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期末考，週遭的同學彷彿如臨大敵，莫不驚悚畏懼，如同將被剝皮的兔子，血淋淋等待烹煮，那樣惶恐懦弱。看著他們一一枯守在檯燈之下，邊轉筆邊眼神茫然，祈禱明天的考題簡單些的笨拙模樣，真想勸他們趕緊滾進被窩睡大頭覺。燃燭夜戰，平白折磨自己憔悴的身軀，只是暴露臨渴掘井的弊病，我不願隨波逐流，選擇倒頭酣睡，漠視即將要面對的，潔白無瑕的考卷，那只是小小的障礙，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擊潰。
但令人值得玩味的是，我居然能慨然抽身其中，不用盡心參與這評估學生成敗與否的「儀式」，並非我胸有成竹或滿懷信心，而是我根本漫不在乎，不屑付諸青春在一張張絕不可能判定一個人價值的考卷上，所以我打著呵欠交卷，在眾目睽睽下，慷慨不加掩飾交出對現今教育的疲倦，上面不僅有我龍飛鳳舞的字跡，還附送了許多與試卷內容無關的詼諧回答，擺明一副想被當掉的姿態，我從容走出教室，緩緩扣上門，躲避門內瀰漫的凝重呼吸。我清楚旁人都在嘲笑我的無知。但那不過是種必然過程，被誤解的環節之一，而且不用額外解釋。
臨走前，我還做出個挑釁的姿態：面對群眾將右手拇指往下比著，然後用左手食指摸摸我挺拔的鼻頭，證明我過人的傲慢與瀟灑，還有不被師院體制認同的天真。曾幾何時，多少人奉勸我別跟迂腐的教授對抗，但我寧願以身試法，挑戰自以為是的權威，戰勝後露出狡猾的笑容，沾沾自喜。殊不知我終究也是陷入自瀆靈魂的漩渦，並且越陷越深，越來越不成人形。在推開教室緊閉的木門後，我的視線移轉到無人盤據的籃球場。
偕同幾個人渣朋友，借來一顆材質不怎麼好的球，開始三對三鬥牛競賽。遙想上一次打籃球，是多久以前的事呢？竭盡心思自腦海搜索檔案，在還沒找到特定資料前，那個號稱與我是同胞兄弟的黑鬼，以極快速度傳球給我，把我凍僵的手指打得極痛，正要開口調侃的那一瞬間，足脛反射性彈跳起來，搭配優雅的姿態，右手靈活擲出絢爛的拋物線，左手輕揮羈狂飄揚的短髮，聽聞一聲清脆的入籃聲，然後驚呼與咒罵聲接踵而來，我閉上眼睛，聆聽微風在陽光下，拂來象徵榮耀的清音。
「一出手就進」，這是我國中自封的雅號，如今寶刀未老，此後亦然，我猖狂地指著天空。「再來一球！」我知道在浩瀚的球場上，無人防守的我是如此驍勇，而在有人嚴密阻擋下，情況又是如何呢？我不敢妄自猜想，環顧四週好手的堅固防守，考驗以我短小的身材，差勁的彈跳力，能製造多少奇蹟般的射籃？我回頭望著球場，赫然發覺在血絲密佈的眼眶中，一切都是朦朧模糊的，並且遙遠令人難以遐思揣摩。這彷彿是只有我一個人的球場，我了解的。儘管周圍的喧鬧，嘗試把我拉回那個用鋁箔紙包起，只要一把旺盛的烈火，便付之一炬的脆弱世界。
期末啊。就像是三分線出手，不是有就是無，我太篤定自己的命中率，並且忽略同儕合作，正式上場鐵定會坐冷板凳。我嘴角顫抖了一下，即使在現實生活，我也從未離開冷板凳，只因為我一直霸佔著頹廢萎靡的機會。抬頭看著蔚藍澄澈的天空，流雲披著金黃的肩紗，悄悄沒入遠方。籃球上上下下的拍擊聲攻佔脆弱的耳膜，凝視自己沾滿塵沙的髒污雙手，把指紋寄託在籃球上，比起絞盡腦汁傾洩在試卷上，還要來得快活，對吧？我滿腹狐疑，敲著心中那扇反覆開鎖的門，期望有人走出為我解答迷津。
無妨，甩開這些惱人的垢念。「一出手就進」要發威了，第二個三分球完美射進後，我明白期末考和庸俗的問題一般，放鬆手腕，以左手適當撐托，以正確的角度輕輕拋出，這就是解決的途徑。涔涔冷汗逐漸濡濕稻生的蓬髮，我發覺原來汗水也是那樣冬天，就跟成績一般令人戰慄。鈴聲又不自覺響了，敗興而返總得需要某些暴虐作為彌補，而我選擇在下一堂課以四十分鐘結束一張試卷，做為與同學打賭一頓晚餐的籌碼。就這樣踏著迷惘的腳步鳥獸散，雖然知道自己的成績依然名列前矛，但還是不禁燃起玩弄命運的瘋狂心理。
「一出手就進」名聞遐邇，無論是籃球或是課業，皆不放在眼裡，除了邱比特管轄的領域之外。我想我該停止苟且敷衍的人生了，認真睜起鷹眼，捕捉在眼前跳動的肥嫩獵物。只是場邊那顆消氣乾癟的籃球，無人噓寒問暖，正等待我悉心撫慰，而也只有我，同樣具備退場資格的人，願意蹲在那個角落，繼續一場場必須經由想像拼貼，充滿不真實氣味的片段競賽，然後攤平宛若紙屑的輕盈身軀，勉強露出燦爛微笑，在嚴肅冷峻的計分板前，開始打盹，並不打算輕鬆醒來，這樣任性估計著。
上課鈴還在深夜響著，但沒有人在教室等待著一張張塗滿荒謬的考卷。趁著皎潔月色，我依舊選擇逃避黑夜的拘捕，直到黎明漂白這片由夢囈匯聚的深海，也許鐘聲才會真正響徹雲霄，而凌亂的足跡重新拾回退流行熱潮的布鞋，奔跑著一齣齣謊言，用來矇混埋伏走馬燈中，光華奪目卻不切實際的期末。只可惜我終究被征服了，就在微弱抗議中，成為一道膚淺的問題供人批判，那就是我騷動規範的合理下場，不需要理智做為祭品，因為儀式早已開始。在鑽入校門那一刻起，便已根深蒂固植身在身體每一條賁張血脈。
只是我甘願遺忘，像滑鼠般巧妙躲避貓兒的追殺，然後被遺忘在貓的夢境裡，這樣也好。適合做為一項活生生的數據，留俟後人考察研究，並充分閱讀流暢的歲月，順便註解在那四個年頭，我投了幾個不屬於現實的三分球，卻被現實偷偷紀錄下來，做為向夢境炫耀的彪炳功績？哈哈數聲後，躺在籃球場中心，等著被天空那顆炙燙火紅的籃球，以刺眼光芒和燥熱溫度逼迫退場。我不理睬也無需理會，就這樣靜靜被蒸發成一灘雪水，然後被一隻幾天以來未進食，渾身長滿爛瘡的野狗，貪婪地吐著飢渴的紅舌吞掉，留下類似人影的痕跡，讓恰巧路過的行人踐踏，漾起冰冷的水花，洗滌他們沾滿泥污的皮鞋，與狡獪溫和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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