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性複製 蘇麗欣
這刻
坐在冷冰冰的金屬椅子上，縱然是坐暖了，但只要稍為移開片刻，金屬立刻回復冰冷。
這是一個燈火通明的房間，燈源隱藏於牆的裡面，光就如此延伸了出來，映照這裡每一處都如此透白光亮。
坐在這裡，看著衣服上胸前掛著的號碼牌，我才突然驚覺，已經十年了，沒有人叫我的名字，甚至，連我自己，都快忘卻了，自己真正是叫什麼。
「戚拆」一聲，一個士兵開了門，讓一個男人走進來，是他，這裡的最高級的主管。我在這裡工作了那麼多年，今次是與他第三次見面。他低下頭，看著手上的智能電話，手指在撥動螢幕，輕快地坐在我的對面，與第一次及第二次見面一樣，都是隔著一張冷冰冰的辦公桌。
他坐了一會，繼續撥動著他的手機，現在彷彿全世界人都要等待他發號施令般。
終於，他的眼睛由電話的一方移到我的位置，他那靛藍的眼睛看著我，我故作鎮定地也看著他。一切都過去，大不了也是死，我根本不必害怕這個人，但不知為何，心仍會有慌亂的感覺。
「你很聰明！竟然通過了所有保安漏洞，放了他走。」他冷冷地說，像是沒有一絲憤怒，但卻是一把帶有威脅性的聲音。
「你沒有履行之前跟我的協定，故我也不必要遵守你的規定。」我按捺著內心的震抖，同樣冷冷地說。
「哈哈！你的天真多年來都沒有改變，他只是一個失敗的實驗品而已！」他的笑容仍然是這樣的深不可測，他走近我，繼續說：「告訴你吧！其實所有事情都在我們的掌握之內。」
※ ※ ※
十年前
「劉小姐。」一把不帶感情卻帶著禮貌的聲線，在耳邊響起。「A國歡迎你，來到我們這個大家庭工作！」
「能為你們服務，是我當科研人員的榮幸！」我心懷感激與激動，也不由自主地躹了一個躬。這是我第一天到這個著名的A國大研究院報到，能到這裡工作，是多少科學家或研究者一生中最夢寐以求的事。難以想像在一個星期前，B大學的科學研究所才開除了我，瞬間我就被A國大研究院聘用。
「我們知道你的研究，很有意思，我們也很有興趣，希望你可以繼續研究下去，甚至，可以有成品出來。故此，我們會無上限地支持及資助你這個項目。」這個男人，是這裡的最高主管，他在太多權威的科學雜誌當過封面人物，想不到，現在我跟他只隔著一張辦公桌，坐在我對面。「我們這裡，會提供工作研究室、住宿、餐飲、休閒設施等等，只是，這裡有兩個很重要的規定：一，是在這裡工作及生活，人與人之間都只能以編號相稱，大家在所有交流間，都不可以透露彼此的姓名；二，在研究工作期間，必定要在這大研究院的範圍內，不得隨便外出。當然，你每一年都會有假期，可以回家探望家人朋友。 」以往，透過紙張去認識這坐在對面的人，傳媒形容他是一個平易近人的科學家，然而，現在真正在面前的這個人，說話時總掛著深不可測的微笑。
「沒有問題，這也很容易就習慣。」有工作、有收入、有自己的研究室、有人接納，夫復何求！「然而…，我有一個地方，不太明白，我的研究，在很多世俗人眼中都是不可以接受，為何你們會如此有興趣？是用於哪裡？我的目標，是用來研究人類的疾病，與你們的想法一致嗎？」
「這是我們其中一個目的！」這個男人的樣子，總帶給人陰沉的感覺。
「但，我要重申，我的研究，只用於醫療方面，如涉及其他範疇，我是不會在這裡做研究的！」我堅定地說，只因外間科學界總以為我的研究用於軍事用途，我必須要做好自己，才會有能力在這裡立足。
「哈哈！我只能說，我們A國對你的研究非常有興趣，而且，你的研究，與你的名銜…，不是被行內眾大學研究所列入了黑名單？你不做研究，有什麼懂？到餐廳洗盤子嗎？」他停頓了一會，翹著腳，倚著他那特大的辦公椅，手移到旁邊的抽屜中，取出香煙，點燃。「我們A國，最不喜歡埋沒人才，我們能答應給你與你的父母一世衣食無憂，你還有什麼問題？」
腦海中浮現的，是他們，我的父母，他們含辛茹苦供養我成材。可惜，我這幾年的研究，受盡各方的批評，說什麼道德淪亡還是怎樣倫理敗壞等等，甚至連我父母都被親戚們指責，說他們生出我這個魔鬼來，以往不斷在父母面前稱讚我及阿諛奉承說我是天才是天之驕子，然而事情一發生，所有迅即都掉進地獄。
所以，我竟被他們看中，能進入這個大研究院工作，最安慰的，是我的父母。
「但，我仍希望你可以答應我…要不…」我動搖著，也哀求著。
「你是聰明人！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我還未說完，他便打斷說。那靛藍色的眼睛緊緊地看著我。
說完不久，這男人的女下屬，將一套褶疊得整潔的工作服放在這辦公桌上，在工作服的右胸前的位置，研究院的標誌與一串編號，格外注目。
女下屬帶領我走到我的房間。
入到房間，床、書桌、椅子、水果牌最新型號電腦、洗手間等設備一應俱全，然而……「我的行李呢？」我問她。
她說：「我們什麼都為你準備好了，你不需要私人物品，我們會為你提供一切所需。」她的聲音如此像機械人。
她繼續機械式地說：「你換個工作服出來，我帶你去你的研究工作室。」
她出去，在房門的另一邊等著我。
雖然腦際間出現無數的猜測，但，我還是抹掉任何想法，迅速穿上工作服，再望望鏡子整體一下儀容，與倒影的這一串編碼－「SC0812」。
※ ※ ※
這刻
「SC0812，對於你的研究心血，我們衷心感謝你多年的付出。然而，你昨晚的所作所為，你要承擔後果。」第三次與這個男人見面，他一貫微笑著說，跟十年前一樣，沒有改變。
我突然醒悟，他們已掌握到我所有的研究、所有的資料、所有的心血。這是一個局…
「不過，我答應過你，讓你及你的父母一世食衣無憂，所以，這個你不用擔心，一筆非常可觀的金錢，已到達了你的戶口。」他點著了一根香煙，在雲霧中繼續說。「這是你應得的。」
我沒有行李，他們為我新買了一套高級名牌的休閒服裝，還有一雙舒適的球鞋。基本上，我就是整整齊齊地，走出這個工作了十年的地方。
※ ※ ※
四年前
「嘭……嘭……」香檳如柱地噴射，開心地灑向對我祝賀的每一個人的身上。
「SC0812，恭喜你！」、「祝賀你！」等的讚美之聲此起彼落。
三千多個失敗，這是唯一的成功！
這個小人兒，就像是我的孩子。
一個小牌子掛在育嬰箱前﹣AN3409，大家都驚嘆著那睡在裡面的小人兒，彷彿每一分鐘都有著不同的成長改變。
「他會在三年之內，長到25歲。壽命頂多只有十年。」我跟面前的這個男人說。這是我跟他第二次見面，對上一次，是我初來報到的時候。聽說這個男人日理萬機，很少會親自到場祝賀實驗成功的研究人員，於是其他人見到他來到，都悄悄地跟我說，他對你的研究非常重視。
他看看育嬰箱，笑笑地說：「做得好！我看過你的研究進度文件，一直跟進著。」大家見到這個男人，都像是了解狀況地一一走開，好讓我單獨匯報給他知道。「不枉我們投放了這樣多的資源在你的身上。」接著他在口袋裡拿出一根香煙。
煙，慢慢向周圍延伸。
「這也算是一個初生的嬰兒，就請你不要在這裡吸煙，好嗎？」我不客氣地說。
「哈哈！好的！」他便隨即將手裡的香煙丟在地上，踩熄了它。
「這是我第一件成功的實驗品，我希望可以親自照顧。以便我日日夜夜都可以監察這個實驗品的成長進度。」我向男人說。
「好！我喜歡你的積極性。」他的眼神，像是會穿透人心中所想。「照你說話去做，我們會全力配合。」他的笑容，總有一種會吞噬人的陰沉。「但我都忠告你一件事，」他的聲音，像是野狼與狡兔的結合。「不要投放太多私人感情，他只是一個實驗品。」
＊ ＊ ＊
他只有十年的生命，而且是一個實驗品。
原本，一切都只是一項工作。
然而，
看著這小人兒，他是會動會呼吸會吃喝拉睡的生命。
而且，是有著珍貴的靈魂在裡面。
他，宛如是一張白紙，一張純白的紙張，或是一團白色的海棉。
我們給了什麼，
他小小的心靈，
就會
寫下什麼，吸收什麼… *
＊ ＊ ＊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
小人兒需要每隔四小時飲奶奶、換尿布、哭鬧時要抱抱。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
學行學走，牙牙學語。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
在研究室跑來跑去，大家都生怕他亂跑亂撞而發生意外。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
學習的時候來臨，書本的知識充斥在他的腦海中，嚮往著真正人類的生活。他學識了一些文字，學會了寫字，還有畫圖畫，以及世上美妙的音樂，然而最重要的，他明白了在這個地球上有著他生死物等等關於生存的知識，同時也轉化成專屬他的思維智慧。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
性格開始有點叛逆，青春期的來臨，他一直以來都發現，在這個研究室，沒有屬於他的同儕的朋友，可以與他一起分享心中的歡喜快樂的人，或一同做出那些瘋狂傻事，抑是跟他傾訴內心煩惱。他一向都感到寂寞，然而，到了這個時期，就更顯得無所適從的鬱悶苦澀。
不過，混亂的時期，只消一兩個月的時間，也飛快地過去了。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
年復一年。
他從小已在這個研究裡生活，加上他的腦袋是經過以優生學為基礎來優化改造。故此，他現在以3歲的年紀，已成為了我的研究室的專業助手，智商及能力均可媲美一般在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材生，甚至研究人員。
3歲，實際上，從他的成長進程來看，他已是一個應該是25歲的大人。
※ ※ ※
一年前
一切暴風雨的前夕，都是如此風平浪靜。
然而，設計的佈局，亦如此簡單，不需花費太多的力氣。
這天，如常，他在協助我，做著一個生化品的測試實驗。
突然，男人的女下屬進來研究室，指示著我與他，在完成實驗後跟她去一個地方。
不久，我們都放下了手上的工作，跟著她。
我們三人，進入了一間房。
原來，裡面已有一眾人，在等待著我們，除了穿著白袍的科學家外，還有的。是穿著軍服的將領人物。當中站在中間的一位，是那個男人。
女下屬叫我停下，卻繼續帶領著他，再進入另一間房。
相隔著反光玻璃，他心裡知道我們一眾人在看著他。只是看不到。
這是一個實驗。
房間內，有他，以及一隻害怕得瑟縮一角小狗。正中央，有一張桌子，槍，就放在上面。
男人用眼色指示女下屬，她便走到咪高峰前，機器式地說：「用槍殺掉那隻狗。」
※ ※ ※
一年後
我睡在病床上，雙腳垂死地，是半身不遂的症狀。
原因不明，沒有能量，沒有感知，沒有資料。
只有呼吸，與吃喝拉睡。
藥，整天令我迷迷糊糊，昏睡，昏醒。
我，儼如一個活死人。
這時，突然聽到，門的另一面，有人想打開。
依稀印象，老父母剛剛才離開。他們在我面前，剛才稱讚A國研究院的主管，說待我們家不薄，現在住在研究院的附屬醫院，都安排我在最高級、最安靜的一層，讓我好好的靜養。
父母鼓勵我說，他們放了我一個悠長的假期，等我病好了，就回去A國研究院繼續工作。
然而，我終於明白，我的變化，甚至發生的一切，他們都計算得清清楚楚。
門，終於打開了。
我驚訝地，是他，但現在已是一個中年男人的模樣，頭髮與襯衫都髒亂躐蹋，要不是認真看，根本不認得是他。
「AN3409，你為何到這裡？他們會殺了你的！」我緊張地說，身體動彈不得，於是幾乎是繃緊的。
「不要緊！這是預料之內。」他平和地說。
他的腦袋，是如此出眾，他的靈魂，是如此睿智。
他是我一手一腳製造出來的複製人。
他們，真正埋沒了一個人才。
「我想再見你，這是我在這裡生存的最後願望。」他繼續平和說 。
曾經，在腦際間，我不斷思考那天，我成功幫他逃走後，是對？還是不對？他會怎樣？他能夠在現實中生活嗎？他會死嗎？基本上，我以悲觀居多。
可是，現在，他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他那深邃藍色的眼睛，仍是如此純真可愛。
很多藏在心中的疑問，都不想發問了。
終於，女下屬帶著兩個士兵進來，他們像是孖生兄弟的士兵，然而，當看看坐在椅子上的AN3409，就會覺得，他們是同一母胎出來的三兄弟。
AN5567，AN9132，這是他們的編號。
「SC0812，啊！不是，在這裡，要叫你做劉小姐，不好意思！我們要遞捕這個失敗的實驗品。」女下屬仍然是機械式地說話。
兩個士兵走過來的期間，AN3409在我不留神之間就快速地打開了窗，準備跳窗逃走之際，那兩個士兵繼而抓到他，更與他扭打起來。這時，女下屬已冷然快速地走到他的後面，槍指在他的頭上。
「嘭、嘭、嘭、嘭、嘭……」震動著整個房間。
最後，他跌伏在地上，以最後的力氣與我對望，沒有任何表情，藍色的血，流淌在地上。
女下屬將槍收回在手袋內，繼續以機械式的腔調，命令那兩個像是孖生兄弟的士兵，將他們的哥哥抬走。
＊ ＊ ＊
當他睡在育嬰箱的第一個晚上，我看著這小小的人兒，我才存疑著，我做出這個人出來，為的是什麼？
我害死了他，還有他之前三千多條的生命，以及他之後許許多多的生命…
我睡在病床上，腦際間卻不斷放映著他那最後的眼神，是怨恨？是解脫？是寬恕？我流著淚，祈禱著請明天不要來。
* 來自本人一篇小說﹣〈入學試〉，為配合此小說 ，作了輕微的修改， 。
二零一五年六月六日，澳門
個人簡介
蘇麗欣，原名劉嘉欣，別名Sonia Ka Ian Lao，澳門電子夢境氛圍樂團Evade的主音、作曲及填詞人。於臺灣師範大學中國文學系學士畢業，華南師範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系碩士畢業。2009年自資出版個人文學作品集－《流心》，2011年榮獲《澳門每日時報》短篇小說徵文比賽冠軍，文學作品曾刊登在《澳門日報》、《澳門筆匯》、2011年－2013年《澳門文學作品選》等。
創作觀
我很希望藉著我一些文學及音樂作品，令人們可以將頸項伸長一點，視野開闊一點，認真用心地感受我們生存在內的宇宙，是何等生機盎然、何等浩瀚 、何等美麗。這篇小說，是我早前聽那個網台節目，那位外國的嘉賓講述地球 上某些地底基地的事情，引發我的靈感，於是就以此為題材，寫下了這一篇小說。
短評
寂 然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澳門筆會副理事長，《澳門筆匯》執行編輯，《澳門日報》專欄作者；結集出版的作品包括小說集《月黑風高》、《撫摸》、《救命》、《有發生過》，以及與林中英合集之《一對一》，與梁淑琪合集之《雙十年華》，散文集《青春殘酷物語》等。
我因為編輯《澳門筆匯》，偶爾會收到蘇麗欣的來稿，印象中她熱心寫作，勤於發表作品，是值得信任與期待的新進作家。
在她的作品中，我有時會看到年輕時自己的寫作狀況：任何讀者都能看出她有很多想法，當中有些是可以發揮得很好的意念，可是她並非每一次都可以把自己腦中的好點子梳理好，於是我一邊讀着，一邊覺得可惜。類似的說話，二○○○年廖子馨在《雙十年華》的序言中用以評論年輕時的我，此時此刻，我把這段話寫給蘇麗欣，希望她走的冤枉路會比我少，希望她終於能想到好辦法把她的好點子清清楚楚寫出來。
我這樣說，並不是否定蘇麗欣的天分和努力，只是衷心希望她可以多觀摩，多寫作，突破自己。事實上，她這篇〈靈性複製〉的優點非常明顯，科幻的包裝，親情的描述，複雜的敘事，放在新秀之中，她絕不遜色，但我們同時也會看到這樣的故事有很明顯的進步空間，所以不厭其煩把心中所想寫出來，期待很快可以看到她脫胎換骨一般的好小說。
本小說作品刊登於：http://macaodaily.com/html/2015-07/29/node_77.htm
後記：
在此，很感謝孟京小姐的賞識！及寂然先生的鼓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