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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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他說,我希望得到一個精神病。他抱著我,想吻我,我有點抗拒,並不溫暖。
白色的天,陽光興高采烈地普照,熱鬧得讓人不安。我在床上,沒有離開過床,他為我注射,真正醒來的時候,我一絲不掛地看著他。他說,穿起那些白色的衣物吧!想像中的柔軟並沒有在白色衣物中呈現出來。他生氣了嗎?雖然我有一點點厭惡他強暴地對我又抱又吻,但,其實只是一點點厭惡而已。我說,我愛您!他的眼神蒼白,像極地的白雪,冷冷地沒有盯我一下,離開了房間。
某一天晚上,我在五樓的房間內,等他來接我,穿著紅色的晚裝,您的黑色車子就在門口等著我,他開了車門給我。我最不喜歡就是在腳上搖擺的金色涼鞋,讓我看到自己的腳趾,那些腳趾,我塗上紅藥水,世界上沒有一款指甲油,像紅藥水,吹乾了有金色在上面的效果,是紅色加上金色,兩個顏色互相平衡,我的五個腳趾,紅色與金色強烈的聳立起來,阻擋著我的視線,這高貴的紅色晚裝配搭上那閃鑠的金色涼鞋,其實完美的配搭,可是他們會喜歡我的腳趾嗎?他們大概不可能接受的,紅色的部份在白色的部份中總是格外耀眼,不可以讓他們看到我的腳趾,用紅色的布條包住我的腳趾,對了,就這樣吧!華爾茲的音樂響起,我們跟著這三拍的節奏,這時,我抱緊他,那完美的舞步,使我突然想永遠跟他在一起。周圍的人都很陌生。他們是異國人,我們是他們的異國人。他們穿著適合他們的服裝,我們穿著小丑的衣裳,他們對著我們拍著鼓勵的手掌,我們卻看到他們虛假的笑臉。縱然我與他是跳得如此出類拔萃,但,這不屬於我們的舞,我們的舞,在哪裡呢?
他知道,他們是我請到這裡來的人,操著我完全聽不明的語言,他們到我們這地方來,長途跋涉,歷盡艱辛,就體諒他們,我不隱藏對他們的羨慕,電視常常播放的玉米片廣告,一家四口,全部是異國人,爸爸、媽媽、哥哥、妹妹,在溫暖的原木顏色的餐桌吃著粟米片,最後四人互相擁抱的溫馨鏡頭;還有是電影上異國我的人都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不懼危險,不怕艱辛,為人類的美好的將來作出偉大的貢獻;他們在舞會中,擺出各種各樣溫文爾雅的姿態,對藝術充滿著濃厚的興趣,對政治具備著真摯的熱誠, 對待人包含著耐心的關懷;異國語的老師曾說,異國地大人大,他們志比天高,為人類的貢獻總是研究得比我們多!比我們快!他們親切,不像我們的猜忌,他們的決斷,不像我們的落後,他們的開放,不像我們的保守。他們是人中之人,我們算是甚麼呢?我跟他說,有甚麼值得疑心的?
那個舞會,他們終於看到我的腳趾們,卻以為我的腳受傷了,不停用我聽不懂的語言去發出聲音,翻譯員翻譯了他們的好意,一位有濃密鬍子的男人想扶住我,那蔚藍色的眼睛,像海,我像是沐浴在海中的魚。我說謝謝了!我喜歡這樣!她說我是一位天生的藝術家,藝術家喜歡的東西都是與別不同的!這是有未婚夫的女人說,她穿著湖水綠色的晚裝,金色的秀髮黏著迷人的香水。我說謝謝!他們笑,歡笑地笑!沒有親眼看過是完全不敢相信的。
以後,他們陸陸續續地為我帶了很多新奇好玩的東西。例如,很多很多的水晶球,他們為我表演一系列驚喜新奇的魔術,變出很多很多五光十色的星河,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芒,龐然大物令人目不暇給,載歌載舞的人們,帶著樂而忘返的表情,所有艷羨的目光都拋到來!又例如從前只有一款酒,使人們以為世上只有一款酒,他們的到來,將酒傾注到我們知道的江河裡面,我們都跳進去享受那份甘甜,衣物濕透了都在所不惜!再例如那顆忘憂的靈丹,我與他們,在黑暗空洞的房子裡,大顆大顆地倒進口裡,夜夜徹夜夜的瘋癲與狂妄,黑暗,看不到,只能感到。親密與疏離,快樂與寂寞,放鬆與煩躁。狂風暴雨襲來,我,沒有帶雨傘。
我跟他說,我不認得他們是誰,沒有美好印象,只有相同感覺,像人工模板一件一件地在輸送帶上的東西,也像是走了音變了調的小提琴音質!突然間,原本親切的行為,都只是一宗交易!我聲淚俱下!他們簡單且冷靜地對我說,這是需要適應的新法則。在渠道的入口湧到浴室、走廊、廚房、客廳、房間,到達窗子的位置,直撞而下,墮入每個人的口中,撐得大大的口,不停地吸引,鮮明的紅嫩變成深沈的黑漆。可是,大家都喜歡這新穎的快感,安然的接受了,認為這是上天設計的進化論的過程之一。
細菌,首先,看清楚將要寄生的地方,計算妥當了,下手,由皮膚開始,讓外部組織漸漸地潰爛、紅腫、發炎,繼而進入體內,經過五臟六腑,騰痛、發燒、絕望。但在沒有敗壞之前,就賴以維生於身體裡吸收養份,促使身體一天比一天地衰敗,最後剩下壞血與爛肉及枯骨,才發現,剩下的一副跑不快、做不勤、力不遞的臭皮囊。細菌,總算離開了,去尋找更有趣的食物。一個一個的紅印,儼如五大洋七大洲的地圖,在我的大腿上,是我的左腿還是右腿,我不知道,左與右,要是我的方向的左,就是您的右,要是您的方向的左,就是我的右;左與右,頭向了一邊,是左,頭向另一邊,是右;左與右,做工作的手屬於左,拿食具的手屬於右;左與右,不是左,就是右;絕對與確定。我說昨晚他們來過,這是加給我的記號,那一個晚上,大概是零晨四點鐘,我看見他們,對著我笑,然後說不用怕這不痛的,我不能動彈,叫也沒有聲音,開始不能呼吸的感覺,大約是他們用那晶瑩剔透的身體蓋著我身體所有的孔隙,我覺得自己的血液也死去了,不再流動,凝固住的豬血紅及鴨血紅,放進人的口中,爽滑嫰口的質感,他們咀嚼著、吞噬著、毀滅著。白天,眼睛睜開,看見他在床邊。他們給我的記號,在不知是左面或是右面的大腿中,不痕不癢,只是痛,三百五十支細微的銀針刺在皮膚上的痛楚,造成奇特的紅腫,應該是這樣的,他幫我塗上翠綠色的藥膏,跟我說沒事,其實他們,並不太可怕,我跟他說。
我對他說,野獸們一貫的生存法則,是為了生存才有性慾,正如,為了生存才有食慾,是正常的生理法則,當十年前看見一隻野獸在面前經過,十年後又同樣看見一隻野獸經過,此野獸並非彼野獸,彼野獸卻是此野獸的延續。對於只屬於互相彼此親密,泛濫地瘋狂地放縱地尋求快感的欲達,避孕工具與減肥,有甚麼作用呢?我問他。蒼白的眼神,迴避的目光,恐懼的表情,我笑,說我只是說說而已。從前,我給他一件寶貴的盒子,裡面有一條永不死亡的魚與永不乾旱的水,魚倚靠著水,以為水永遠對魚忠誠不二,可惜,有一天,水看見大海,也看見大海中的其他五顏六色的魚,水說我想到外面的世界看看,魚說我們不是永不分離的嗎?水說我們來自不同的世界,況且所有力量的泉源就是水。水跳進海裡,成為力量之一,魚不會死,只會等待著,乾著,忍受那無窮無盡的乾。
植物們有感覺與知覺,與天上灰色的雲兒心靈相通,下雨前會相應地發出的一股期待濕潤了的青色味道,相信是大自然其中一種的求雨舞,已縈繞著這個空間,眼淚是滋養心靈的靈丹,悲傷的情感要爆發出來,逃避使喉嚨緊迫起來,灰色的雲兒沒有任何行動之時,風起飄逝不見了。五樓的房間,黑暗籠罩著,在床上的我,黑色的粒子,不止地散落,包圍著我,我很害怕,黑壓的粒子,讓我惱恨,讓我痛苦,讓我抓狂。我跟他說,他對我說,她對他說。他像她的未婚夫,他與她在我的睡房中完事,他穿起褲子,問她,有甚麼地方相像,她渙散的眼神,與她墜地的乳房,及她蓬勃的頭髮,答他,都是男人。
我們一起閱讀過一個故事,一位愛強姦女人的男人愛上一位喜歡綁架男人的女人,最後女人發現繩子原來只是空氣般的虛有,男人發現強姦原來只是一個流傳下來的儀式,他們不知所措地猛撞,綁架的越來越緊,強姦的越來越濫。最後,男人被女人砍掉他的性器官,女人被男人勒死了在床上,衝動,阻擋著人所有的視線與冷靜,一切的眼神充滿了紅色的烙痕,噴射出來的鮮血威武起來,肉在地上翻轉,分離出來的,到處找尋自己的主人,利用血液成為掙扎的原油,最後卻是悲劇性地徒勞無功,成為了一堆填海的垃圾,鏡頭內四處都是紅,只有女人的頭,紫色的一塊,醜陋的程度,令眼睛與舌頭都想離開這位女主人了。我與他看完了,跟他說,女人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就可以了,或者女人可以知道但假裝不知道就可以了,也許女人知道但容許所有的發生就可以了。到了三十年之後,才得知當中原委,但事過境遷,一切隨風。或者到了三十年之後,什麼都是過去,人在身邊就好了。也許到了三十年之後,當天的容許,成為男人與女人都各自擁有各自歡樂的藉口。
而且,忘記,很簡單,每天的日常生活都有經歷的生長,這經歷會被那經歷侵蝕,喚醒的次數減少。時間像水,沖洗,縱然痕跡,喜歡刺痛別人,刺痛的時間卻會慢慢、慢慢地減少,因為吸收到體內,可能在過濾下已消失其殺傷力,只剩下一個癢癢的紅印,有空才咬自己一口。我跟他說,我曾說希望可以得到一個神經病,可是,一直都沒有,我還是很正常,甚麼都在裡面。黑色的門,滲出一點點的血腥味,窗子染塵,原來風景只是一幅圖畫,一幅美麗的圖畫,我,漫無目的地看。
風,塵埃飛舞,水,是不規則的圖形。當我醒來的時候,他們都離開了,去,可能是唯一的空氣。聽說他們突然間不喜歡這裡來,於是,可能是一場疫症,可能是一場山火,可能是一場海嘯,更有可能是一場很大很大的風,風,將一切,都向天空吹去,吹去其他地方,最後,剩下的塵埃,在陽光裡翩翩起舞,快煮熟在地上拼命螞蟻。我與他,走到湖的中心,水,在空中飛揚並沒有散落,形成熱烘烘的透支環境,我們走到水的上面,坐下,看著一幢一幢又一幢的龐然大物塌陷。那座橋,散落在海洋裡,可以看到沙礫的沈澱,這從未有過的清澈,卻是如此的死寂。
這只是我的一個夢,因為所有人都很快樂。乖孩子與壞孩子的分別,乖孩子總會教導壞孩子,總會照顧壞孩子,乖孩子屬於建造,壞孩子屬於破壞,乖孩子是希望,壞孩子是毀滅。這像左與右,我已經不能分辨了,我還懷疑著,其實一直都不需要分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