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回復意識後,我發現自己身處一個被濃霧籠罩的街上。
周圍一片死靜,只有濃霧不停蔓延。
我想不起為什麼會在這兒,只好漫無目的地走著。
走著走著,突然想到這個環境很像伊藤潤二的「至死不渝的愛」…
於是,我站定在十字路口旁,等人經過。
我半掩蔽著臉,不久便聽到有人靠近的聲音。
一個白色的身影在我面前走過,我正想叫停她,忽地發現,這個白色的身影竟是我許久不見的姐姐。
「呀……姐,是妳嗎?」
她先是吃了一驚,隨即露出親切的笑容:「咦,小月,妳怎麼在這兒?」
「不知道!」我不管那麼多,一下子撲到她懷內:「大姐,許久不見了!」
大姐像輕撫貓兒那樣摸摸我的頭髮,就和以前一樣。「我的咖啡店就在前面,妳來坐坐吧,妳今晚想在這兒睡也可以。」說罷她就牽著我的手走。
姐姐在幾年前結婚,之後我便很少跟她聯絡,現在看到她似乎一點也沒變。烏黑亮麗的長髮,白色背心連身裙,可是在這身乖巧打扮下,她雙手上的日本浮世繪圖案刺青、以及背上的丸尾末廣「無慘繪」刺青,和她乖巧的外表形成強烈的對比。這個就是我個性鮮明的姐姐。
沒走多久便來到她的咖啡店,一如我的想像,咖啡店以黑檀木配高級牛皮革的沈實裝潢,展示出她高雅低調的氣派。
姐泡了一杯熱可可給我,她則喝黑咖啡。我們聊起彼此的近況,她跟我說原來她已離婚了。
「真的哦?」我很驚訝,她離婚的事我竟然一點都不知道,「不久前的事,」她點起煙,「他想要個孩子。想要一個正常美滿的家庭。」她吐一口煙,「可是我不想要小孩。小月,妳知道我的想法,這世界充滿痛苦,我不想帶一個生命來受罪。」「姐,我還以為妳結婚後會變成一個正常、普通的女人,可是看來妳仍一點沒變。」「小月……其實不是我不愛他,也不是他不能給我這種正常人的幸福。但我想要的生活是另一回事,」姐看著她的黑咖啡,眼神恍若正看著一個無底深淵,「安逸的生活看似幸福,卻平庸沈悶……我和妳從修道院中逃出來,妳應該明白我的心情吧。」
「當然啦,姐,妳有任何決定我都會絕對支持妳的。」我坐到她身旁摟著她:「妳有什麼事都應該要跟我說嘛……像這一次妳離婚了我居然都不知道,太過分了,我還是妳妹妹呢,」姐看到我撒嬌的模樣,伸手捏捏我的臉:「我沒有不告訴妳呀,只是……哎呀呀!!!」姐還沒說完就尖叫起來,繼而不由自主地大笑,因為我使出了對付她的絕招–––搔癢。
我這個姐姐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就怕人家搔她癢。所以知道她這個「致命弱點」的我,只消用一根手指,往她腋窩戳下去——她就只有乖乖求饒的份了。「投降,我投降!我以後什麼都告訴妳!乖妹妹,乖乖小月,求妳快點停手啦!」姐姐一邊狂笑著一邊拼命求饒,我看她笑得眼淚都掉出來了,才住了手。
之後我們又再聊了大約一小時,姐看看時間,突然說要出去一下。
她把圍裙給我,叫我替她看店子:「我去一下就回來,妳乖乖待在這裡別亂跑哦,不然回來我打妳屁股哦。知道嗎?」
我叫她放心,她到樓上換衣服,下來時換上了黑色緊身短裙,配上長靴,一身黑夜獵者的打扮。
「哇……那麼酷,去狩獵男生哦?」姐神秘地笑笑,說回來再跟我說。
姐離開後,咖啡店內便只餘下我一人。
店內一個客人也沒有,加上濃烈暗黑的裝潢,使店內瀰漫著一片死寂的氛圍。
(這樣的店白天怎會有人來呢……)為了打破這死寂的氛圍,我打算放些音樂,我走到姐擺放唱片的櫃子,(哇……)姐的唱片藏量極多,應該超過一千張吧!而且全部都是重金屬的唱片,看到我都頭痛。
不過我也認為,這樣的店子確實放重金屬比爵士樂更適合。我看到櫃內有一整套前期Cradle of Filth的唱片,但我嫌黑金屬太吵,我想應該放些 Doom Metal會更適合這暗黑低調的環境……我找了一會,終於找到Skepticism的唱片,Skepticism的音樂沈重、緩慢而暗黑,被稱為Funeral Doom,當我正打算放Skepticism的唱片時,我瞄到了在櫃內死角有一整套Devil Doll,意大利的黑暗歌德樂團,由神祕人Mr.Doctor領導,只出版過五張唱片後便匿跡。(Good!)我拍手叫好,Devil Doll的音樂神秘而古老,絕對就是這店子的氣氛。
我把唱片拿出來,才發現唱片背後都有紅色印章,這是意大利版的唱片才有的印章,表示這些是初版的Devil Doll唱片!(怎麼找來的?姐真厲害…和爸爸簡直一模一樣!)要是讓一些收藏家知道這兒有這批唱片,不被偷去才怪哩!
當Mr.Doctor魔性的歌聲響起之時,咖啡店沈重的木門亦被推開。
「歡迎光臨!」我回頭一看,一個高大的男人進入店內。
「黑在嗎?」這男人進來就問。「她不在,剛出去了。」「請問妳是?」「我是她妹妹。你有事找我姐嗎?」「沒事,不過有點奇怪她不在而已。」
這男人熟悉地坐到木椅上,應該是他常坐的位置。他點了一杯熱牛奶,口味和他的外表簡直完全相反。這男人長髮過肩,穿一條合身的黑色皮褲、黑色皮靴,手上戴著一條Chrome Hearts十字花純銀手鏈和純銀戒指,這身行頭少說也要三幾萬吧?但他這身東西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真是物以類聚,大概又是姐姐那些有閒錢、喜歡談文說藝的朋友。
果然,他從袋子中拿出一本Emil Cioran的「解體概要」,靜靜看著。
我則躲在吧檯後做我喜歡的甜品。
Devil Doll的音樂在四十三分三十秒結束。
我走到唱機前,打算換另一張唱片,這時那男人突然問我:「妳喜歡Devil Doll?」
「嗯。」我點頭。「真有趣。為什麼?Devil Doll的音樂就像古典黑白電影,對妳而言,不會覺得太遙遠而古老嗎?」「那你為何又在看《解體概要》?」
咖啡店內回復了數秒的死寂。
「妳真不愧是黑的妹妹,」他點起煙,「今天為什麼來到這裡?妳不用上學嗎?」「剛巧經過,碰見我姐。」「世事沒有偶然,」他從袋子中拿出一部相機,「妳知道這附近有一處很漂亮的廢墟嗎?我今天要去那裡拍照,妳十分適合做我的模特兒。有興趣去看看嗎?」「我要看店子。」我可不想今晚被姐打屁股。但他卻說:「我跟黑說一聲就好了,放心吧,這店子白天沒人來的,而且等一下黑也會到那裡。」「姐去那裡做什麼?」「妳來了就知道。」他故作神秘地說。我正考慮之時,冷不防他把手指一下伸到我眉心前,
然後我就失去了意識。
當我再醒來後,似乎已身處於那個廢墟之內。
我勉強坐起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祭壇之上。
那個黑衣男人架起了相機正在捕捉他的獵物。
卡嚓。電光掠過,拍下我無意識無防備之姿。
「《決定的一瞬間》。果然沒錯。
比起妳在祭壇上的睡公主姿態,
妳的甦醒,更加表現出修道院的永恒神聖之美。」
「修…道院?」我慢慢走下祭壇,發現自己已換上了修院服,「這裡是…?」
「還沒有甦醒過來嗎?」他彷彿要向我展示什麼似的張開雙臂:「這裡就是妳們以前生活過的修道院–––一年前的慘劇,把這裡化成了廢墟。
今天就是N-O的忌日,
妳,記得這個名字嗎?
郭‧小‧月!」
(N……O!!!)
※不如妳現在就殺了我吧,小月。
這樣,我將會到達真實
而妳不會把我忘記。※
被封印的記憶,從黑暗中被釋放。
※
「存在……是什麼?
我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不是這片樹葉?
我是什麼?什麼是我?」
在修道院後的森林中,N-O躺在石水池上,拿著一片樹葉望向天空,像自言自語般地說著。
正在畫畫的我望向N-O,但沒答話。
「神是怎樣的?像人的樣子?
神用我們的語言說話嗎?
我們的語言並不完美,
因此神也有缺陷嗎?」
「別讓修女聽到這些話哦。」
N-O不理會我,繼續看著樹葉自言自語:
「色即是空。真實只存在於彼岸中?
不如妳現在就殺了我吧,小月。
這樣,我將會到達真實,
而妳不會把我忘記,
我將會永遠存在於妳之中,
存在於這份只屬於人類的、
也是神所沒有的,
妳的《罪惡》之中!」
N-O扔掉樹葉坐起來,認真地看著我。
我放下畫具,走到N-O面前,
捧起她的臉,
吻了她。
「不錯,我們的《存在》是很脆弱的吧…但不論怎樣也好…
我們還是這樣存在著吧…
我答應妳不會忘記妳,
只要能一直這樣下去…
我們就這樣一直下去吧。
好了嗎?回去吧。」
對於N-O的話,我只能這樣回答。
其實當時我並不理解她。
或者,根本沒有人能理解她。
因為N-O是一個天才,她擁有一手無人能及的超絕小提琴琴藝。
她擁有神的屬性,以致她的世界太過純淨無瑕。
太過純淨。太過完美。她的世界沒有亞當,
因此她也沒有「愛」這種人類的原罪。
伴隨她的只有孤獨。
而這些事,只有我知道。
N-O外表平凡,又不喜歡說話,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所以在修道院內她沒有任何朋友。
我起初也並沒留意她。
直至某夜。我記得那晚,天空上掛起了美麗的下弦月。
就是那一夜,當我在半夜起來上廁所之時,
看到在音樂室內發出微弱的亮光,
手拿小提琴的N-O,彷彿變成另一個人,
她的琴弓,演奏出的並不是音樂。
是神,在說話。
「要有光。」
於是便有了光。
下弦月夜。我目睹奇蹟降臨在修道院。
※
我們在那夜後成了好朋友,不,應該說…
是情侶才對。
女生間即使有比較親密的動作,也不會太引人注目,更何況修道院內根本沒人理會N-O。
我和她經常躲在沒有人時的音樂室內,那裡是我們的祕密花園。
在那裡的時光,是我最平靜、最快樂的日子。
每當我看著N-O時,我總是會感到諸如永恆、不朽、永生或輪迴這些感覺。因為我彷彿可從她的身上看到淡淡的柏拉圖式光芒。古老天才的靈魂,似乎都在她身上重現。我迷戀她的眸子,清澈純淨的眸子,和演奏時無可比擬的聖潔。我懷念和她在音樂室內的每一段時光。在寂靜無人的音樂室內,她坐著,手拿琴弓,閉上眼睛獨奏,像極一幅象徵主義的油畫活現在我眼前–––一個萬古靜存的幽魂,以琴音展現神的輪廓。奇蹟一次又一次地降臨在我身上。除了奇蹟,我再也想不出任何其他的字眼。
然而,我沒有想到也不能理解的,就是她的痛苦。
※不如妳現在就殺了我吧,小月。
這樣,我將會到達真實
而妳不會把我忘記。※
Dies Irae。審判之日,伴隨血紅的火燄降臨。
在修道院的教堂內,有一個巨大的木十字架。
十字架下的祭壇上,有二個在釋放慾望的人。
全身赤裸的N-O,在化為真實的儀式之中,口中不停喃喃唸著古老的神學奧秘。
「一個圓周。沒有邊界。同時存在於任何地方又不存在於任何地方……」
N-O割傷自己的手,把血塗在十字架上。
「這是開始也是最後……「愛」就是人類的原罪……而救贖即是毀滅!」
午夜的鐘聲響起。
教堂的大門打開。
N-O,啜吸她的手指,充滿智慧果果液的手指……她終於變成完全的、真實的人類……
然後,審判的火燄吞噬一切…………………
我的世界亦在那埸火燄中灰飛煙滅。
※
「記起一切了嗎?
郭小月!」黑衣男人步步進迫。
「你是誰?為什麼知道N-O的事?」被過去的回憶一下子侵襲的我,不停喘著氣:「你想復仇?」
黑衣男人喜怒不形於色,只冷冷的說:
「我只是在繼續完成一件藝術品:《Dies Irae》!」
「阿龍,住手!」
一把女性的聲音在黑衣男人身後響起。
「姐!!!」我像看到救星般撲到姐姐懷內。
大姐像輕撫貓兒那樣輕摸我的頭髮安慰我,一邊對阿龍說:
「你敢動我妹妹一條頭髮,我絕不放過你!」
阿龍:「嘿…世事果然沒有偶然。
今天是N-O的忌日,
自那次事件之後失去了部份記憶的郭小月,
受不知名的力量引領回到這裡,
再加上妳,
Dies Irae–––即將完成!」
阿龍舉起手,按下手上的搖控器。
廢墟四周響起巨響,地獄之火瞬即焚燒起來。
一年前的慘劇又再重現我眼前。
「混蛋…!」
姐緊抱著我,拼命逃離火海。
我在回望中,
看到他在烈燄中的微笑,
彷若N-O啜吸智慧果液那一刻的表情……
修道院終於化為飛灰。
※
我被送回療養院。
在姐姐允許下,我再被催眠。
埋藏那段記憶,那段過去……
在催眠之前,姐緊抱著我,輕聲對我說:
「沒有月亮的黑夜……這就是我們的全名。
N-O,
其實是妳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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