美夕：「獨特的詩意嗎？」「嗯……」千聖闔上眼，想了一會才說：「看著昔日的美麗逐漸崩解又無法挽回，就是那種感覺。就像樋口一葉的『闇夜』裡的松川蘭一樣……」
「松川蘭嗎……」美夕反覆唸著這個名字：「真是美麗的名字。學長果然很喜歡那時的文學呢。
那麼，喜歡雛芥子也是這個原因嗎？」
千聖：「咦？」
美夕：「那種無法挽回的哀傷啊。雛芥子就是這點吸引著你吧。」
千聖：「也許是吧。」
美夕：「那種美麗，也許亦滲入了非人間之物哦。
人類若然被非人間之物吸引，那就會迷失了自己。」
千聖彷似咀嚼著美夕的說話，一時無語。
美夕從樹上下來，看著沉默不語的千聖說：「別再試圖捉摸那美麗的幻夢了，千聖學長……
那女生並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樣。
你想要非人間的夢的話，我可以給你。
讓你永遠和她在一起的夢……
如果你喜歡她的話，這是你唯一可以得到的幸福，
也是我唯一可以給你的……東西。」
千聖：「我還是不明白妳在說什麼……
倒是妳為什麼這麼在意我的事呢？」
美夕在陽光下露出可愛的笑靨說：
「因為，我喜歡你呀。」
千聖聽到美夕這句說話，一時間好像陷入了恍神的狀態。
陽光之下的美夕，眼睛裡閃耀著金色的光芒，神秘而美麗。
千聖心裡浮現了美夕剛才的說話：「人類若然被非人間之物吸引，那就會迷失了自己……」
（我一直在尋找的，是不是就是這些東西呢？）
時間彷彿在此刻靜止下來，世界好像只剩下他們二人。
美夕輕輕靠近千聖，朝向他的頸部，輕輕地張開了嘴……
然而，雛芥子的身影，這時卻突然映入了千聖的眼簾。
千聖回過神來，一把推開了美夕。
美夕回頭看到了雛芥子，剛剛在陽光之下的可愛笑靨已經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眼神，彷如……
看著獵物一般。
美夕那如寒冰般的冷意，令千聖立刻清醒過來。
「哼。」美夕冷笑一聲，從雛芥子身邊冷冷走過。
「妳沒事嗎？芥子。」待美夕離開後，千聖走過去把雛芥子抱入懷裡。
雛芥子依舊沒有說什麼，但千聖知道她並不是在生氣。
她一直讓千聖抱著，直到千聖放手。
然後，她自千聖身邊走過，千聖想跟著她時，她卻說；「別跟來。」
千聖站著，雛芥子沒有回頭，背對著千聖說：「今天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回家。」
陽光透過樹影，灑落在雛芥子穿著制服的身上。
那道孤獨而寂寞的身影，至今仍然深深地刺痛著千聖。
＊
那天晚上，千聖做了一個夢。
夢裡他看見了雛芥子，還有美夕……
時間依稀是在明治或大正時期，穿著白色和服的雛芥子手拿日本刀，和服的下擺上沾了一些血，
面容雖然同樣寂寞而哀傷，但多了幾分森森殺意。
在她四周，火焰猛烈燃燒著。
同樣穿著白色和服的美夕，和雛芥子正對峙著。
美夕舉起左手，火焰在她手掌上躍動。
「迷失的神魔……回到黑暗裡吧！」美夕將手上的火焰投向雛芥子。
雛芥子從容不迫地揮舞著手上的刀，將美夕投過來的火焰斬開。
「誰來界定什麼是迷失的神魔？」雛芥子依舊面不改容，一步步走向美夕。
「妳們這些所謂的神魔監視者，有理解過我們的痛苦嗎？」
「這些事情和我無關。」美夕再度在手中燃點起火焰：「只是妳和人類扯上關係，擾亂了人間的秩序，我只是履行我的職責而已。」
「人類當中也有罪大惡極者！」雛芥子高舉手中的刀，擺好架式：「對那些人類法律所不能制裁的惡徒，我也只是給予他們應得的懲罰而已！」
美夕的火焰和雛芥子的刀，於火焰猛烈燃燒的月夜下，激烈地交迸出燦爛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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