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特
一如以往。每日如是。重覆不斷。
就是我的生活。
上午,上班。下午,接孩子們放學。晚上,煮飯,家務,工作。
這個時候,我開著車,由市郊的家開往市中心的學校,車窗外的泥黃色與藍綠色的風景呼嘯而過。音響盡可能調到耳朵接受的最大範圍,油門也踏到心臟最大接受的範圍。速度,是最接近飛翔。這感覺,令我上癮,沒法自拔地。
車子走到市中心,就沒有了奔馳的可能,這小城,交通問題總是纏繞著。
到達學校,幸運的會等到車位。但,十有八九地,都是停泊在黃實線旁或馬班線上。
家長及傭工已紛紛站在校門前,等待、聊天、玩手機,當然會有那麼的一刻,看看遠方樓梯級最頂端之平台上,那些可愛的幼稚園學生排隊出來了沒有。
仰望天際,一片蔚藍,陽光在樹影間滲下來,展出明媚的笑容。
像他,那個人,拿著地圖及照相機的外國人,向我報以一個美麗燦爛的開朗笑容。
他那把迷人的金髮梳起一個時尚的髮型,一副模特兒高大壯碩的身材,配搭上一件簡單的深藍色白底橫間上衣,與那卡其色五分褲相配合,再神來一筆以淺灰色毛衣當作頸巾。
他應該身處意大利米蘭或者法國巴黎抑或英國倫敦這些高級時尚且品味極致的城市。然而,他此刻卻出現在這粗糙矯飾且混亂配置的小城。還向著我這個方向走過來。我看看身旁,與背後,沒有人回應他一個微笑。這裡,根本沒有人認識他。
「HELLO!你好!」他以流利且標準的普通話跟我打招呼。
「HI!」想起自己的英文,心怯起來。
「我想問一下,這個公園在哪裡?」他誠懇地說,那靛藍色的眼睛,亮麗地閃爍著。
「在前面,你直走就到了!」我認真地說。他的俊臉美麗得近乎完美。
「謝謝你!」他報以微笑道,繼續他的旅程。
「先生!還有,」我走上前,對他說。「公園旁邊有一個展覽廳,最近有一個小城的攝影展,旅遊書沒有介紹的,我推薦你去看看,很不錯的!」說完,我有著絲毫罪惡感在心裡飄盪,因為,我竟然想看多一次他的臉。
「好的!謝謝你的介紹!」他繼續禮貌地微笑道。
校門慢慢地打開。「只是BB班入去接呀!」學校負責管門的阿姨大喊道:「不是BB班的不要進去呀!」
走上樓梯,看見大女兒,那個人的印象,已在我的意識中慢慢退卻了。
接了小女兒,回到家,是真正戰鬥的開始:換衣服、開奶奶及準備些其他食物給她們作下午茶、收拾好她們的書包,與她們玩耍一會兒,便要著手烹調晚餐。不久,丈夫回來,吃過飯跟她們洗澡,洗好碗碟,她們終於上床睡覺。
真正屬於我的時間終於來臨,我戴上耳機,躲在音樂世界裡,彈奏的樂曲縱使走進耳朵中是無形的,但到達電腦的一刻卻顯示出一條又一氣黑色的音頻線段,瞬間變得很實在。
也許,這就是我們的思維模式。
丈夫也做好那每天重覆出現的家務後,也坐在電腦前畫畫,或是修整他拍過的照片。
我們,只能利用晚上僅餘的時間,做真正自己喜愛的事情。
不一會,有可能,只是過了一個小時。
我的眼睛已累得乾澀,丈夫的眼睛亦佈滿了紅筋。
「你去睡了沒?」通常,我都會走到他的背後,抱著他,問。
「我做多一會,你先睡吧!」通常,他溫柔地親吻我,再說這段話。
睡在舒服的床上,經過一天的辛勞,身體,在這裡,放鬆,我瞌上眼睛。
此刻,在枕間,我總有那麼的一刻,朦朧地感到前一個晚上的夢,於意識間若隱若現。但,往往想用意識的力量抓住她,她便快速地退卻,躲藏起來。就算用多大的力氣去挖掘,忘記,始終都是屬於忘記。
不一會,我進入了夢鄉。
* * *
睡覺,常常,我都有這樣的感覺。今晚,我又有這樣的感覺了。
我的呼吸開始困難,令我突然驚醒,及後身體就不能動彈,眼睛也不能睜開。
總當我慢慢調節呼吸的節奏,就感到,我的意識是清醒的。我,可以,看到房間所有的景物。儘管,我沒有睜開眼睛。
很多朋友都說,這是因為我睡覺時壓著後腦所致,他們總續說這醫學名稱叫「睡眠性癱瘓」。但,我每次這樣經驗,我的身體不是向左就是向右側睡。我跟他們說這個情況,他們總理性地說我太多心與太多疑,於是,我都不爭辯下去了。
始終,這些,都是自己的感覺。
之前的一次,就在前幾晚發生。我極想自己的身體可以動彈回來,於是我嘗試用盡身體的力氣,不一會,我竟覺得自己像在飛翔,雖然一切是憑著感覺,加上周圍漆黑一片,可是我確實感到自己在飛翔,在房間迅速地向上向下向左向右飛舞,雖然胡亂,但,這妙不可言,令我著迷,令我相信。
今次,很想再次飛翔,我像上次一樣用盡身體所有的力氣,就是那麼一點破繭而出的能量。
但,我沒有飛翔。
卻,眼睛突然可以打開,我看到一個小人兒,站在房門前,我原以為是大女兒,但大女兒未長到那麼高…
他是誰?
* * *
我的頭可以動,但身體卻不能動彈,嘴巴亦不能說話、質問或大叫。看真一點,這個人像六、七歲小孩高度的小人兒,灰色的臉上有一雙大得嚇人的黑色杏形大眼睛,身穿黑色的連身衣。
他走過來,我在心裡大叫:「你想怎樣?」同一時間,我竟看到丈夫及女兒們像是沒有意識地起來,慢慢地走,穿越牆壁,外面有一道強光,像是等待著。
「他們去哪裡?你捉他們去哪裡?」這個時候在心裡大喊,儘管心裡害怕都不得了!「你這個衰人!XYZ#&*♀♂@*※○…」心中的所有粗言穢語一次過傾巢而出!他像是完全沒有理會我的憤怒!豈有此理!真想,真想,真想身體可以動起來,我真的很想一拳兩拳三踢四踢地打在這奇怪物種身上。
突然,有一把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你不要害怕!不用憤怒!我們是不會傷害你和你的家人,你可以放心!這樣你會舒服一點!」
「你們這班衰人!」當我說這一句的時候,有一個人從黑暗中走出來。我先看到他的身影,繼而是他整個高大的身體,也是一身黑色的連身衣,以至一頭金髮,一臉沒表情的美麗英俊臉龐,是他,是那個問路的外國人。他用手摸我的額頭,我想反抗,再一次粗言穢語傾巢而出之際,眼前,卻一片漆黑了。
* * *
整間房間表面上都安靜一遍。但在心靈感應的頻率上卻是充滿質問與疑問。
那個金髮的外國人對那個矮小灰色的人問說:「她為什麼會這樣?她為什麼會突然醒來?她為什麼會看到我們?她為什麼會……?」
那個矮小灰色的人對那個金髮的外國人答說:「有可能是她的『DNALG LAENIP』的反應。我們現在還未出現最有效的方法,去徹底讓這東西在人類的腦中失去功能,反而,這東西總是有辦法自行頑強地生長發展。」
那個金髮的外國人對那個矮小灰色的人說道:「這就非常有趣!在她的日常生活,用潛意識控制,令她再吸收多些『ENIROULF』。且看她會怎樣發展」
* * *
漸漸,我感覺到,一股冷冰冰的寒意滲進皮膚,是知覺,慢慢,我打開了雙眼,天花板與牆身是一個完美的弧形,沒有丁點礙眼的接口位。我整個身體都不能動彈,但我能感到自己睡在一張冷冰冰的金屬床上。我是在發夢嗎?丈夫及女兒是否都在這裡?這是什麼地方?我像是來過這裡,不陌生的感覺,只是尋遍意識與記憶中,都找不到一絲痕跡。
我不由自主地震抖,也許是寒冷,也許是害怕,也許是不為自己所知的反應。此刻,我感到有人進來,走到我的床邊,我看到他,是那個美麗俊臉的金髮外國人,他的臉部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開口說話,但他的聲音卻我的耳中迴盪。
「你不用害怕!對的!你不是第一次來這裡。」那個外國人用心靈感應說。繼而,他傳送了一個影像:從高處看下去,是一群人,有的穿著睡衣,有的只穿著褲子,有的更赤身露體,他們都在一個偌大無比的大廳,圍住中間一條類似光柱的物體整齊地坐著,這光柱會顯示一個又一個文字,這些都是日常生活中從未見過的文字,有點像博物館所陳列古物的埃及文,或是失傳已久現在學者們都未能解讀的蘇美文。為什麼這群人會盯著這些來看呢?突然,我從高處的方位瞬間轉移到人群之中,我竟站在自己的旁邊,對!是我自己,身旁還坐著我的丈夫及兩名女兒。我在這個自己與丈夫等人面前揮動雙手,但他們貶都不貶一眼。事實上,每個人都是盯著這個光柱,卻目光呆滯。整個大廳,只有我,為這光柱的奧妙奇特而在心裡嘖嘖稱奇。
「你們人類是很特別的物種,你們會創作音樂、繪畫、文學、攝影、建築等等,這些,你們稱之為藝術,我們對你們這些,都非常欣賞,也非常尊重。」
「於是你們就來研究我們。」
「整個過程收集到的數據及資料,都幫助著你們的發展及進化。一直以來,我們都沒有傷害你們,只做著對你們有益的事。只是你們有部份人,利用我們的名義來傷害你們自己,以及整個地球及宇宙的平衡。」這個外國人剛說罷,有些影像就隨之在我腦海中出現:核武來自的源頭,與它實際的功用,但現在卻被某些人錯誤地使用,一幕幕戰爭的殘酷與大自然被摧毀的畫面,令人極度不安,最後,這未來的荒涼境況實在可想而知。「這些,都會放進你的潛意識裡頭。」
「為什麼你們不切切實實來幫助我們?」
「如果不是由你們自己去解決當前的問題,你們就永遠不明白珍惜的可貴,永遠只懂得倚賴,永遠停滯在這個步伐中。」他續說。「我們在暗中已幫助了很多,但主要還得靠你們自身的力量。」
「為什麼你跟我說那麼多?你是誰?」
突然間,我的腦內靈光一閃,印象在腦際間浮起,我跟他的對話,這不是第一次,之前,或再之前,還有再再之前!是他!
「莫特…」我竟想起他的名字。
「對!蘇菲,你答對了!」
* * *
「媽媽…家姐…爸爸…哈哈哈…開奶奶!開奶奶…」幾乎每個清晨最先起床的小女兒,總是這樣笑笑叫叫,喚醒房間其他還在睡夢之中的人。
「OK!媽媽睡多一下就去開奶奶了!」在意識模糊之中,我勉強地找住清醒的邊際說話。
「開奶奶…開奶奶…」大女兒也醒來了,如無意外,這往往是她早上第一句說的話。
「好的!好的!」腳著地的一刻,身體如此乏力,身體左撞右碰地走到廚房,這時通常已抓住了應有的清醒,拿起兩個奶瓶,倒進熱水及奶粉,也加入溫水,再拿著兩瓶奶奶走回房間,遞給兩名女兒。日日如是。
「今天又周身骨痛。」我心想。但我總需要將身體的感覺堆放一旁,因為一天的忙碌剛剛才開始:協助女兒們刷牙、洗臉、大小便、吃早餐、換衣服、穿鞋子等等,也得要為自己快速地梳洗及穿上衣履。及後,一家子匆匆忙忙出門,小女兒上托兒所,大女兒上幼稚園,丈夫與我也上班了。
日日如是。忙碌永遠佔據了自己所有的思緒:打字、中英翻譯、寄信、交費、分派文件,或是為老闆訂飛機票或船票去別處開會,還有為老闆娘在某批發市場訂購他們一家人要喝的牛奶,等等等等。這樣就達中午一時的下班時間,再趕到市場買菜,考慮「今晚食乜餸」。
回到家,吃些小點及小休一下。家中書櫃有很多不同種類的書籍,丈夫與我都愛書,遇上對的總忍不住買回來。這時,我心裡的天使聲音總說:「閱讀吧!要不然買它們回來,只是一塊與一塊沒價值的陳設。」可是,另一邊廂那魔鬼,卻驅使我拿起電視遙控器去打開電視,還有電腦,手機也放在身旁,坐在沙發上,漫無目的地,遊走。
* * *
站在學校門口,一眾家長已經等待著,湛藍的天空還像昨天的明媚,太陽溫暖地照耀著,風到來映照出樹影的搖曳。心想:「如果沒有任何牽掛,那麼現在到海邊吹吹海風,或是到山頂安靜地坐下遙望景色,還是簡單地到公園逛一個圈,也很賞心樂事。」
沉醉於這想法中,有一隻手拍一拍我的肩膀,我自然反應地向後看一看。是昨天那位美麗俊臉的金髮外國人,他今天是一身筆直且貼身的英倫風深棕色西裝。
「HELLO!」這位外國人熱情地跟我打招呼。
「HI!」我心中竟冒起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可能是由於我昨天也見過他吧!
「你昨天介紹的攝影展覽,很不錯!謝謝你!」他友善地微笑道。「這個小城真是很美!很惹人喜歡!」
「其實這裡還有很多地方都值得你去遊覽!」我像是在盡地主之誼道。「你會在這裡逗留多久?」
「我是來工作的。」他認真地說,可以看到他的靛藍眼睛閃閃發亮。
「啊!」也許他就是那些某大型酒店或娛樂場的外國高層吧!
「為什麼這裡那麼多人?」他繼續微笑說。
「這裡是學校門口,人們都在等小孩子放學!」我微笑地回答道。「我也在等我的女兒放學。」我說上這一句,免得大家都有所憧憬。
「啊!原來如此!」他像是恍然大悟。「哈哈!」
交談時間空了一下。然後,他繼續說:「其實我認得你!」我報以疑問的表情。他續說:「你是『EDAVE』的主音蘇菲,對嗎?」
「你居然知道!」本地的小城人大部份都不理會的事,竟然被一個外國人重視。
「我很喜歡你的歌,尤其是那首『APPLE DREAM』,很優美!」他表露出一襲欣賞的眼神及表情。
「謝謝你!真的很謝謝!」我心突然對他充滿感激。
「不用謝!你們的音樂真的好!無可置疑的!」他微笑地讚譽。然後,也看一看他配戴的高級名貴且外型獨特的金屬手錶。「我該是時候走了。」
「啊!好的!謝謝你!」始終還是有夢醒的一刻。
「再見!」
「再見!」我看著他的背影,此時,學校大門突然打開,家長們紛湧而至。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大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莫特。」
完成於2014年10月31日,澳門
以上小說刊登在2014年12月的《澳門筆匯》
圖片攝於2011年,英國,璁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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