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火山口的邊緣上
當邦邦準備邁入最辛苦、課業壓力最大的國三時,我們一家人就像是在火山口的邊緣,
永遠不知道下一次冒出的熊熊烈燄,會不會將我們吞噬……
升上國中,是邦邦生命中的分水嶺。
首先,課業壓力排山倒海而來。即使三年後才考學力基測,老師已經宣告正式進入「備戰時期」,上學再也不是件輕鬆愉快的事。
其次,上了國中後,師生關係也變得和以前不同。
在國小,教學是採導師制度,由導師包辦所有科目,老師和學生相處的時間長,不只是課業的表現,連孩子的個性、優缺點,老師也都清清楚楚。但是到了國中,每一科都有不同的科 任 老師,班導師和學生的相處時間變得很少,感情也比較疏遠。邦邦一 向和 老師的關係很親,師生關係的改變,讓他很不容易適應。
另一個改變,就是老媽。
以前那位老媽,滿腦子教育改革的理念,會對學校寄送排名成績單不以為然,寫信給所有家長,請大家還給孩子一個健全的成長環境。但是,到了國中,老媽也義正辭嚴不起來了。現在不只是段考才排名,而是每天、每星期的考試成績都有排名,當基測的壓力已如影隨形,我不可能再寫信要求學校不要排名、不要給學生壓力了,這麼做恐怕會慘遭家長們的圍剿吧!
而且,我承認,其實我也愛面子,難免會認為別人會用「李濤和李艷秋的小孩」來檢視邦邦,如果邦邦表現不夠優秀,我實在沒辦法理直氣壯的說:「我孩子就是不出色,怎樣?」只要老師對孩子的表現稍微流露一絲一毫的質疑,我就立刻察覺,然後告訴自己:「回去一定好好督促他。」
這一督促,就沒有好下場。
當邦邦的學業表現並不特別亮眼,老媽開始憂心忡忡:如果連班上都不能名列前茅,面對全校、全台北市,甚至是全台灣的競爭,他豈不完全被比下去了?這樣一想,就覺得長路漫漫,前途無光,於是,我忍不住開始嘀咕:「邦邦,你到底盡力了沒有?」
念頭一起,我就開始觀察他的學習狀況。憑良心說,邦邦回家後,的確是在房間裡看書、溫習功課,可是,成績還是不理想,我開始懷疑,一定是他不夠專心,沒把內容念進去。邦邦一聽到老媽的質疑,就很生氣:「我很努力耶!我每天晚上都看到十一、二點了,已經很辛苦了!」
「好吧!可能你真的很努力,但是成績還是不夠好,那就是你讀書沒方法。我就來幫你找讀書方法!」結果,方法沒找到,親子關係先毀了。
邦邦說,他很用心準備,但是老師的考題常會出到他沒準備的內容。所以,我就從「技術層面」出發,教他如何考出好成績。
第一,要求他上課一定要認真聽講,才會事半功倍(懷疑他上課不夠專心,一傷)。
第二,打聽他平時和哪些同學為伍,趕緊查詢他們的成績和排行,確認他們的讀書態度是否影響邦邦(對他的朋友打問號,又是一傷)。
第三、鼓勵他去結交功課較好的同學,讓他「向上看齊」(干涉他的交友狀況,再一傷)。
凡此種種,都是為了幫助他提升學業成績。結果,成績依然沒有起色,母子關係已經傷痕累累。
就因為老媽愈管愈多,邦邦就更不願意告知他的學業表現,因為只要我知道了,就有臉色,就一定會檢討他──數學考不好就算了,但是,為什麼連歷史都考不好?為什麼只考八十分?再多考個十分有這麼難嗎……?
當你陷進分數的漩渦中,就真的很難跳出來。
每當我說一句話,我都知道自己在傷害他,我應該趕緊讓自己閉嘴,但就是會不由自主的一直說下去。就像一種好可怕的傳染病,只要我能停下來,立刻就不藥而癒,但是我無法停止。我覺得,如果我現在不督促他,以後就會變得更無法挽救。
當然,邦邦就不高興了,什麼話都不說了。以前那個「囉嗦小弟」,你不用問,他就會主動向你報告在學校一天所發生的事,上了國中的他,變得異常沉默,不管我怎麼問,他就是一聲不響,最多就是回答:「很好!」「就這樣!」「沒事!」三言兩語交待一切。
「囉唆小弟」變成了「省話小弟」。
每天簽聯絡簿是例行公事,簿子上都會釘著一張成績單。仔細看看邦邦的成績表現,坦白說,其實沒多糟,但是家長的期望心和比較心一旦被挑起來,難免會冒出:「哦!又是第十二名。進入前十名有這麼困難嗎?」
這些冷言冷語,一點一滴,都在傷害孩子。
我曾經是個不問學業、只求孩子快樂的母親,為什麼會變得如此在乎成績表現?只能說,因為環境變了,孩子變了,我也就跟著變了,台灣的教育制度宛如一隻巨大的怪獸,把我們整個吃掉了。
如果說,連我這樣的母親,都困在泥沼中無法自拔,我不敢想像,其他家長是怎樣的「鞭策」孩子呢?
情況持續惡化,我甚至進入了歇斯底里的狀態。
有一天,因為忙了一整天,我非常疲累,回家後,看到他的成績仍是奄奄一息、毫無起色,當下急怒攻心,火氣無法止息,也無法控制,就立刻爆發出來,對著邦邦大吼大叫。
時間突然靜止了。
我看到邦邦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睜大眼睛,兩行淚水,掉了下來。我突然像是被誰打了一鞭,一下子全醒了,從頭到腳,全身涼遍,心卻像是丟進大火中焚燒,滿是痛楚。我立刻跟邦邦道歉,但他還是沒辦法回過神,因為老媽已經成了瘋子。
從那一刻我開始覺得,如果再繼續坐視事情這樣下去,我們的母子關係,終將會崩毀。
課業壓力不僅籠罩著我和邦邦,甚至還波及李濤。
李濤每天回家裡,已經十一點多了,很累,和孩子見面的時間本來就很少,通常都是到邦邦房間門口,跟他打個招呼,因為邦邦第二天又有六、七堂的考試,李濤也不敢打擾他。李濤一回家,如果覺得氣氛不對,主動問起,我就會一五一十向他訴說。當工作已經讓他筋疲力盡時,他實在無法再承受家裡的低氣壓。若看到我和邦邦爭執,他會抓狂。
所以,只要我和邦邦一有爭執,我就立刻把李濤隔在外面,不讓他進來攪和,因為他一定會站在我這邊,受我的影響,氣憤填膺的覺得兒子太不受教,說不定就直接修理邦邦一頓,那麼邦邦的日子未免太難過了。
教育是百年大計,不但影響孩子的一生,也牽動著每一位家庭成員的神經。當邦邦準備邁入最辛苦、課業壓力最大的國三時,我們一家人就像是在火山口的邊緣,永遠不知道下一次冒出的熊熊烈燄,會不會將我們吞噬。
不正常的的教育制度,製造出不正常的麻醉劑,只要接觸就會被毒化,讓我這個母親也加入殘害孩子的行列,是不是大家都瘋了?
最後,我們將邦邦送到美國──那根本就是逃難!
【邦邦的心聲】
坦白說,我覺得自己還蠻努力的。但是成績時好時壞,平均永遠是班上的第十二名。數學和自然是我當時最討厭的科目,為了這件事,還跟爸媽吵過一次架,覺得不如放棄算了。至於我較拿手的科目是英文、國文、社會,表現還算不錯,但並不是每次都可以考到九十分,時好時壞。
要發成績單了,老師在講堂上喊著同學的名字,喊到我的名字時,我趕緊跑上前去,一看到成績單上每科的分數,彷彿世界末日來臨,腦子裡轟然一響,別人說什麼都聽不到,老師不用處罰,自己就超難過的。
不過,更難過的是,晚上還得把成績單呈給老媽看,我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果然老媽看到成績單,整張臉變得鐵青,開始質問我怎麼會考成這樣,是不是上課在打瞌睡,我已經覺得很沮喪了,聽她這麼說,一肚子火就莫名其妙的升起來,很生氣的回她:「十二名有什麼不好啊?」老媽更生氣了,開始數落我沒有進取心,她並不是在乎成績,而是認為我的態度有偏差;但我根本分不清兩者有什麼不同,反正就覺得她要求太多。這種「家庭大戰」,幾乎每隔幾天就會上演一次。
有時候,老爸下班回家了,看起來很累的樣子,看我們在吵架,他心情也很差,最後,他也會氣沖沖的跟著責罵我。反正,家裡的氣氛真是「冷」到連冷氣都不用開。
我對學校開始害怕,我怕考試、怕發成績單、怕父母看到不高興、怕考不上好學校讓他們失望,好幾次都想逃開,但又怕父母傷心;但我也害怕,去美國念書後,我就能不再怕了嗎?
快樂的孩子終會回來的
李濤
「爸!在美國上學,不適應,就回家好嗎?」一向歡樂的海灘上,夕陽映在孩子不安、焦慮的臉上。
讓邦兒未滿十四歲離鄉背井,是我跟艷秋的椎心之痛,這個從娘胎超音波照片我就愛上的孩子,除了他上學、我上班外,邦兒的玩耍、成長幾乎沒離開過我的視線。沒想到,最反對孩子離開身邊的我,竟然親手把孩子帶到遠在千里外的學校,丟下他,自己回頭就走!
孩子還沒上幼稚園,艷秋就跟我約定,未來邦兒的學習一定要快樂、自在,絕不接受扭曲的環境、成績的壓力;這個期待,在邦兒上了國中後,就幻滅了!
邦兒的稚真笑容,在國一消失了。愁眉、疏冷取代了昔日搞笑小弟。他媽媽常常紅著眼眶問我:「快樂的邦邦不見了?」
邦兒國中歲月,一早出門、晚上補習,我深夜下班,孩子不再像往常般在門口笑臉迎接,打開他的房門,頂多只見他半轉個頭,疲累的望我一眼,又埋首功課中。邦兒跟父母的陌生、距離,如野蔓滋長,濃又厚,快得讓我們驚又痛。
讓不滿十四歲的邦兒隻身到異地上學,對父母是個可怕的折磨,奶奶過世前,絕不會放人;奶奶過世後,爺爺也再三囑咐,不可讓孩子隻身在外。艷秋跟我也想過、閃過,卻從不敢面對。
直到一天,母子為了學習態度、成績,從教訓、爭執,到孩子失控嘶吼,媽媽的淚珠還沒掉落,邦兒就緊抱母親嚎啕大哭:「我好怕!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艷秋跟我知道,咬牙下決心的時刻到了!
送孩子出去讀書,真的不只為他的成績、他的未來,而是,找回邦兒臉上的笑容!
匆忙帶孩子到學校報到,見過老師、從台灣來的同學,一切妥當後,在我返台的最後一晚,邦兒一直沉默不語的晚餐。開車送孩子到宿舍大門,我望向車上的後視鏡,看著壓低帽沿、不發一語的邦兒說:「早點休息吧!明天開始上課,沒問題的。」
沉默一晚的邦兒,突然從後座用雙手緊抓住我的右手,沉痛呼喊:「爸爸!不要走!」淚水,瞬間溼了我的手肘、手臂,不過,真的分不清是邦兒,還是我的!
這聲親切、熟悉的叫聲,我們好久、好久沒聽到孩子說了。
就像邦兒剛進國小時一樣,在車上,邦兒毫不保留的擁抱父母,把上了國中的冷漠外表一股腦的全扯了下來,哭著、喘著、抓住我們,校警的車子接二連三來了好幾趟,看到母子三人擁泣一團,又悄悄的走了。最後,邦兒止了淚,我開了車門,盯著邦兒拿起背包,推門進宿舍,轉身,邦兒揚起帽子,回頭燦然望著我們,揮手再見。
暫別孩子,對他媽媽、對我,真痛!不過,我們知道,快樂的孩子終會回來的!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