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在城西晃蕩。一年中唯一有機會頻繁往西區跑的,只有影展期間了。只是,被大量青少年佔領的西門町,對我來說騷動太多、分貝太高,不得不找個藏身之處。於是,彷彿變成一種儀式。想逃離大量的青少年,就會躲進那間咖啡館。
要進去那個地方,得從衡陽路上的合作金庫,這棟日劇時代遺留下的建築旁邊小巷子走入。時空,會瞬間平行切換至4、50年代。石板小路拼貼出一股舊時代的歷史氣氛。走在石板路上,總是想像著馬車輪與馬蹄踏過石板時敲出的俐落聲響,並非尖銳的清脆聲,而是一種帶有文化質地的多層次,很異國。沒有馬車的現在,我喜歡聽著皮鞋踩在石板路上的聲音,那會讓我想到三谷幸喜的電影裡,梳著西裝頭、身穿呢絨西裝的紳士那樣的時代背景。
不像城市裡其他時髦明亮的咖啡廳,也沒有附近鼎鼎大名明星咖啡館的人文氣息,反倒像日本早期的喫茶店,從外觀就能聞到一種混雜著懷舊西式氣味。那是隨著第一道浪頭上入侵台灣的早期西方熱潮,像波麗路牛排館那種。木頭格子窗櫺,門口一張小小的公園椅、幾株黃金葛,暗黃色的招牌上面寫著:
上上咖啡
羅宋湯‧三明治
SINCE 1978
店裡,沒有年輕活潑的服務生。長長的吧台後方,只有上了年紀的老闆娘和她的朋友。沒有華麗的裝潢,斑駁的木頭椅子,耐久好清理的白色桌面,吧台前的高腳椅站出一種舊時姿態。沒有時髦的義大利濃縮咖啡機,老闆娘攪動著木匙,專注等待著虹吸式咖啡向上逆流的那一刻。沒有你想像中的華麗菜單樣式,只有張護貝過的A4雙面列印紙,簡單到令人緊張,不知點餐是不是種冒險。樸實的一切,意外地襯托出一種早期電影氛圍,真實到不太真實。
緊鄰著上上咖啡的隔壁小巷裡,就是鼎鼎大名的隆記菜飯。每到用餐時間,咖啡店會和隆記菜飯來個異業結盟,供應知名餐館裡的菜色,卻改良為各式菜飯套餐或炒寧波年糕套餐,附餐才是這裡的咖啡或茶。但咖啡館也有引以為傲的美味。內行人都知道,上上咖啡的俄式羅宋湯確實道地。熱呼呼的陶製湯碗裡,滿滿的牛肉蔬菜馬鈴薯,全吸飽了蕃茄湯汁,非花上各把鐘頭熬煮不會有的豐富層次;奶油炒過的蔬菜融入湯裡,肥滋滋的濃郁口感極誘人。再配上一籃甜奶油或香蒜吐司,餐後再來杯招牌咖啡,相當滿足。
口味重的人,總會多灑些胡椒。煙斗形狀的胡椒罐,像是俄國大佬的道具,很可愛。上上的三明治也好吃。烤到金黃而不焦的吐司,美乃滋抹醬有一種台式風味,雖說是西方食物,卻又和小時候的記憶有種難以形容的聯繫。食物就是這麼一回事,美味是無法具體的概念,尤其當某個味道撞擊到味蕾的記憶區,觸發了情感。那是非常私密與個人的事情。
我沒有固定點哪種食物的習慣,雖然久久才去一次,卻也得看當天的心情。以前工作地點在重慶南路,總是挑個好天氣的中午,一個人走到中山堂,靜靜吃著排骨菜飯。邊吃邊翻過期好久的雜誌,無視於周遭的喧嘩。那時的我沒有那麼多壓力,可以經常享受「好好吃頓飯」的美好。於我,那是能徹底將煩悶隔絕在外的一段時光,就像排骨菜飯,雖然除了排骨和菜飯之外再也沒有其他配菜,看起來簡單,味道卻紮實多元的很。
這讓我想起,曾經有個男孩對菜飯深惡痛絕。對他來說,好好的白飯為什麼要跟青江菜混在一起燉爛?完全無法理解美味的來由。我總記得他的臉,充滿著勉強與懷疑,「為什麼世界上有這種食物?」「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他用強硬的語氣表達他的厭惡不解,卻十分逗趣。後來我們在異國旅行時,每每說到懷念中菜的滋味,我總要拿菜飯出來考驗他一番。「這時候如果出現了菜飯你吃不吃?」答案永遠是加強語氣的否定到底,配上宛如喝到膽汁的表情,散發出一股寧死不屈的毅然決然,叫人好笑。
這更加印證了,味覺擁有絕對的自我。
搬離那區後,很少在咖啡店裡點菜飯吃了。等電影時大多用羅宋湯墊檔,覺得是巧妙的連接。如果說,每場電影都是一趟時空之旅,中間的空檔在上上咖啡喝碗羅宋湯,就是種遠離現實的體驗。尤其冬天的晚上喝上一碗暖呼呼的湯,會有窗外下了雪的錯覺。
唯一不變的是,無論點了什麼,都會來杯熱咖啡。習慣喝黑咖啡的我,不知道為什麼在上上就是喜歡加糖和奶精。上上的黑咖啡很夠味,但每次看到旁邊那拇指大小的不銹鋼奶精盅,就想拿起來倒進咖啡裡。心理上,很像回到西方文化剛進入台灣時的年代,喝咖啡是時髦的象徵,但對大多數人來說還是太苦了,總要加上很多的糖和奶精,才能輕鬆耍時髦。因為這樣,在上上喝咖啡,加糖和奶精總帶了點懷舊的戲劇性。
另一個男孩的故事。某年夏天,下著滂沱大雨的週日午後,我和J到中山堂看他參與的戲。舞台上的黑白影像,像是呼應著當時他的狀態。我讀到了一些飄忽中企圖穩定下來的心情;在光影的快速流動中,尋找一個佇足停留的支撐點。那時,我想他已經踏上了。作品,是一個人內心的自白;也或許,只是我的過度詮釋罷了。
原本沒期待見到他。然而,那是最後一場的演出,導演邀請所有工作人員上台,他走在最後。他並不知道,我正遠遠看著他。謝幕後,我還是上前打了招呼。短暫交談的三分鐘,像寫下了電影最後的結局:我們寒暄、微笑、客套,然後禮貌再見。外頭的大雨沖刷著那幾年的回憶,只剩下淡淡、淡淡的甜美與惆悵。
之後,我領著J走進上上咖啡,點了碗羅宋湯、奶油吐司和熱咖啡。我們一邊談論那類似結局的會面,「是最後一次的見面了」,心裡這麼想著。淋濕的鞋襪,總能夠烘乾,重新穿上啟程。溫暖的燈光與滿足的食物,撫慰了不只脾胃,也賦予一種繼續往前走的力量。
那咖啡館裝載著不同時期的我的故事。一年難得幾次的造訪,不那麼密集,卻也成為生命中必然重返的景點。影展的季節又將來臨,一杯又一杯的咖啡,苦一點、或甜一點,故事依然繼續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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