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
蘇麗欣
不朽
“哮、哮、哮……”
這天，也下着雨。
我坐在窗前，一邊看雨，一邊拉着你的手。你的手，冷冷的，但我覺得仍存有一絲溫暖。
就像，那個下雨天，我們的手碰觸的那刻。你總不多話，淺笑時酒窩掛在臉上。雨打得我們的傘都歪掉，你一半的身體都被淋濕，於是，我們走入書店，避雨、看書、聊天。等雨停了，我們就分別了。
那時候，我的心，已屬於你，你就是我此生要尋找的人。
原本，你，已是瘦瘦的；現在，你，受傷病倒了，床好像快要將你吞噬。原本，你能夠保護我、照顧我；現在，已儼如一個嬰兒，吃喝拉撒，只能在病床上。然而，我還可以撫摸你、照顧你、碰觸你的身體，彼此仍存在於同一時間及空間。
我不知道，你甚麼時候會無聲無息地離我而去，下個小時、明天、後天、下個星期、下個月、下一年，想到總有一天，你會離開我，我的眼睛就充滿了淚。
將耳筒輕輕放進你的耳朵，按下開啟音樂的按鈕，正在播放的是Blur的Song 2，兩分多鐘的歌曲，瘋狂飆速的吉他，我知道是你的最愛。
你曾說，不要任何治療，只要讓最愛的那些樂隊的音樂，伴着你的痛苦，走完這段路，就足夠。
I got my head checked
By a jumbo jet
It wasn't easy
But nothing is, no
睡得正熟的你，嘴巴微張，我想，你一定很口渴。看着你滿身都插着管子，醫生護士都向我解釋，現在的你不可飲水，因為食道、咽喉已經沒有吞嚥功能，但是插上胃管，是不會覺得飢餓及口渴。
Well I lie and I'm easy all of the time
But I'm never sure why I need you
Pleased to meet you
……
只是，看着你乾巴巴的嘴唇，我不忍。醫生護士說只可用棉花棒點少量的水，輕輕地濕一濕你的嘴唇來舒緩。他們也說，你已近乎沒有知覺，叫我做着心理準備。
“哮、哮、哮……”
It's not my problem
It's not my problem
……
Well I lie and I'm easy all of the time
But I'm never sure why I need you
Pleased to meet you
歌聲繼續，人們俗稱“死亡的咆哮”。醫生護士說幫你吸痰，這樣“哮、哮、哮……”的聲音會短暫停止，但很快又會再出現。每次吸痰，你的面容都扭曲着。
他們總說若不吸痰你就不能呼吸，這樣會奪去生命云云。
忍着淚，我知道，你一定會覺得我太自私了……
Yeah, yeah
Yeah, yeah
Yeah, yeah
Oh, yeah
接着播放的一首歌，是Red Hot Chili Peppers的Dosed，你記得嗎？這是我們一起的第一年，你給我聽的歌。所以聽到這首歌，就會想起你，那年的你、燦爛的你、一切的你。
I got dosed by you and
Closer than most to you and
What am I supposed to do
……
拉着你的手，冷冷的。縱然蓋着被子，身體也是冷冷的，昨天出了一身汗水，之後就這樣冷冷的了。
對，我很自私，我捨不得你離開。
你的身體插着那麼多管子，連接着那麼多儀器，彷彿像在宣告，你仍有心跳脈搏。
不過，我還是喜歡輕伏在你的胸膛上，聽你的心跳，那日漸微弱的節拍。
In you a star is born and
You cut a perfect form and
Someone forever warm
……
是我伏在你身上的關係？還是聽着這首歌的關係？還是你聽到我心中想着你的關係？
Lay on, lay on, lay on, lay on
Lay on, lay on, lay on, lay on
……
你慢慢地打開眼瞼，疲憊的眼神看着我，微笑。
“瓏……”自你昏迷之後，已經一個多星期沒有醒過。
我的淚又不自覺地流下，你冷冷的手也抓緊了我的手。
可能，我已經思覺失調？或是因太累而眼花？抑或是在夢中？
你，突然，竟然……有力氣……
坐起來了……
穿着病人服的你……
拉走了所有插在身上的管子……
連胃管都拔走……
你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走出了病房門口。不知為何，我竟然覺得，一切都理所當然。
我看着你的手，很大的手。
走了出去，便是海邊。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海邊。太陽，和暖地照耀着我們，一條闊大彎曲的沙石斜路，旁邊長着茂盛的綠林、青草、還有紫色小花。我們走到斜路最頂處，那是一個懸崖峭壁，我們在那裡俯瞰偌大深藍的海洋。
彷彿，連空氣都夾雜着斑斕色彩。
Way upon the mountain where she died
All I ever wanted was your life
……
你抱着我，那受傷、生病、冰冷的感覺，全然消失了。
你，很溫暖。你的嘴唇，很濕潤，很柔軟。
這幸福，這甜蜜，這軟綿，這感覺，這個你，儼如隔了百萬個光年，我終於重遇，心中記掛着的你。
“瓏，我愛你！”
你笑着，看着我，再吻我。一向，你都不愛說話。
縱使，戀愛多年，看着你，仍有那種腼腆的心跳。
Show love with no remorse and
Climb on to your seahorse and
This ride is right on course
This is the way
I wanted it to be with you
This is the way
I knew that it would be with you
……
你緊緊地擁着我，宛如遠方蔚藍的晴空，滿天掛着閃爍的星宿，然而我竟感到，這是理所當然的。你的心跳，強而有力地，保護着我。
“瓏，你記得嗎？這首歌……”突然發現，你已不是穿着醫院病人服。而是換了，一身黑色棉紗質夾雜的衣服。
你一笑，完全回復以往健康的神采，臉上泛紅泛紅的，充滿血色，看真一點，是那個時刻的你，是剛與我拍拖的你，是羞澀含蓄的你，頭髮也梳理得整齊，而非住院時的亂七八糟。
我再輕輕地說：“我愛你！”
我看到你的口型，說出一個“愛”字，這是我們的暗號。
你笑笑，再次緊緊擁抱着我，在你懷裡，世間上的煩惱、憂傷、痛苦，都會拋諸腦後，我對你說過，你是一顆最有效的止痛藥。
“我下輩子，都要做你的妻子，可以嗎？”
I got dosed by you and
Closer than most to you and
What am I supposed to do
……
你笑笑，不語，那酒窩，很迷人。
“小姐，小姐……”
Deep inside the canyon I can't hide
All I ever wanted was your life
……
“小姐，小姐……”護士拍着我的膊頭，我醒來了。
“病人現在的心跳不太規律，你不可以這樣壓住他的。”
“對不起！”我整理一下自己的頭髮，站起來。
“病人心臟跳動的情況不太理想，我們建議打Adrenaline，即俗稱的‘強心針’，如果家屬同意，護士帶你去簽份文件，我們就會幫病人注射。”護士旁邊的醫生說。
我嘆了一口氣，蓋上雙眼。
一切，我都明白了。
“讓他順其自然。他說過，如果有甚麼事，都不要給他做任何急救。”
儘管光陰和外貌會使愛情凋零，唯有真愛永遠有初戀的熱情。──莎士比亞〈十四行詩〉
“曾經有兩位不同時間遇見的相士，不約而同地，說我們前世已認識了……其中一位相士說過，我今世是要來報恩的……我下輩子，都要做你的妻子，可以嗎？”
我沉醉於回憶之中。
石碑，冷冰冰的，但，我已知道答案了。
蘇麗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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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片由JASON VONG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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