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五十鐘響
回想起高中生活總是覺得除了瘋狂以外沒有第二句話說。仔細想想整個國家同年齡層的少男少女都在為大學聯考這件事打拼，枉顧自己的青春壓抑睪固酮與雌激素每天滿滿八堂課有些人還必須衝補習班，看似朝氣蓬勃的熱力十七歲其實底子裏有多渾渾噩噩也沒人知道。但卻又那麼令人念念不忘。尤其是宿舍生活。有時夜晚在自己書桌前悠哉地翻書聽音樂敲鍵盤，到了某個時刻，胃裡就有微微的餓意，然後彷彿又開始聽見一些騷動，整個高中宿舍那種噴張的食慾勉強地屏息…
「衝！」鐘聲還來不及被聽見，一連串的開門撞壁奔跑髒話和吼叫像槍林彈雨在四面八方轟然響起，眾多有為青年都像著魔似的殺紅了眼奔向福利社，颳起的風中還飄著貪婪的唾液，就為了搶奪一碗熱呼呼的宵夜。宵夜為何讓大家失了心一般不顧生命危險，樓梯只走半截就跳下去然後以夾腳拖鞋跑百米的速度要吃到它呢？這要從宿舍的伙食談起。雖然說來話長但還是可以總而言之就是：受夠了。
以早餐來說，禮拜一吃粥，配菜有肉鬆，洋蔥炒蛋（時常是碳燒口味）與麵筋或黑瓜每桌各一小碟。禮拜二與禮拜四吃吐司，搭配草莓醬與花生醬還有一盤炒蛋或辣筍，有時還有火腿片，飲料有一天是牛奶一天是果汁。禮拜三吃的是饅頭，配菜與粥大同小異，禮拜五則是詭異的大滷麵或是芋頭米粉。周末由於留校人數少，比較有新花樣像是蔥煎餅與蛋餅等等。說起來其實沒什麼好嫌棄的，不過當這樣的循環像鬼打牆每個禮拜不斷填滿清新早晨的胃，那種在餐廳裡的恍惚難免令人有一絲絲哀傷。「不是昨天才吃吐司嗎怎麼今天又吃？」「你現在吃的是饅頭。」而且像這樣人數種多的伙食，時常讓人對食物產生弔詭的思考，一大盆肉鬆多到可以把人埋進去，到底有多少隻豬在裡面呢？以桶為單位的草莓醬也很令人戰慄。上百條吐司的製作過程不免也給人彷彿飼料的頹喪感。而且兩天的吐司還是不同家的，禮拜二的鬆軟烤皮較硬微苦，禮拜四則是細白扎實還會黏牙偏甜。一直就是這兩家，吃膩到校園麻雀野狗都不賞光了。
午餐與晚餐可以一起談，四菜一湯還有一份水果，絕對是當季盛產大批發，賣相不整齊的貨色。曾經有香蕉跟手臂一樣粗壯拿著都令人尷尬，也有香瓜鮮豔多汁味道卻樣嚼蠟。同桌人的感情很重要，因為份量有限，大家如果能夠相親相愛把菜平均分配八份，彼此合作拿碗盛飯，和樂融融會很愉快。感情更好的話甚至可以不分菜，像一家人不必囉唆自己夾一頓飯也很開心。不過也許大量伙食掌控上的難處吧，青菜通常是糊的要不然就焦了，爆香的蒜頭也常煮到嗆人。湯則通常不知所謂，最好笑的是午餐水果是番茄的話大家就知道晚餐有番茄蛋花湯了。現在要努力回想當時美味的東西還真寥寥可數。馬鈴薯燉肉好吃，有一種大鍋煮才有的氣派，熟爛的馬鈴薯與胡蘿蔔都入味，帶骨雞肉的鮮美和濃郁的湯汁都讓人懷念。還有一道辣油拌海帶絲我也愛吃，每次吃都想喝啤酒。其他不復記憶的大概就真的不值一提。我愛吃魚，可是宿舍餐廳的魚通常是災難。肉鯽魚總是醃得死鹹，有的煎的過火整隻酥脆還算可口，太生的話濕軟鹹腥只好快扒飯。大吳郭魚則被麵糊搞得面目全非炸過淋上糖醋醬料，但魚實在太大隻盤子根本裝不下，大家筷子翻來覆去滿桌又油又醬，還不知道自己在吃魚還是吃麵糊。秋刀魚每人可以分到半條，不過大家總是偏愛下半身就先搶先贏。因為上半身有魚肚魚頭會腥到發苦。而且這種魚的威力在於之後到隔天整著胃裡都是魚腥味，至少在宵夜時間打的嗝都聞得到。同樣的東西還有青椒與芭樂汁，氣味都很會糾纏著消化系統不放。最可怕的是每到星期五中午，吃的是水餃或是涼麵，那個蒜泥醬油在午休時間每間教室形成一種讓人提心吊膽的籠罩，彷彿可以看見可怕氣味形成煙霧瀰漫在美麗的校園。下午第一堂課老師心情就很差。
真的受夠了。由於餐廳伙食的失控，有些人寧可花錢到班上跟通車的同學一樣訂便當，或者在福利社隨便吃吃也不想踏進餐廳。所以到了晚上大家都餓到失去理智，把最後一道力氣用在搶宵夜上。後來舍監看大家每天像田徑隊一樣爆著青筋跑，還有人因此受傷，於是請買宵夜的人到宿舍外面賣，但情況沒有好轉，眾人不顧被記勞服的危險，能偷跑多少就偷跑。仔細回想起來那些宵夜好像也只是不值得炫燿的平凡俗物，但是因為宵夜份量有限，而且就是有人抱著「非吃到不可」的想法，讓場面變得你死我活。關東煮米血與熱狗通常奇貨可居，沒有人說得出所以然來，不過真的好吃而且每個人的吃法都是狂擠辣醬，好像為了吃辣醬才買一樣。薯餅則是偶爾才出現的寶物，買到的人都會在天上飄。但這三樣屬於非吃到不可的征戰目標，如果沒買到只能扼腕卻不能有所鬆懈，趕快填飽肚子要緊。肉羹麵穩居排行榜第一，料多實在，吃法就是狂擠辣醬。第二名是肉羹飯，狂擠辣醬。之後則分別是炒麵和炒飯，反正只是要填飽肚子而已，也可以狂擠辣醬。說穿了大家是去搶辣醬的。什麼辣醬這麼好吃！
當然有時是不搶宵夜的，但要吃什麼也是花招百出。清心寡欲一派的只要一顆蘋果泡一杯牛奶或阿華田就能解決。要多吃一點就是種種餅乾。由於福利社裡的貨色總令人厭倦，餅乾必須是周末就買來儲藏，宵夜時間一到就像中元普度。乞食派的則一點一點到處蒐刮，麥片奶粉可可蘇打餅洋芋片小泡芙仙貝和夾心酥全塞進杯子裡沖熱水，糊爛爛一大杯也吃得很開心，大家不要輕易嘗試。泡麵當然深受喜愛，而且麵湯大家還搶著喝，尤其是把任何一種餅乾沾點泡麵的湯這種吃法大家樂此不疲。吃泡麵也會乏味，有人吃到幾乎每一牌每一種口味都暸若指掌了，一聞便知。所以開始想辦法加料。罐頭是一個選擇，鮪魚玉米與肉醬都不錯，但沒冰箱放得一次吃完。加蛋則需要技術，宿舍裡不能加熱但有滾燙的熱水可用，為了不吃到腥味的生蛋白，把蛋攪爛可行，如果想吃完整的蛋黃，必須手勁穩健地讓杯子裏的熱水流動迴旋，蛋白熟透還有完整糖心蛋黃可吃。其他還有心儀罐頭的最愛八寶粥和花生牛奶等品類繁盛不及備載，也有宿舍餐廳狂會把剩菜剩飯和吐司帶回來的非常不可理喻。令人髮指一派的則是申辦外出去補習或看病，就能在繁華的街頭眾小吃攤帶回食物，只要有人吃香雞排馬上全宿舍都知道，滷味可麗餅小湯包香腸沙威瑪都一樣讓人嫉妒。還有一次朋友去吃了喜酒回來帶回一堆辦桌的外包，油飯雞腿肋排炸蝦還有半隻鹽水鴨大家吃得眉開眼笑好像被超渡了一樣。偶爾也有那種會上演「媽媽好愛你」戲碼的人從家裡帶來一堆吃的，大家就謝謝他媽媽開始搶。
每天晚上大家等著那個鐘聲，戰戰兢兢守候在邊防禁地似的等一開砲就解放自己的胃。如今這個時間像一個制約停留在我的生理運作上，即使不真的那麼想吃宵夜了，心裡卻耐不住一種情感上的餓，連腳跟也想要奔跑而偷偷發癢。九點五十分鐘響。
這是散文課的作業，
主題是飲食。
那時候在寫這篇時還打電話問阿茂，因為他是國手級買宵夜人。
關於學校的事很多都記不得了，就盡量掰，而且我愛言過其實是真的。
還滿想有一天回學校去吃吃看宿舍的伙食。
我還滿愛那樣跟大家一起吃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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