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旅程 蘇麗欣
回憶,就像是一座橋樑。
然而,走上這座橋,卻永遠都走不到對岸。
那種行走,只是一種徒勞的原地踏步,或是越走越是在後退。
那記憶與印象,隨著時間的沖洗,只會越覺越模糊。
最後,走上凋零,甚至剩下令人忘卻的痕跡。
* * *
我登上這班列車,這是一個義無反顧的決定。
列車上人不多,我原以為會很多人,但一切只是雷聲大雨點小。人們都疏疏落落地坐著,聽著站在列車車頭位置的專家,像飛機上的空中小姐,不過他們卻沒有空姐般的親切與輕鬆,整個神情嚴肅地講解著今次不同既往的旅程,認真地告訴著在列車上的每一位,這次行動的危險性。然而,坐在這裡的每一位,都有著心理準備,亦各自懷有目的。
列車終於緩緩地開動,保護衣物從椅子間延伸出來,包裹著我。當完成一切保護程序後,列車慢慢停了下來,再瞬間將機器引擎的馬力迅速加強,提升到接近光速的頻率,此時列車帶著我們眾人從地面浮了起來,一切都準備就緒,不留神的剎那,列車,快速得讓人震驚地,向前,驅進。
列車的速,使我感覺到面容與皮肉都在猛烈地抖動。然而,不一會,列車找到並攀上了一個對的頻率,我們成功地在一個磁場頻率上浮遊前進,不至於掉進無窮無盡的時間長河之中。
「我是『實驗號』的車長,我們已進入預定的軌道,大約十三分鐘後,我們會到達首站『2000』...」腦內,突然傳來車長的冷靜的聲音。「要下車的人員,請準備…」穿在身上的保護衣,連接著大腦神經,讓我們一眾研究人員,都可以直接接收訊息。「再次提醒各位,下車後,要切記不可洩露自己的身份,我們會於六小時後,在下車的位置接回各位。」這套保護衣物,緊緊地包圍著我,猶如小時候媽媽幫我用被子包著自己的身體一樣,令人感到溫暖,想到,一會兒,再等待一會兒,可以見到他們,心裡不禁雀躍起來。「祝你們好運!願主保祐你們!」
我感到列車行駛中雖平穩,但多少也存著微少搖晃,彷彿暗示著:我們身在這個旅程中,既是一個已知的過去,也是一個未知的將來。
廣播的聲音總是在腦內響起:「2000」、「1996」、「1994」、「1993」…
「1992」…響起了,這是我要下車的一站。終於,到了…
* * *
誰都不會想到,我這位小學成績幾乎考最尾的學生,現在說搭上了這班列車,成為其中一員。相信如果我的媽媽知道,定會很矛盾,矛是喜悅與引以為傲,盾是害怕及擔心不安。
我想念他們,這情緒潛藏在心中太久,有可能,這就是原動力,讓我有能量獨自地、孤獨地、獨寂地,繼續走這條路。
「1992」 這個站,到了……
列車慢慢由浮遊地前進,漸漸在半空停頓,緩緩地下降到一個高度,我身上的保護衣物自動解除,並收回到椅子裡面。已到達地面,最接近我的門打開,車長走到我的跟前說:「祝你好運!」
1992年,我,是一名與世無爭的小學生,外婆、媽媽、我就讀的培貞小學、白鴿巢公園、田畔街,還有位於快艇頭里屬於祖父母的祖屋與屋前的一塊空地,等等這些。我想念著那時的顏色、氣味、感覺。
一切,隨著時間,隨著改變,都消逝得不著痕跡。
降落的位置,是一塊空地,一塊熟悉的空地,就是我祖父母家前的一塊空地,這裡﹣「快艇頭里」。這是我出發前已選定的降落位置。
甫一下車,車子就憑空消失得無影無縱,真正地遺下我在這個空間。隨之而來,榕樹與潮濕混雜的氣味撲進鼻子裡,這是屬於從前的氣味。祖屋整個地域都是如此雜亂無章與灰灰綠綠黑黑的骯髒,這是屬於過去的顏色。穿著校服的孩子們在空地上放任地蹦蹦跳跳,這是屬於往日的感覺。
一個奔跑中的小女孩,穿著一身白色的夏季校服,蓄著一頭短髮,當年是小學五年級生的這個女孩,我認得她,這是我。
在玩著跳飛機,大堂姊已佔四間屋,二堂姊也有兩間,這個小時候的只有一間1號的房子,看來也很難反敗為勝。
「不如我們跳橡筋繩呀!」大堂姊想法一出,便立刻去做,跑進屋中取出橡筋繩,跳飛機遊戲亦告一段落。
剛下車的我,突然的眩暈,可能是突如其來的時空交錯,我未適應。我看到,我的手腳、身體,變得透明、光亮,這是靈體嗎?彷彿我現在,就像靈體。
「你們到了那些過去的時空,身體必定會出現變化,可是,是什麼變化,我們都不曉得,所以,你們得有心理準備。」腦內浮現出這些話語,這是由車長,即科學研究院院長,在一次全體研究人員大會中,在台上冷靜地向在座的每一位說。
於是,在這個狀態下,於我面前玩耍著的小朋友,應該是見不到我的存在。
我越過孩子們,在一塊熟悉的石頭上坐下,這塊石頭,是祖屋門前的一個標誌,䇄立在祖屋與鄰屋的中間。沒有人知道這是先有房子,才搬這塊石頭在這兩所房子的中間;還是先有這塊石頭,再在這個位置畫分兩間屋。這已經無從稽考了。
坐在這裡,看著這塊小空地。從前,在我眼中,它是一塊廣闊的天地。
跳橡筋繩是大堂姊最擅長的遊戲,她總是贏。當時,她是一眾堂姊妹中最高的。我比她們小,個子也不高,很難跟她們匹敵。
「好呀!」 二堂姊總是喜歡附和著大堂姊。
仍然站在跳飛機前,那個小時候的我,看來是有點意猶未盡。
我努力地在腦海中試圖找尋這個回憶,但完全尋不著,我想不著,在印象中也像是沒有存在過。
在記憶中與現實交織而模糊之際,她,這個小時候的我,眼光直直地望向我。
「上學啦!還在玩!」祖母用嚴厲的聲線,向我們三堂姊妹喝令!「悅,你又不吃飯!」 這是中老年時候的祖母,頭髮未見明顯的花白,間中灰色的黑卷髮配合著她豐腴的體態。她拿著那個屬於我小時候的小碗,裡面盛著一大碗白飯,以及用來撈飯已碎散掉的咸蛋黃,另一隻手持著筷子,一邊吃一邊走到空地前,叫我們上學。
孩子們看到她,均有點害怕,她不是祖父般事事遷就及滿足孫兒們。不過,我相信他們當時,並沒有什麼一個飾演好人一個飾演壞人的把戲,只是當時生活未到達富足的時候,全都來自真性情。
看看時鐘,已是下午一時三十分,孩子們沒有任何負擔地就直奔到街上。我跟著她們,往日的景致盡入眼簾:這塊空地儼如一個盆地,在空地的上一層,兩個白色的馬驑架豎立在一棵老榕樹的旁邊,這是昔日的健身器材,是我父親與一些叔叔們安裝在這裡。再往上走過兩個空地,就到達石仔路的大街上,這個俗稱「牆樓」的街道,是每天中午來回學校與祖母家的必經之路,這個年代車子不多,我們一眾小孩都走上大路的中間,談天說地卻內心潛藏著要上課要測驗考試的煩惱。走過聖安東尼教堂後,便會走上行人路,行人路一邊是綠色欄杆圍著保護著行人,一邊是教堂外凹凸不平的保護圍牆。我跟著小孩們走,看著教堂側對面的斜路,我家就是在這斜路的上面,斜路的下面是白鴿巢前地,生長著三棵巨大的老榕樹,繼續就是這條斑馬線,再不多的路程,就是這間學校﹣「嘉諾撒培貞學校」。
這個小時候的我,彷彿感到我的跟隨,不時都轉頭看我,似乎我的出現,嚇怕了她,她亦逐漸沒有與其他孩子一同走,而是越走越前,越走越急,一下子,就衝入學校裡,逃到不知哪裡去。
這是僥倖還是什麼?身體變得透明,行蹤不為人知,雖然跟初衷有些出入,但也不失方便。
小時候的眼睛,看什麼也覺得偌大無比,然而,人長大了,現在眼看一切都像是變小了。由深綠色的校門進入,小操場內的小賣部排著人龍;從樓梯上去,那淺綠色的磁磚與棕色及米白色相間的樓梯仍是如此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坎中;每個樓梯間都會有聖相或聖人像,彷彿保護著每個小孩子的心靈;走到大操場上,未到上課時間,小孩子在這看似廣闊的空間繃繃跳跳;那兩個紅色的滑梯與旁邊的一棵大樹,還有那邊男生們圍在一起玩的乒乓球桌,遺下了太多的童年回憶。我不禁羨慕著那個還是小孩子的我。
上課的鐘聲響起,刺耳地喚醒孩子們收拾心情去上課,這時,就讀五年級的我,就是在三樓課室內上課。
我也隨著孩子們的步伐,憑著記憶,找回五年甲班的課室,這時,我是坐在第四行尾二的位置,是單人位,喜歡聊天的我卻是孤獨地沒有人騷擾。
課室與走廊之間,隔著宛如大窗又像大門的屏風,此時我站在這個走廊外面,看到坐在書桌前的小時候自己,專心地看著前方的黑板與老師,我有意以屏風遮擋一下自己。始終,我在小時候,也時常無意間感到有些東西在看著自己,不論是黑夜或白天,總讓我不時感到害怕。
這個下午進行的是作文課,這是我最喜愛最有成就感的科目,老師在黑板上寫上題目:「我的家庭」。
「我的家庭」…
看著黑板上的這個個字,揚揚地進入在座每個小孩子的眼簾,並進入他們的內心之中,醞釀沉澱再成為一個一個具意義的文字出來。
小時候的我顯然不知道我站在附近,聽完老師簡短的講解之後,她便埋頭苦幹地寫了又寫。
沿著走廊再看看其他的課室,孩子們的朗讀聲也此起彼落。
我走回到樓梯的位置,上一層也是課室,下一層就是教務處。我選擇了走落下一層。
老師們總是愛閒話家常,聊聊八卦這些。我認得教數學的那位董先生,基本上我的數學經常處於不合格的狀態,同學們都覺得她是和藹可親善的老師,但我從不覺得;坐在那邊的陳先生,她是我四年級及五年級的班主任,在我眼中是一位兇巴巴的老師,經常說我的毛筆字不端正,寫得粗又話粗過頭,寫得幼又問我是不是用牙籤來寫,實在,當時的我都不理解她的標準在哪裡;剛在的身旁行過的是鍾先生,是一位愛罰人抄先生,「我以後不會在上課時講話」這一句,在小學的生涯中,抄了無數次。
回憶,在悲傷中翻起愉快的漣漪。
遠遠的走過來,是一名修女,我認得她,是蘇修女。
她剛剛從對面的樓梯走過來,原本看來輕鬆的神色,走到我這邊來卻是如此凝重,她也頓時手執掛在胸前的十字架,向著我這個方向走來。
「 孩子,你不應該在這裡,這裡是主的聖殿,你離開吧!」蘇修女走到我的跟前說。
「蘇修女…… 你看到我?」我驚訝地問道。 聽她的語氣,可能她以為我是鬼魂。
我原以為小時候的自己看到我,這是因為屬於自己曾親身經歷的關係。但,原來還會有別的人看到我…
「我看到你或怎樣,一點都不重要,主要是你的出現,可能會嚇到這裡的孩子。」 她感覺到我沒有惡意,語氣也放輕了。
「明白。」她是不會認得長大了的我,也許她只是看到我是一團白色,抑或若我告訴她我曾是她的學生現在從未來回到這裡進行實驗那個童年的我在五年甲班的課室中正在上課,就更顯得無稽非常。
「蘇修女,我想問…」突然,我的意識已忍不住潛意識的悲傷。「主,會放棄我們嗎?」
「主,懷有慈悲的大愛,永遠都不會放棄一切。」她的眼睛懇切地看著我,只是眼睛像是尋找不了到我的眼睛。「一切,都只是我們離棄了祂。」
「對!」我們忘了愛,忘了我們與生俱來上天賜予的情感,忘了人與人之間需要愛來維繫,我們人類,走到最後:憎恨、討厭、自私自利、自以為是,不擇手段…,充斥著揮之不去。
「但,為何那些不好的事情,總是會降臨到我們的身上?主,不是應該一直保護看顧我們,直到永遠嗎?」
「這是考驗,一個一個的考驗,都是主給我們,且看我們能否衝破障礙之餘,心中仍要堅付著愛的精神,相信主的愛,還要對一切懷有希望。」
蘇修女引領著我,只是,若用於我生活的時空,這,太深奧了。
走到校門前,她打開了沉甸甸鐵造的校門,讓我走出去後,說了一句:「願主保祐你!」她站著,直到我在她的視線範圍消失,門,才關上。
* * *
坐在白鴿巢公園,看著這花草樹木,生意盎然 。
出發前,我也曾到過白鴿巢公園,也是在這張椅子坐下,椅子的位置與形狀都沒有改變,只是,在我那個未來的世界,事物都殘破了,卻沒有去更換。
* * *
那天,天氣晴朗得讓每一個人都懷著好心情。這是一個夏天的下午,我們與家人都一同去了游泳池暢泳。突然,幾聲的巨響,聲音大得山搖地動, 瞬間,天色就突然昏暗起來,儼如暴風雨即將要來臨。大家都在上水之際,天就下起雨來。
後來,人們才知道,這些不是普通潔淨的雨水,而是受到污染的輻射廢水,突然從天而降。
發生巨響的那邊,是核原料存放區。
有人說,這是一次自殺式的恐怖襲擊;又有人說,這是一次處理不當的人為過失;有人說,這是發動戰爭的開始。有人質疑,發電用的核燃料只是佔這裡的存放量的0.3%,為何在這裡存放那麼多核原料?又有人質疑,為何有那麼多可供發電的天然資源不用,而是要用上核能源?同時要花費更多地方及能源去冷卻已用過的核廢料,而且難以駕馭,為何還要執著用這個?更有人質疑,事件發生了,當局還未確實告訴公眾,我們現在所受的危機有多大…
* * *
「你確定要參加?」
「對!」
「這只是到一個時空的位置,然後在同一個位置接回人員的簡單任務。」
「對,我明白。」
「但,這有一定的危險性,之前未用人類來測試,而且…對你科研成績也沒有很大的幫助。」
「對!我明白,就給我去吧!這個研究一開始就由我來策劃,第一批的『 白老鼠』,就由我去當吧!」
* * *
在這公園中,我坐了很久,我很喜歡這在這裡,遠遠看著童年時的家。
雖然那個家,空間很小,但那安定的生活,很讓人幸福溫暖。
在這個家看下去,可以看到白鴿巢公園,像是公園都是屬於我們的。
閒時,我的爸爸媽媽都會帶我及妹妹們到公園散步,我們總喜歡走上右邊的石階,到達一處很陡斜的小山路,然後再下走,是一條小斜卻平坦的林蔭步道,接著是一條人工瀑布,我曾經跟一位同學在這裡捉蝌蚪,再走上往石階向下走,走過一個用很多大石塊圍成一個隋圓形的空間,是小孩子嬉戲的地方,我與妹妹們會在這裡玩一會兒,之後爸爸媽媽又會帶著我們再繼續向前,經過一個像是韓國古代人的銅像,那個位置有很多人在練太極或各種功夫,我們會轉入去一個似森林的園林,全都是綠蔭包圍住,這個區域總有一種神秘的陰森感覺,儼如走了入去便會進入另一個仙子世界似的,我在小時候總是充滿幻想,繞一個圈,我們一行人便會走上一條更陡的斜路,爬山一般地到達山頂,就會看到一塊大石頭在花草叢的中間,我們都喜歡爬到大石的上面,好像外國家庭到戶外野餐般,只是石頭很硬,我們坐一會兒又會繼續前行,開始轉下去會看到很多老伯伯在各樹間掛著鳥籠,圍在一起下棋,這也是一個用大石圍起的空地,我們一家都叫這裡是「阿伯空地」,經過「賈梅士像」,我們小孩很喜歡竄進去這個山洞裡,不過那些尖出來的石頭是很刺人的,最後我們往下踏上石級,再緩緩地走到公園的大門,離開,回家。
我也很想回家。
從這個位置看上去,家,距離很近,但,卻又是很遙遠的。
住了二十年的某天,突然的消息,要我們一家搬離,這個是受污染範圍的區域。多少年,我都會坐在這裡,看著這個家,心裡多麼的渴望:回家。多少年,我都會坐在這裡,看著這個家,心裡想著如果我們當年沒有離開,這一切會變成怎樣?多少年,我都會坐在這裡,看著這個家,心裡總懷著怨恨。
自這次大雨之後,地球的天空總是烏雲密佈,呈現散不開的灰色,長年以來,太陽都被躲藏起來。首當其衝的,是植物,幾乎全都枯萎,連帶整個食物鏈都崩壞,它一直以來都如此脆弱,面對這大狀況的發生,就更加顯得無力了。
開始時,人們都有氣有力地爭來奪去;後來,人們都開始染上各式各樣的疾病;不久,死的就死亡,生的也被折磨得有生不如死的感覺;之後,我們消失了接近四分之一的人口。
灰濛濛的天,灰濛濛的地,灰濛濛的現在,灰濛濛的將來。
* * *
對面學校的放學鐘聲響起,也傳到來這裡。
一個晃眼 ,一個呆坐,一個憶起,一個哀思。
原來,已是孩子們放學的時候。
比起未來的世界,這裡,美麗太多了。相隔短短的幾十年,改變,近乎瘋狂。
我走到學校的門前,等待。終於,小時候的我,與三位女同學出來了,有兩位我認得他們,但有一位我尋遍整個腦海,都沒有所謂的印象。
我尾隨著她們一行人,也許是心靈總或多或少有著相通,小時候的我總偷偷地向後望望我,然後跟著同學們竊竊私語,博來三位女生的大笑。
她們一行人經過佳景樂園,再走入田畔街,這是我很熟悉的道路,基本上由嬰兒時期,到幼稚園至小學時代,這條路從學校到我外婆家,我不知行了多少遍,對於在這條街上有多少間咖啡室,如紅色磁磚這一間,曾跟媽媽去吃早餐,當時只有我跟媽媽一起,沒有妹妹們,感覺真好。抑或有多少間車行,那些修車的師傅總是在這條街上試車,時快時慢的,在各人的眼中是如此驚險非常。還是有多少間像「紫來觀」的雜貨店,與媽媽及妹妹們從外婆家走路回家,總會在這間雜貨店買些卷廁紙及雞蛋或鹹蛋回家,剛才經過,那些廁紙仍是一卷粉紅色一卷黃色的十二卷包裝在一起。
走上外婆家,我最喜歡就是在大門快關卻未關的瞬間,跑上去,看自己跑到多少級樓梯。但今天,小時候的我害怕了我在跟隨著她,於是趕快地關上了大門。
實在,我很想念外婆,於是,沒有考慮太多就穿過牆壁與各道門,進入了外婆的家。
兩隻貓咪﹣大咪及小叻,是我童年最愛的寵物。在我的國度,牠們已流逝在時間的長河裡,很久了,也許已經輪迴成為其他生物,甚至人類。我們可能已經遇上,但大家都不以為意地生活。
我一進屋,牠們便走出來向著的憤怒地「霞」,原本瘦長的尾巴也鬆起來,看來,牠們也是看到我的。
我不敢走進去,入了屋也只從站在門前看入去:綠色的主調,配上棕色的長椅,廳當中已擺放了一張疊枱,是準備給小時候的我做功課及補習之用,另一邊有一缸金魚,對面就是一塊大鏡,映照著整個廳堂。
我的外婆從廚房中出來,她是我家中最疼愛我的,有可能是投緣的關係,我也很喜歡外婆,到她去世後久久一段時間,我還是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婆婆,門口那邊有個白色的人…」小時候的我已躲在長椅最入邊的角落中,縮成一團。
外婆看著門口這個位置,也四處張望,我站在這裡,卻顯然看不到我的存在,但她看到小時候的我,與兩隻貓咪不尋常的舉動,亦覺得不對路。
每逢外婆感到身體不適,都會爬上神台拿點神灰塗在額頭的位置。想不到原來還有別的用途,她手執一些神灰,戰戰兢兢地走在門前,大約面對著我站著的位置,二話不說地將神灰灑出,我的臉額及身體都沾了些神灰,於是落在的身體上的神灰亦跟著我的身體抖動。
外婆看到神灰在空氣中動來動去,已經嚇到面青唇白。確實,我是嚇怕了他們,尤其是外婆,她一把年紀,要是我嚇到她發出什麼毛病,歷史就會來一次很大的改變。
我離開了,在樓梯間撥走身上和頭上的神灰。
* * *
再次,在街上遊走,與停留。
我,不應抱著期望,要了解,就算我的身體被他們看到,在這個時空,我對他們來說,都是陌生人…,因為,我在這裡,還是一個小孩,為何我竟心存妄想?
認真留意街上的一事一物,原來,有些事物,在我的記憶與印象中不曾有過,例如田畔街上原買神香的那個店面,現在眼前是一間麵包店,而買神香的店設於它的對面馬路,可以說是兩幢建築物的位置是轉換了;看真一點,街道的景觀雖然與我的記憶相像,但有些細微的地方是有所不同;我開始有所明白:為何有些人的臉孔、有些事的發生、有些物的存在,我根本一丁點印象都沒有。
這個時空,雖然是屬於過去,但確實,並不屬於我的那個時空。
* * *
在街上,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再次經過白鴿巢公園,到達家。
這個時段,原來妹妹們跟著媽媽,都已經回到去,家中的格局與擺設跟我記憶中的相近,白色的牆壁、紅黑色的組合櫃、兩張紅木的大椅、黑色的茶兀、灰色的飯桌、金白色的吊燈、一袋一袋掛起的雜物,凌亂而狹小的家。
我聽到爸爸說,開電單車接小時候的我回來。他便迅速地拿了掛在大門後的頭盔下樓了。
最小的妹妹,這時只有一歲多,在嬰兒床上不斷哭鬧,我媽媽在廚房開奶給她的同時,我二妹妹已在媽媽不發覺之間,拿起了原子筆在牆壁上畫上「傑作」。
忙亂之間,我發覺媽媽的面容憔悴落寞,生活迫人,白天要上班,晚上要煮飯洗碗做家務照顧家庭,太累人,太混亂,太無助,這就是當年職業女性的真實寫照。
站在家,看著媽媽解決了妹妹們一些問題,妹妹們又會冒起別的新問題來,沒完沒了之際,我聽到電單車的聲音,我走到露台向下一看,爸爸帶著小時候的我回來,為免再次嚇到她,我必須要離開。看著現在眼前健壯的媽媽,萬分不捨,想起她因為那次重大事故,與爸爸同樣都雙雙染上奇怪的疾病,他倆在醫院最後的那些日子,與妹妹們輪流看顧,直到他們都入土為安,實在,這些,我一直都不堪回首。
我躱在上層的樓梯,等他們入了屋後,才輕輕地走到門前,聽到小時候的我說見到一個白色的人跟著她,我媽媽在安慰她,但聲線卻帶著害怕與不安。
* * *
我回到祖母家門前的空地,坐在石階上,這個傍晚時份,我看著祖父在屋內跑步,由屋前慢跑到屋尾,再由屋尾慢跑到屋前,利用一根根的筷子傳遞來計算自己跑了多少個圈。祖母在屋前的空地,在我的斜對面砍柴,這是由於祖屋廚房的爐灶仍是燒柴,故祖母幾乎每天早上都會到果欄街拾木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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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待在這個時空,反正沒有人看到我,衣食住行完全不成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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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次的任務,我們有幾位組員消失在時空長廊之中,又有幾位組員沒有搭上列車回來。」科學研究院院長在實驗後的檢討會議上說。「當然,這是我們意料之內,同樣是無法挽回的事實。然而,我們的任務完成,在研究上有一大突破,收集了各位研究員的初步報告,得出一個最重大的發現,是在宇宙間幾乎有無數個平行時空,但所有平行時空都不會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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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從來,就沒有回到過去的路。一切,所有,都是屬於將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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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間無數的平行空間,能救得了嗎?」
「人,始終有自由意志,我們只能告誡或勸喻,總不能阻止他們的選擇。……只能盡力去做、去救……」
我站在防堤坡上,寒冷的,與院長一起,看著日落。多年來,這是頭一次隱約見到那個鹹蛋黃般的太陽,慢慢地降落在西山的後面。
這個情景的出現,很多人都雀躍歡呼,彷彿寓意著,這個長達數年的核子冬天,快要結束了。
此小說作品刊登於《澳門筆匯》第53期(2015.06) 頁36-49
後記:在此很感謝寂然先生的賞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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