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志
１．
有時候我們喜歡一個人，會想要跟他去看場電影。雖然未必敢約他，而且不見得想跟他吃飯。有的人我們一看就會挺想跟他一起吃飯的，因為喜歡他的方式就必須是這樣，沒得囉唆。也有一些人會讓我們想和他們一起去海邊走走看看，另外也有一些會讓我們想和他住在同一棟公寓的傢伙。第一次看到陳小志時，我就覺得沒道理不跟他去參加個什麼比賽的。但那是小時候幾乎可以忘掉也沒人會跟你計較的事了，陳小志跟我提起時我也相當驚訝，而且一直沒搞清楚到底是我要跟他比賽還是要一起參加比賽。
２．
那天逛完夜市我和陳小志偷跑到以前唸國民小學的二年三班教室。他點了一根煙抽，然後在黑板上記我名字像以前當風紀股長一樣，理由是我說我不抽煙。我們還在以前的位置坐下來假裝午休，雖然課桌椅已經換過了。我坐最後一排，他在我的前面，但小學的課桌椅對我們來說已經太小，膝蓋都卡在抽屜下面很不舒服。午休的時候他都會轉過來睡我的桌子，但精力旺盛的小學生哪有午休這回事，我們通常都在畫漫畫，我負責想劇情他負責畫，而且那時候的數學作業簿一頁八格剛剛好，我們一次午休就可以劃掉半本。我們畫忍者或機器人的決鬥，還有那時候流行的快打旋風。坐在我旁邊的江怡君有時候也會加入我們，但我們對機器人要拯救小山羊這種劇情實在不耐煩，就要她睡覺不要吵。冬天天氣太冷我們就什麼事都不做，而且陳小志相當怕冷，把厚厚的有毛毛內裡的制服外套從背後蓋在頭上，我還得把我的借他鋪在桌子上，這樣他才敢趴著睡。
之前比賽的事我始終沒跟他提起過，因為我們只是和那時絕大多數的國小學生一樣無害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著了，但童年就這麼毫無預警地襲來。
３．
陳小志的爺爺在廟裡幫人家解籤。因為他爸媽都忙著上班，他通常就在廟口那邊陪爺爺。
於是不上課的日子，我就到媽祖廟附近的菜市場找陳小志一起吃早餐。陳小志發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們都平常不敢吃韭菜和蔥蒜一類惡臭的綠色植物，但為什麼包著滿滿粉絲蛋黃炒韭菜的水煎包可以這麼好吃。這個問題沒有得到適當的解答就沒人在意了，而且水煎包阿姨還會送我們一樣包滿韭菜的煎餃吃。陳小志吃東西慢吞吞的，我就先去廟旁的長板凳上寫功課，並且幫爺爺把廟裡護身符上的紅棉繩綁成可以伸縮那種結。但我跟本不會打，只有陳小志會。學好久都學不會，我乾脆就把陳小志的作業一併寫完了。還好綁這種結並不是什麼值得比賽的事，要不然我輸定了。
無所事事的下午即使太陽大得要命還是到處跑來跑去。學校的大象溜滑梯被曬得發燙只能站著溜，溜得鞋子吱吱叫。單槓和鐵格子都好像熱得彎曲了沒人敢碰。海邊也去不得，乾燙的沙被海風吹來薄薄一層，強勁地劃過腳踝痛得沒地方躲，根本走不到海浪邊就落荒而逃了。夏天可以去游泳池游泳但我們不常去，因為寧可把錢省下來買寶寶冰。陳小志說我游泳的樣子看起來很哀傷，因為我打水太快身體就會歪掉所以都游得很慢。我不知道原來有人國小二年級就懂得使用哀傷兩個字了。而且覺得游泳池的味道實在不好聞，還懷疑有人在裡面尿尿，陳小志說他曾經試過但尿不出來。冬天的時候就可以到田裡去爌窯，即使沒有蕃薯可以爌我們還是會找泥塊來堆一個窯，最高紀錄是七個半窯，因為已經沒有像樣的泥塊可以堆了。而夏天真的熱壞了就乾脆回家吃米苔目加冰糖水。
４．
午休有時候我想他是真的睡著了，還會忽然間抽搐一下，感覺就像在11樓陽台上一轉身就要跌下去，或者下樓梯忽然多了一格般的惡作劇。他說爺爺告訴他這是因為心臟不好的關係，但他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５．
陳小志總是不以為然。那種態度就好像瓢蟲爬到香蒲的尾端就飛走一般不必多說明什麼。我把香蒲摘下來揉開成細細的絨毛，灑向空中順風飛走，結果都卡在前面的陳小志身上了。香蒲很美，但還比不上國小二年級我們春季遠足，其實就是到另一個國小去吃便當，路上經過滿山的墓仔埔，還有一遍白茫茫的狼尾草那樣的美。陳小志轉過來一臉很癢的樣子撥了撥身上的絨毛，發現是我做的好事，就笑著說了一聲「幹」。那種感覺就像夏日午後在龍眼樹下用竹竿綁著老鼠粘來抓蟬，結果驚動了牠們反而被灑了一身尿，老鼠粘還掉下來黏到自己的頭所罵的那種「幹」一般自然。
陳小志的爺爺曾經烤蟬給我們吃，但我實在不想敘述這件事。
６．
一天中午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們班沒有營養午餐。賴明雄老師就拿了一張一千塊給陳小志，要他去廟口買肉圓和魚羹回來給大家吃，我也跟去幫忙。我那時候覺得一千塊的顏色怎麼跟五十塊那麼像，陳小志說我不懂，還問老師說再一人一包剉冰吧。於是那天中午班上開心的像學期末的同樂會。午休結束後陳小志和我告訴書法老師這件事。但書法老師根本沒在聽，因為他當時正在為「平」這個字像針一樣垂下來的最後一畫感到煩惱。我很想告訴他只要再長一點就可以了，但那時應該沒有我說話的餘地。老師很認真在寫，即使陳小志說出坐在他旁邊的江怡君暗戀賴明雄老師的事他也假裝沒聽到，只是說他教書法不知道教過幾個叫怡君的的女生的事隨便說說而已。
我們覺得有點無趣就回座位準備硯台和毛筆了。書法老師平常對我們很好的，雖然我不記得他名字，但他時常和陳小志的爺爺在廟口坐，有時還會拿拜拜那種又乾又甜的慘白糕仔給我們吃。關於江怡君暗戀老師的事我們說完就沒再當一回事了，但聽說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我不太瞭解，陳小志也不知道，只是說原來常跟他爺爺下棋的阿伯竟然是賴明雄老師的爸爸。我們都懷疑事情是這樣開始的。
７．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那天江怡君沒吃早餐就和陳小志和我在早自習時間結束後在教室後面比賽跳繩，她很厲害而且不放棄地不停跳著，跳到臉色發白兩隻腳膝蓋以下都發青，結果我們都還沒跳就要升旗典禮了。平常唱國歌的時候因為「一心一德」音實在太高我都不唱，就轉過頭聽後面的江怡君唱，她都唱得很好。結果那天我轉過頭時正好看到她翻白眼往後倒下。後面的陳小志嚇一大跳，大叫一聲要我抓她的腳，兩個人就把昏倒的江怡君往司令台的方向拖去。為什麼要往司令台去啊？我們也不曉得那時候在想什麼，後來班導賴明雄老師衝過來把江怡君背去保健室，我們兩個不知如何是好地哭了以為她會這樣死掉。
後來江怡君三天沒來上課，陳小志的位置旁邊空著感覺好落寞，他上課總是不認真，把桌子中間的分界線擦掉然後又畫一次。但江怡君回來那天更是淒涼。她看起來好多了，但是她偷偷養在鞋櫃裡的小白鼠因為三天都沒人餵牠餓死了。她哭得相當傷心，我們也為自己的疏忽感到無比沮喪。那天中午我們就走了七公里的路到江怡君她家要埋葬小白鼠。她家是木材工廠，有從這邊跑到那邊會氣喘吁吁的長度那種樹幹，那時候她爸爸正在用巨大的機器切木材，聲音大得我們都聽不到對方說話了。陳小志用手捧了一把細細的木屑，然後我們到江怡君家後院挖一個小坑，鋪好感覺相當溫暖還有天然香氣的木屑，把小白鼠安葬了。回到學校已經錯過了營養午餐的時間，我們三個人餓了一個午休時間又一節課終於受不了，才跑去福利社吃寶寶冰一包三元。
我和陳小志都覺得是賴明雄老師救了她，但她什麼也不說。
８．
到了三年級可以去操場打躲避球了，因為操場太小人總是很多，必須下課鐘聲一響就衝出去佔位置，但對面那棟樓的高年級的學長總是比我們快，所以我們只能在跑道上打，弄得滿身髒兮兮鞋子裡都是紅礪土。簡單式的躲避球是兩邊站著攻擊手攻擊裡面的人，但擁擠的操場裡除了自己要面對的攻擊手以外還得提防左右兩邊可能不認識的人也會把球砸過來，每個下課十分鐘都那麼膽戰心驚。體育課玩正式的躲避球就好多了。那時陳小志和我都算瘦弱，沒被老師選來當主將，因為主將都是那些青春期太早來發育旺盛的壯漢。但我們兩個都很會躲，很少被打到，除非是遊戲剛開始內場還很多人時，班上一堆人會緊張得情緒失控抓著別人衣服不放，擁擠的內場就塞成一團，那種情況下被打到是無話可說。我們很會躲但不太敢接球，除非是這禮拜不想去上鋼琴課了才會跟他拼命。
有一次我記得是在冬天，那時候跟躲避球最強的六班比賽，打到快結束時整個內場只剩陳小志還有江怡君和我三個人，對方非常囂張地叫著要把我們剃光頭，球在他們手上傳來傳去把我們三個耍得團團轉，最後傳回內場時忽然攻擊了，因為太冷我手上有帶著手套的，所以我不管那麼多就伸手去擋球，結果球滑開往後飛了起來，江怡君在我後面馬上伸手去接，但力道實在太大江怡君手一痛叫了一聲也彈開來，眼看就要落地到外場了，陳小志跪下來把球撈了回來，全班先是尖叫然後鬆一口氣，六班的人則是很不爽還說我戴手套犯規。三個人都只有碰到手所以不算擊倒，我們趕緊把球傳給外場的攻擊手，但不久鐘聲就響了我們輸了比賽，但還好沒被剃光頭。後來陳小志一跛一跛地走回教室，拉起褲子發現他膝蓋流血了，才又把他帶去保健室。
９．
有一次陳小志幾乎要離開我了讓我相當害怕，他心臟長了奇怪的東西，動了手術躺在病床上插著一大瓶黃黃的感覺很甜的點滴滴得比貓尿尿還慢。我跟他說我們家的牛吊點滴都用噴的一瓶只要十分鐘，他說他一次吊四小時每次吊到一半就很想上廁所。他叫我不要那麼哀傷，因為我每次來看他他都覺得我比在游泳池的哀傷還要深十幾公尺的樣子。但每天在學校沒人跟我講話的感覺真的不好受。他說放心吧，我們還沒比賽呢。後來他真的開開心心出院了，一點都不像有心臟病的樣子。原因是他不想要這種結局，而且他實在太樂觀了，我懷疑跟那黃黃甜甜的點滴有關。即使我抽100CC的哀傷灌到他的點滴裡他也不怕的樣子。
１０．
陳小志很怕冷，我已經說過了。他也從來不寫信。我這樣寫並不代表這兩件事是相關或是無關的，只是剛好想到了而且剛好。
他說冷的時候總是很沒耐性。但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細心的人，比方冬天我的皮膚乾得不像話癢就一直抓，他就說要幫我的背擦綿羊油，但先等他去把手泡過熱水。我沒有要求他這樣做，他就這樣不以為然地善待別人起來了。
他不寫信也是因為沒有那種耐性。
因為心臟的關係他爸爸決定搬家到有大醫院的城市去，這樣不必兩頭跑，陳小志才能專心讀書，也方便觀察病情。所以陳小志國小畢業後就不能和我們上同一所國中了，那一陣子他心情很不好，有一次他氣急敗壞地擋在廟的門口不讓我進去，他說，你不要再來了你以後就找不到我了。我也很生氣但什麼也說不出來，該生氣的明明是我吧。後來爺爺跟我說他會留在這裡，以後陳小志會常回來的。
但他並不常回來。我說他不寫信並非是說他全然不跟我聯絡了，他會畫一些圖，然後他爺爺會拿給我，他畫過太陽很大的海邊，還有我們幫奶奶在剝土豆，還有一隻很大的小白鼠上面坐著我們三個人說是要給江怡君的。
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也忘了從誰開始，我們就斷了聯絡。我們回想起這件事情，覺得好像是在爺爺過世時，我們在喪禮上見面了，但甚麼話都沒有說。之後經過好長一段時間，讀完高中上了大學，我們都沒有彼此的訊息。我有時會想起他，並且相信他在此時此刻也在想我。直到去年我心血來潮陪姑姑和我的小姪子去逛好久沒逛的夜市，才意外又碰到他。
１１．
我們從二年三班的教室出來，往後山的活動中心走去，經過大象溜滑梯的地方已經拆了，我們好失望。天色很晚了空氣相當潮濕，路燈發出嘰嘰的聲音。陳小志問我還記不記得那時候流傳的鬼故事，好像活動中心以前是個亂葬崗，在開闢成校地時還挖到骷髏。可怕的是某天玩跳繩時明明加上拉繩子的兩個人只有八個人，但在喊國王皇后王子公主時有人喊到了將軍。還說到有一次大家到這裡玩捉迷藏，結果有兩個同學沒有理由地一直嘔吐。我要他別講了因為我就是嘔吐的其中一個。我連上山的勇氣都沒了。
因為姑姑把小姪子先帶回家了，陳小志說要載我回去。他說當他看到我和我姪子時嚇了一跳，以為我和年紀比我大的女人生了一個小孩了。我說先別回家吧去海邊走走。
深夜的海邊十分安靜，潮水退得很遠，我抬起頭來有點嚇到，已經太久沒見到這樣的星星了。我們脫下鞋子踩著冰冷的沙前進，他說，我就知道會遇見你。在和想見很久的人不期而遇之前，一定有預感。海水打來吐著溫暖的濕氣，漫過腳掌後又翻起沙搔癢趾間退去。我說我也有這樣的預感。他問我是不是還游泳，我說有，而且已經不那麼憂傷了。我很擔心他馬上就要衝進海裡去游泳，但他沒有。他掀起上衣給我看，在胸腹之間有一道長長的疤。我伸手去摸，有一種近似於對血的恐懼那種緊張。陳小志說他這次回來是因為媽媽的心臟病發作掛急診，現在在家療養需要照顧。媽媽一直很在意自己把心臟病遺傳給他，害他受了好多苦。他在讀高中時又動了一次大手術，留下了那個疤，於是他再也沒游過泳了。這陣子妹妹回來他就可以回美國了。他說他在那邊學畫畫，我說學畫畫這種說法也太像在騙小孩了。而且他不應該再抽煙。
原來陳小志在讀大學時就和爸爸移民到美國了我全都不知道。
我們就這樣在無人的海邊一直聊天，隨著海水漲潮慢慢回到堤防上。
１２．
天已經亮了，陳小志和我到廟口吃早餐。水煎包阿姨還記得我們，遠遠地就在叫著，好久不見來得這麼早煎第一鍋還未赴給你們吃咧。我們說沒關係，先到廟裡走走。廟裡清香的氣息沒有什麼改變，但供桌旁放護身符的櫃子顯得有點凌亂。已經沒有人在幫紅棉繩打可以伸縮的結了，而且多了許多不一樣的款式，還有鑰匙圈和吸盤式的可以掛車上。陳小志兜了一圈，回到櫃子前揀起護身符打一個結又放回去，不想說什麼。我們點了三炷香拜拜，回到早餐店。
我們說水煎包的味道都沒變還是一樣好吃，阿姨笑得很開心又送來煎餃。陳小志依然慢吞吞的吃，我跟他說我有看過這樣的理論。家裡男孩子多的小孩吃東西比較快，陳小志是獨子，所以總是一副毫不擔心食物會有人來搶的樣子。他說屁咧不要聽信那些謠言，我有七個表兄弟住在一起耶。我還跟他講，讓爺爺奶奶輩照顧長大的小孩，比較容易心軟，相對的也比較不那麼苛薄。他說什麼心軟不要跟我講心臟的事。然後又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吃完早餐他說要回去整理行李下午就要離開，我沒想到會這麼快。他留了email和電話地址給我就轉身道別，比國小放學時候還乾脆。
１３．
陳小志後來也沒有保持太多聯繫。
他曾回我兩封email，是他畫的油畫翻拍的，一張是廟裡的老爺爺，一張是爌窯的的景象，他說外國人喜歡這樣有神秘感的東西，爌窯還被誤當成一種祭祀膜拜的行為。之後他就不再回信，我也像人世間普遍存在的無情與忽略一般假裝淡忘了他。
但昨天陳小志打電話來了。他聲音像在發抖，而且那裡好像在下雨。我問他最近好嗎，他說他想要跟我要一張照片但沒有地址以後再說。他還問到了江怡君的事，我說她已經跟賴明雄老師結婚了呢，上次我去拜訪還叫她師母，她笑開懷地用小孩的尿片丟我。我還說我們還沒有比賽呢都忘了。電話那頭停了一會兒，雨聲很大，然後是很虛弱的聲音：我想我可能快要輸了。然後就掛斷了。最後的「輸了」聽起來幾乎像是「哭了」，但我應該沒有聽錯才對。我把話筒也擺好，然後看一下整理好的行李和手上的機票。我沒有跟他說我要去找他的事情，但此時此刻我的確感到微微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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