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一清楚自己要卯足精神,攀爬難得具有「植物壓縮現象」的南仁山,便摩拳擦掌,蓄勢待發,替自己久未活絡筋骨的身軀上發條,準備像是彈簧一般,三步併成兩步登上頂端。而所謂植物壓縮,便是暖溫帶、亞熱帶與熱帶森林呈現壓縮植被,同時並存於南仁山區的奇景,主要是每年十月到翌年三月的東北季風的影響所致,我不禁感受到大自然的神奇,儘管海拔不到五百公尺,我想也足夠我慢慢賞析途中景色,一飽我缺乏美感滋潤的雙眼。
到達南仁山其實已是溽熱之後的過午時分,天氣不顯得燥熱鬱悶,天空的浮雲彷若剪貼的棉絮,隨著沁人心脾的涼風不斷漂泊,找尋歸棲的場所。束緊身上短薄的衣衫,叮嚀自己不能在路途中發生嚴重問題。雖然風和日麗,山光明媚,周遭美景美不勝收,但還是得注意安危,不可擅意脫隊,徒惹麻煩,讓眾人著急萬分。而這些諄諄囑咐的話在不久後便被我拋諸腦後,因為我嚮往安寧,不喜歡群聚活動,獨來獨往探索屬於一個人的孤單。抬頭仰望陰暗靜謐的林叢,蓊鬱的氣氛讓人不禁墮入另一個空間,神智頃俄地恍惚,將我拉近那青翠綠色的國度,於是我與同儕開始了腳步,躊躇滿志想要征服這座充滿奧秘,雖不列於史冊,卻是蘊含多少生機的山岳。
揮卻塵囂,難得放鬆疲憊,擺脫沉重的課業,自然喜孜孜不待人言。沿著前人的蹊徑走著,注意路上遍佈的石礫,由於專心於周遭景物,那些說不出名稱的花草樹木,攫取了我好奇驚訝的眼神,使得我的魂魄駐留在某株盛開的嬌妍上,遲遲未跟上前方隊列。數位相機在我手上不斷搖晃著,可能隨時都有墜毀的危機,我內心也十分惶恐,不敢忽略路上,冥冥中呼喚我拍照的植物群。倘若怠慢了每一束特別的存在,或許會有莫大的遺憾。這時赫然發現,我太高估自己的體力,懊惱不事先準備瓶清涼純澈的飲水,確保水分的補給,但一切為時已晚,在五百公尺的地方,我已經汗流淋漓,雙手無力懸垂,摸著疲憊的膝蓋,找尋一個還不算尖銳的石頭坐下,聆聽悠揚的蟬鳴,微閉雙眼任由和風嫵媚的撫摸,心情開朗愉快,全然不似之前的暴躁衝動。
感傷於體力不如前的同時,我往碗狀的山谷俯瞰而去,蒼鬱的樹林簇擁著彷彿隔世的空間,許多鳥兒鳴囀著清脆的樂曲,一聲又一聲回盪在山谷中,消失在聽覺未能共鳴的角落。放慢腳步,澄清紊亂的思緒,小心足下可能扎破頭皮,流出灰白色腦漿的大石頭,我繼續追尋著同學凌亂的足跡,以及來自前方,風的呼喚,誘引我凝神於每塊介紹板前,久久不離,細讀每項動植物的學名及特徵,不知不覺也博學起來,儘管只是暫留腦海一角,久未讀取便會格式化的知識,但放下城市人的矜持,欠身與不言語的大自然交談,這種機會可是千載難逢,比起忙碌在街巷或是高聳入雲的大樓間,像個落魄的浪子帶著破舊的包包疾走尋找某些經驗,還要來得愜意舒暢許多,而山路一旁綻放的清豔花朵,證明了我心中認同的事物,往前邁開看似沉重,其實是一種對環境敬畏的優雅腳步,緩慢的觀賞美景或是被美景所鑑賞,這只是不同的說法,只因我活在山林中,就算僅僅一剎那也何妨?
曾幾何時,自己溫吞徐緩的個性在城市中被改造成躁動好勝的機械模式,而漫步山林,暫時喚回我對自然的敏感與顫動。就詳述一些我看見的熱帶植物。幹花榕是一種熱帶植物,特徵在於幹生花是種潛伏芽,常呈休眠狀態,依附在枝幹之上,經過數年之後促使表皮破裂,而後才綻開花朵。幹生榕枝上還遍佈一顆顆果實,等待過往的鳥兒啄食,來往之時可別為了一己的好惡任意摘取,破壞自然生態。位居八百公尺處的印度栲,是殼斗科的常綠喬木,分布地區稀少,僅在台東及南仁山本區,特徵是果實成熟時,會呈現杯斗狀的殼斗,果實殼斗具有銳利的錐刺,乍看是淺綠色毛絨絨的突出物,稍微不慎手可會被刺傷的,我偏不信邪,無睹告示的警戒,硬是挑戰自己皮膚的細嫩程度,結果把指端擦出血花,在那裏用嘴巴吮吸,後悔莫及。
說來慚愧,一路上我只顧著自己的奔波,毫無閒暇觀賞路上的美景,只是有股念頭驅策我奔到終點,超越每個人的腳步,很多植物也只是瀏覽過後,隨即被我的迷糊遺棄,喜好旅行的人,定會斥責我的不解風情,而我腦袋瓜一片混亂,不知道在構思什麼捷徑,不聽使喚的雙腳彷彿失了魂,毫無顧忌身上隨時可能發作的宿疾─氣喘─鐵了心腸加足馬力,暫時禁制呼吸系統的抗議。隨著不斷陡峭的山路,大腿的肌肉開始痠痛,除了埋怨自己平日不加鍛鍊,如此不濟,在緊急狀況發生時可能最先拔腿開溜,在那個時刻便可能精神百倍,活力十足,惹來他人的質疑與謾罵。小跑步了一段,看看附近的告示,寫著「落石危險」,檢視慘不忍睹的路道,各式各樣的石頭宛如凶神惡煞,遍佈一地,我終於可以體會沒有立足之地這句話的殘酷。我得考驗腳上穿著這雙Nike球鞋,是否真有翻山越嶺的實力?刻意苦笑了一下,做幾個簡單的暖身運動,我需要快速通過,只有一次機會,因為在中途停歇了,便折損有關男人的自尊。
類似障礙路跑,對於曾經受過鍛鍊的我來說算是小事一樁,用不著大費周章,如臨深淵那般小家子氣的謹慎,只要閉著眼睛不顧一切往前衝就行?那自然是荒謬透頂,差點被路上的粗樹枝絆倒,在仆倒的那一刻我才了解,原來為什麼魚兒要逆水上游,而我現在憑著奇蹟出現的反射能力,用雙手撐住身體,避免俊俏的面容與尖銳的石頭相吻,留下坑坑洞洞的激情痕跡。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簡直是廢話,看著雙掌血肉淋漓,我只能嘲笑自己的剛愎,用手邊僅有的水洗滌了傷口,聳肩看著我留下「回憶」的石堆,很想吐口濃痰或是便溺宣洩我的不滿,但考量到我的身分只得作罷,畢竟只是一堆頑石嘛,與我本身這顆頑石相較,可說是小巫見大巫,是我打呵欠就能應付的事了。
迂迴的山路走久了不會厭煩,也可說是一股力量在內心燃燒的原因,黃土在腳邊爭先恐後的流逝,有些塞入我鞋底的凹槽,準備與我一同旅程;有些則是依附在我清潔純白的衣服上,輕輕染上褐色的語言,它們嚮往寧靜的旅程,厭倦孤單的臥褟看似一成不變,實質上是隨著季節遞嬗,四時都有不同面貌的豐饒大地。迎面有拄著登山杖的老人走來,勗勉我「終點就快到了」的柔順語氣,外加皺紋滿面的和藹笑容,的確是令我鼓起浪濤裂岸的的勇氣,瞪圓了雙瞳,迅如飛雁的睫毛掃落塵積的落魄,儘管雙手伸出無法接觸到沁涼的空氣,運動過度而在臉頰上涔涔流淌的一溝汗痕,也能體會到那涼爽宜人的氣候。把持著即將衰敗的精神,遙望遠方穿透林蔭,灑落的片片光影,所折疊成的橢圓葉狀或是羽毛狀的光圈,包圍路邊小小待暖的石子,和煦的氣氛洋溢著在一個個不反光的軀體的周邊,那就是徘徊在自然,不同於城市的寂寥冷漠,寬容兼蓄的回饋。
流雲多嬌,殘風稍冷,蔚藍的長空總隨著目光的游移而灰濛,遮掩的雲朵勻不了夕落的紅赧,最後五百公尺的跋涉,途經一片遼闊青蔥的草原,隨風搖曳的婀娜體態,讓人視覺不經意也綠了起來,波盪的盎然生機,比人還高的草群,逮住風的尾巴,恣意舞動溫婉誘人的姿態,目不暇給的霞光又趁隙鑽入其中,絢麗的景象歷歷如繪,霎時拴緊了腳踝的螺絲,我不忍離去這向我招手,企圖擁抱我的草原,而匆促的時間總是無情,硬是拔起我的腳跟,連哄帶騙驅趕我登上山。
緊張的情緒在登上山峰,俯瞰遠方似如蟻點的人群,密密麻麻的緩緩蠕動,那無疑鬆懈了沉重的負擔。看著同學彼此拍照,紀念著這難得相聚的時刻,唏噓之情不禁湧現,我撐起疲憊的身子站起,迎著晚風將雙手攤平,把自己當成十字架佇立在山頂上,安葬著自己的狂喜與激動。我不甘心這樣平淡完結這趟旅程,赫然發現前方還有路徑,可以通達最深處的南仁湖,歛起的笑容又輕率的開展,我偷偷迴避掉眾人的眼光,沿著山頭的另一方下山,撥撩煩人雜草的同時,戒備蚊蚋毒蛇的侵擾,手持順手攀折的枯枝打草,窸窣的草聲聽起來別有趣味,誘使我不斷前進。
往下的陡坡更加難以應付,不僅要考慮身體重心的安放位置,同時要注意腳步是否踏穩,萬一失足,雖不是千苦恨那樣悲慘,但至少滿目瘡痍,遍體鱗傷是少不了,加上先前手掌的傷痕,讓我戰戰兢兢,享受美景的同時,注意著可能凹陷的地形。過了不久,看見寫著「終點4.3公里」的石碑,優越感第一次在我體內爆出火花,這時我脫下厚厚的外套,只留下一件淡綠色格子狀的襯衫蔽體,將外套覆蓋在石碑之上,做出傲慢的姿態,一腳踏在石碑上,另一腳則往身體左側跨去,與另一腳呈135度。然後由下往上仰看在另一個山頭的同學,悄悄揮手呼喚著他們,只可惜他們視若無睹。自以為是的炫耀結束後,我繞到終點碑後的南仁湖,波光瀲灩,隨著餘暉的映照泛起澄黃色的光芒,一個個小島在湖中棋佈著,水光潾潾,映出我頑強的面容。繞著湖畔走了一圈,發現有一艘竹筏停擺著,可惜僅僅捆著,無法拿起竹槳泛舟,不然我還真想搖盪到另一個孤立在湖中的小島,品味那絕塵的心境,接著把自己擲落於水,醞釀沉没的妄想。在我意猶未盡之時,仍未飽覽遠方連綿秀巒的雄壯美景時,惱人的叫喚聲便催促著我歸隊。原來同學緊張的不得了,深怕我失蹤迷路,因而頻頻吶喊著我的名字。於是我也只能轉身向湖心惜別,順手摘了一片落葉,做為紀念這趟旅程的象徵。
回程,我以另一條折曲的小路急奔而回,汲汲忙忙想拔得頭籌,成為第一個下山的勇者。下山該是要緩慢而放鬆氣力的,我不顧旁人勸告,硬是繃緊肌肉如脫韁的悍馬,不識好歹的奔跑,結果可想而知,之後便染上風寒及膝蓋無比疼痛,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路上巧遇一尾青竹絲,在那當下我幾乎停止呼吸,害怕我莽撞的動作將會踩上那纖細翠綠的身軀,不算長的體態,約略五十公分,很快的躲匿到一旁的草叢裡,而我居然大膽的拿著相機追逐,只是想拍下牠張口的獠牙罷了。幸虧牠未動怒,否則我便需要繃帶及血清的援助了。
難得親近自然,是犒賞自己久處城市的落寞及寂寥,縱使自然的動植物不得言語,但在牠們悠遊的行跡中,便可探勘些微脈動的秋毫,無疑便是滋補心靈的最佳鼓勵。從南仁山急急奔下,瀕臨虛脫的我,有隻蝴蝶停在我僵直的手指上,我只是任憑牠攝取我怠惰的糖蜜,隨後無憂無慮的飛走,穿梭在我試圖杜撰的碧藍青空,甩動鱗粉,灑在我紅腫的鼻頭上,綻放一蕊嚮往日出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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