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自詡腸胃勇健,生冷不忌。大概是自信過頭了,連著好幾年,每年總要來一次大規模的腸胃炎,腸胃非把對我的滿腹委屈吐掉拉掉,才肯原諒我。不過,我的腸胃還算懂事,不會無理取鬧罷工,是被逼到某種極限了才一併發洩出來。去年是因為太過疲累抵抗力低落,今年則拜風寒所賜。
拍片工作在全台北最低溫的淡水河口,沙崙海水浴場旁進行。清晨六點的通告,到海邊時太陽還沒完全露臉。我把風可能鑽進身體的缺口 全用圍巾、毛襪、口袋封住了,就是忘記戴上帽子。監視器的位置正對著大海,旁邊沒有任何一點遮蔽。大海再遼闊,我們還是只能看著四吋的監看螢幕。整個早上迎著海風,沒有一點浪漫愉快,只有擋不了的頭痛。
本以為正午之後會好轉,想不到午餐的地點讓狀況更加嚴重。我們換了場景,到玻璃帷幕大樓林立的內湖新開發區,在兩棟高樓間的中庭吃便當。便當在等放飯的時間已經涼了,兩棟高樓形成的峽谷效應吹起高樓風。
據說高樓風會讓建築物的壽命減短,想必對人也是。
回家的路上開始不舒服,我還是堅持坐公車慢慢晃。明明不是節儉的人,就是會想著「星期六加班拍片還要浪費錢坐計程車很虧」那股小家子氣。好不容易撐到到離家兩站前,我幾乎要吐出來了,拼了命忍住。下車後盡可能地放輕腳步,以不驚動腸胃裡呼之欲出的食物為最高原則。等非常確定自己站在馬桶前了,才閘門大開把所有的東西全都翻攪出來。
當晚共計吐了四次,拉了三次。
然後,開始過起白吐司的生活。
發脾氣的腸胃跟正在發脾氣的人一樣觸怒不得,一點芝麻蒜皮就可能引爆嚴重後果。第一天還好,反正吃什麼立刻吐出來,沒什麼胃口,連補充電解質的運動飲料也要稀釋過才能喝。每到這種時刻我會異常認真反省,到底哪個步驟出了差錯得受這樣的懲罰?我討厭對自己身體的無能為力,但想想其實是身體對我忍無可忍,才如此反撲。
第二天還是起了大早去監拍。問了同事們,沒人和我一樣症狀,明明前一天吃了一模一樣的東西啊。當身體決定不包容你時,便會像吵架中激憤的伴侶,暴怒地將一切往外丟,沒得商量。
我本來就不愛吃零食。在腸胃炎的當下,看到同事要去便利商店,反而特別想跟去逛逛。繞了兩三圈,最後也只能買白吐司,請人幫忙帶回來就可以了。就是不信邪,非得親眼檢查有什麼能讓腸胃炎病患吃的東西。慾望,在禁忌中更加活躍旺盛。
拍片的環境往往克難,我們常在九人小巴裡吃便當。便當的氣味,是混雜著容器、白飯、菜色油味的複合體。排骨與配菜的氣味分子,在白飯熱氣的包覆下抗衡著看誰佔上風,最後全被便當紙蓋給吸收了下來,形成一種獨特的、像食物又非食物的味道,以這種不純粹的總和,強佔著嗅覺。
味覺沒滿足時,嗅覺會特別敏銳。大家將便當一起打開的剎那,味道如猛獸般殺出重圍,環繞我四周不斷挑釁著。這反而讓我忘了飢餓,濃厚的便當味原來是降低食慾的最好刺激。我相當認命地喝著運動飲料補充電解質,並不羨慕吃便當的人。
一整天沒進食,除了想睡之外,還算能忍受。
腸胃炎的第三天,到麵包店買了半條白吐司。
白吐司給我一種纖弱的宿命感。它是那樣精緻,以致於缺乏生命力。不像粗糙的雜糧麵包那樣生氣勃勃,得使了勁咀嚼來征服它;也不似充滿內涵的夾心麵包,咬一口就能感受奶酥、芋泥或咖哩肉末突如其來的驚喜;更別說載滿食材的花樣麵包那樣放肆,油亮亮的火腿、滷蛋、小黃瓜與美乃滋擠在開口的麵包裡,彷彿歐洲宮廷仕女半露的酥胸誘惑意志薄弱的食慾。
同樣是吐司,鮮奶吐司、奶油吐司、葡萄乾吐司也比白吐司來得花俏討喜。
連切片這件事,白吐司也缺乏個性。一公分寬度的薄片吐司可以做成四方形或三角形的全口味三明治,三公分的厚片則特別和花生醬、乳瑪林和巧克力醬友好。有人喜歡吐司邊,有人堅持把邊切掉。
起得來吃早餐時,我特別喜歡烤過的薄片白吐司,貪婪地先塗上一層奶油,再淋上蜂蜜。奶油收斂了蜂蜜甜膩的純,蜂蜜則解放了奶油濃醇的香,宛如舞池中默契完美的紳士淑女,舞著高貴的華爾滋。等到那乳白色和琥珀色完全沈醉在白吐司裡了,滿足地大口咬下去。
白吐司是配角命。
因為禁止亂食的腸胃炎病患,白吐司終於能理直氣壯地存在。就算還是得面臨白稀飯的競爭,算有了個位置。
單純吃著白吐司,咀嚼越久,越嚐到麥子的香,佐上酵母的酸,味覺跟著繁複了起來。才發現白吐司也有豐富的層次,這是白吐司的深度。
不過,連續吃了兩餐白吐司之後,開始對那固定的變化產生了味覺疲勞,想念起濃郁的牛肉麵,味蕾與回憶聯手追溯牛肉湯的味道,口水冒了滿嘴,好想喝一口牛肉湯。真的,一口就好。
走在路上,滿街的餐館從沒像此刻這麼活躍。玻璃窗內蒸籠冒出呼呼的熱氣、老闆揮汗奮力杓起料滿實在的麵線、攤子上滿滿食材費盡心機等著指名油炸、大鍋裡滾水洶湧奔騰將餃子全面翻覆、鐵鉤上油雞燒鴨滴下豐厚的油脂精華、領位的小姐熱情地招呼客人入座,而外頭還有等著一飽口福的食客正大排長龍,食物樣本全都高興地動了起來...
城市的人們彷彿全都朝著選定的飲食歸宿前進,那些人今晚都有想吃、能吃、好吃的食物。我只能快步通過,絕對不要多看餐館內一眼。接近卻無法身歷其境最教人痛苦。
背包裡頭還躺著怎樣也吃不完的兩片白吐司,我把它們送了人,一個沒有生病,看見沒有果醬塗抹沒有其他食材可夾卻依然願意吃白吐司的人。
然後,我喝了濃濃的肉羹湯還有油油的筒仔米糕。
反正明天,我還是得繼續鬧著肚子吃白吐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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