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說:新任會長阿偉以最謙恭也最承擔的繞行方式接下青年會賦予他的職責)
中午時分,我們趁著去黑毛豬買便當之前,先繞去看號稱離海邊最近的舊香蘭遺址,可惜風沙都把以前挖的坑給埋了。回來剛好還趕得及安邦帶女生們包最後一批檳榔,我超欣賞丫丫積極開放學生多元學習的心態,先前她說希望有機會讓學生嚐嚐檳榔呢。還好現場還有足夠的檳榔可以讓她們自包自吃來個初體驗,只見得一個個哇哇哇的像是吃到倒吊子嘴紅紅臉紅紅頭暈暈腳暈暈,我跟丫丫兩人心照不宣的有默契很滿意。
由於接下來不確定有什麼事情可以讓妹妹跟著幫忙的,我就先上了樓跟戴牧師聊天喝茶。嗚~~~我確定需要喝濃茶才撐得住這兩晚的熬夜啦。剛好慕妮牧師她們也在準備明天復活節聯合禮拜的事情,我就把妹妹們明天也要跟著參加禮拜的事情帶過。我並沒有想要刻意提些什麼,例如證道的內容是否可以針對初次來教會的她們等等連說都沒說。當初我跟丫丫說好了,就是單純讓妹妹們進行多元的體驗,希望她們來到部落有機會跟著族人一塊作息入境隨俗罷。
我們聊著,妹妹們過來說部落媽媽們那裡要切菜忙晚餐,她們就跟過去幫忙。好耶好耶降就對了,降我就輕鬆了。先前丫丫說她只負責把人帶到台東,接下來就交給我了;而我則是認為自己是負責把人帶到拉勞蘭,接下來就希望她們自動跟部落去學習了。
一直以來我也在摸索帶人來到部落的方式,在幾次的經驗裡試圖找出較為妥切的方式。說實在部落祭典期間帶一群如果無法跟著部落步調做事的人來,那會是很麻煩的狀況,就會讓族人在已經忙不完的狀態,還要把一件事放在心上變成是要接待跟招呼。要團體來,最好另找時間;祭典,我是認為比較適合已經來過部落成為朋友的人,在這個特別的時候跟著進入部落的節奏。
先前我也曾勞煩卡拉魯然與普悠瑪協助館裡辦理部落參訪,其中特別是卡拉魯然從老到少以排灣族極重禮數的陣仗與款待給了學員非常好的互動交流。我非常感激古爸一家、珊珊一家大力支持的情誼,害我斯卡拉魯然系列差點要跟著寫下去。然而卻也相當過意不去,因為太勞動大家配合我們的需求,而我則除了公事公辦的微薄講師費以外沒有其他方式可以表達謝意,總感覺這樣的方式讓部落賠上的時間與精神可多了。
此外是什麼樣的團體來,也是一大影響的要素。如果是散客湊成的團體,我連對方是什麼底細都摸不清楚,也不知道用怎樣的方式較能溝通有共識,這一來就很難在部落與團體之間扮好中介的角色。而這次似乎是最好的切入方式,就像一群同質性較高的團體有著較為接近的共鳴,很多事情傳遞起來就比較順洽。同時這也是部落預定的公開event,不需要特別為我們安排什麼special program,我們就可以剛好搭個順風車體驗與學習。
戴牧師說這樣很好,他自己也是比較喜歡這樣的團體來到部落,因為來的人已經有心理準備,願意調整心態接受要經歷的事情,也會有自我期許要跟著部落的步調。他表明實在很怕接那種純粹遊走部落觀光行的團。
相對於我是南女師生在台東的對口,戴牧師自己也是部落的對口,因為他也需要跟部落的人說明、解釋到底是什麼樣的團體來到了部落,讓部落也有心理準備這是什麼樣的情形。所以我們兩個都是在做對口與窗口的軸承,都有很多要承擔而且彼此需要的地方。戴牧師先前笑說這是我們繼南島論壇的二度合作唷,我則嚕他啊~~那有什麼辦法就是喜歡來麻煩你們拉勞蘭就很安心說。
努力把時間挪勻出來的巴代此時也趕到了拉勞蘭,在台南工作的他可也是妹妹們文化隊課程有過一面之緣的老師。先前我就一直凹他既然這個時間本來就打算回台東,那也就順便過來以泰安部落代表祝賀拉勞蘭會長交接、感受一下這個部落的氣勢。
email上我這般寫道:「感覺拉勞蘭跟大巴六九的經歷很像,都曾經是部族裡強盛一時的部落,雖然在歷史的因素下不復盛況,卻也不肯放棄撐持著意圖再度崛起。這是一個值得尊敬的部落,也是一直在尋找對手的部落。」我知道號稱勇猛剽悍的大巴六九人一定會被最後這個句子給打到,因為他們一直以來也擁有這般的自視與不肯屈撓。我相信,來到這裡,巴代一定能夠感受到他老早就想見識的部落是如何與他的部落這般熟悉。
第一次來到拉勞蘭的巴代,與戴牧師早有記不起來在哪裡的一面之緣。我一直喜歡這樣的感覺:認識的人彼此之間有了更多的認識,這就是很美好的連結。談話間聽得男子腰際間的鬼鈴鐺鐺響起,女子衣飾的綴片娑娑蔓延,就知道大家已經在著裝準備到頭目家前庭集合了。
我打電話給秀美:「在哪裡了你們?」在路上了她說,待會下車要準備著裝,我聽得很高興,也很期待他們普悠瑪的到來。
那晚南王部落婦女鋤草完工慶之前的準備會議,我在曾媽媽家遇見了浩祥大哥,很久沒有聊了一聊就在水溝邊站了一個多小時。浩祥大哥談到他現在部落工作的重心放在活化部落組織,希望各個部落的團體如會所年齡層、老人會、婦女會等等都能在部落早就原有的結構當中知道自己該做的事、該怎麼做,如此大家就都有自己在部落的位置可以好好善盡本分。
聽著聽著我就講起拉勞蘭青年會的例子,覺得新香蘭在這方面已經將各個坎咱建立、安頓好而邁向穩定的發展,如果這次會長交接南王也能有年輕人願意前來觀摩,說不定會是很好的學習機會。聽著聽著浩祥大哥的眼睛也跟著發亮,早就認識戴牧師同時也聽聞拉勞蘭名聲許久的浩祥大哥,當下就有意願帶年輕一輩的去參加交接儀式。後來我聽說浩祥大哥想租遊覽車準備帶一車人去,真的能找到那麼多人嗎通常能有一台九人座的部落代表就已經很不簡單了一台大巴耶~~
結果浩祥大哥跟秀美真的把他們平常就在帶的文化成長班的少年們與青少年都帶來了。
頭目家的牆外七里香的枝葉在鍋裡燻燒,著裝的青年會男子們忙著取黑灰塗臉預備陣勢;女子們則兩列排開手執檳榔與酒水,準備以歌聲歡迎來自各方前來祝賀的友人。除了新園與大王這兩處新香蘭的兄弟部落已先到場支援,普悠瑪這一團是第一個來慶賀的部落。按照拉勞蘭的規矩,放槍,這是要告知祖先部落有大事發生了,也將來者視為很強的對手。希細樂、阿柏與文正站在頭目家牆上,碰碰碰連續各發一彈,我看頭目家天上的電線已有幾處岌岌欲裂,可想而知這禮槍放的次數可多了對應於總有這麼多團體來此交流的盛情。
全體著傳統服裝的浩祥大哥他們以及領頭的青少年接受拉勞蘭女生們熱情與熱烈的招待飲用酒水,然後魚貫地進入頭目家前庭早已預備好的座椅向頭目及長老們致意。這個畫面真的很美麗,不同族群的服裝有這麼多人笑意盈盈地互相對待、接受美意的互動,我真的很慶幸可以在現場這般經歷一個個來到這裡的部落:意識部落、古樓部落、筏灣部落、下賓朗部落……
撒可努高興之餘,大力拍巴代的肩膀:「你們卑南族對我們,真是有情有義!」南王的一大巴以及下賓朗的三位青年,加上意識部落知本的伊命跟愛琴、泰安的巴代以及利嘉的斯乃泱,真的是,不管是所謂被卑南化的排灣族或是被排灣化的卑南族的口述歷史,拉勞蘭東部排灣族真的是從很久以前到現在沒有斷掉與卑南族的互動在眼前映現。
待嘉賓們坐定位,青年會也準備開始交接儀式。首先是年輕人們圍圈舞唱,殺豬、把染紅了豬血的布塊綁在頭目家前庭的立竹,燒竹成煙等待三響表示得到上天允許的旨意。之後在年輕人互圍成圈的歌聲與眾人的注目中,新任會長阿偉在哥哥撒可努陪導下跪行繞著會所的臼左右各三圈。這樣的跪行難度很高,因為全身只能膝蓋跟手肘著地,所以速度非常緩慢。然而就是在這樣的緩慢與艱難中達到了張力,讓人感受到即將身負重任的年輕人,就是要有能屈能伸的擔當。同樣的,年輕人也是在一聲令下中迅速地緊緊挨著彼此的身子趴跪成一列,讓阿偉在金龍以扶正階級的牽陪下踩過他們的身上來到頭目的面前。
同樣都是趴跪下來的儀式,對領導者與被領導者都有各自深沉的意味。領袖以最謙卑的方式來領受他的榮耀與責任,而即將要被他領導的青年人則是同樣以身體與意志,鞏起他們所認定的領導人並且承擔他所做的決定,成為彼此互相依賴、共同成就的共同體。
昌珍將身上屬於青年會領導人的信物拆解了下,轉給阿偉綁紮在他身上。阿偉的臉已經塗上了新鮮的豬血,在部落及青年會的接納以及眾人的見證下成為年輕人的領導人。年輕人持木製盾牌與長矛快速繞跑部落,青年會成員長一級的加扶魯扶魯(真正的男人)更是披上獸皮衣,一塊跑回頭目家,再將長矛一一擺到頭目家前庭入口的木雕像旁,跳起了戰舞…………
一連串的儀式令人眼花撩亂,卻又銜接得如此契合,如同巴代所說的,拉勞蘭找到了他們自己,但是是用一種新的方式,卻又將傳統帶了出來,在未來成了傳統傳了下去。這是我佩服拉勞蘭的地方:儀式乃為人所設,於是那個精神可以跨越時代流傳下去而藉由儀式來成就,不是成了爲儀式而形式的行尸走肉。就好像,信仰是爲了讓人得到真正的自由,而不是看到表面的限制以為是讓人失去了自由。
青年會長儀式交接完成,舞圈拉大了出來,婦女的加入,前來慶賀部落友人的加入,溢滿了頭目家門外的道路,就像傳說中煮了太多的小米於是溢往海邊形成層疊浪花般的不可臆測。排灣族的歌聲,卑南族的歌聲,在鷹羽/小米頭飾與鮮豔花環/卡定的交繞下成了非常美麗的畫面。
先前我跟秀美說的話,也在此再一次得到驗證。那時我跟她說,你們不管幾個人來,都要穿傳統服,因為排灣族太「厚禮數」了。不穿的話,不是你對他們不好意思,而是他們對你的陣仗與盛情反而會讓你不好意思。秀美非常了解,於是今天普悠瑪的全體盛裝,就在拉勞蘭的盛情相待下,形成非常厚禮數的交流。
拉勞蘭準備了連杯,一一邀請在座部落/團體代表與拉勞蘭代表共飲,藉著飲同杯、酒亦情般成為心思意念的一體。啊這樣的陣仗也就算了,我最被打敗的是居然東華的妹妹們還連日趕工串出數件琉璃珠鍊,在喝完連杯後由拉勞蘭代表餽贈給這些接受連杯之邀的友人們。這可是何等的費功,何等的重禮啊。因為我們文化隊的老師們也一一受到這個邀請,得到這份貴重的禮物,包括學生當中總籌這次部落遊學的妮妮以及文化隊的副社長君琳。這美好的沉重掛在胸前,我們一定從來沒想過只是來旁觀跟著體驗不是主客的我們也會這般被拉勞蘭給對待,而拉勞蘭早就準備了這份愛在對待不分彼此來到她這裡的人。
這天晚上的菜餚非常豐富,橫掃Vuvu Rock的文正主廚功力真不是蓋的,在他領軍之下拉勞蘭婦女準備了好多令人咂舌的美食。我尤其最愛淋上美乃滋的過貓海苔手捲,微辣哇沙米從中綻放的辛美滋味真是可以歐伊係到死了。妹妹們也很高興今天晚上的菜餚也有她們一起努力的參與:第一次學習搗花生磨成粉狀。後來聽小鬼說他剛開始覺得這些灑上花生粉的南瓜看起來恐怖得很,要不是出於哥哥們的脅迫他還不敢吃,結果一吃覺得好好吃唷不敢相信這是出自於南女學生的成品。
席間,我看到秀美的公公、普悠瑪的長老跟拉勞蘭頭目、外交官等長老坐在一起用餐交流,我好高興看到老人家這樣。上一次讓我有這種感覺的是與拉勞蘭結盟時,汪老師、巴卡魯固頭目他們一起在這裡跟拉勞蘭老人家非常高興的喝與聊。說實在,我常常覺得,年輕人之間或許有時礙於面子或是必須得刻意營造一個族群正式交流的場合,可是對老人家來說他們根本不需要這樣的精心設計,因為他們早就用他們的國語─日語混著糯米酒融在一起開心了。
浩祥大哥跟我說,拉勞蘭頭目冷兒跟他說起他只有耳聞自家部落長老說過但卻從來沒有在另一個地方聽到對照驗證的事實:「你們普悠瑪以前要往南邊去的時候,經過我們這裡都會過來休息。」以往普悠瑪稱霸台東平原往南邊或是向南邊部落收取貢品經過拉勞蘭時,都會拐進來坐一下受到當地族人的招待再繼續趕路。因此冷兒頭目非常高興百年前曾經數度造訪拉勞蘭的友人子孫,又能夠再度來到這裡讓他們好好歡迎,一直以來致力於口傳史料的浩祥大哥,內心的震動與感動可想而知。
杯酒交錯中,得提前帶孩子們回去的普悠瑪部落先行跟頭目告辭,卡地布此時年輕人也護送拉罕到了拉勞蘭,吃過飯後大家就轉往一旁空地成群圍成數個圓圈跳舞,老人家就安坐在當中享受年輕人的歌聲與斟酒。
每個部落的年輕人都有機會出來領頭帶歌帶舞,於是可以看到習慣了逆時針方向跳舞的卑南族在排灣族的歌聲中學著往左手邊移動,反過來也是一樣,當卡地布唱歌反向移動時,拉勞蘭、卡拉魯然……也得學著往右手邊移動。這是我很喜歡看到的畫面:雖然彼此的文化在交流當中都有多多少少的不習慣與不適應,但是重點是我們願意一起同在分享、一起學習你我的差異,於是這些不熟悉反倒成了彼此可以去探索去經歷的有意思。
在各部落青年會輪流出來把祝福與慶賀分享給新會長阿偉時,舞圈中有一群排灣族友人的衣飾與歌聲是我認識拉勞蘭以來未曾見過也不曾聽聞的團體。帶頭的人扯著熱喉,非常沉醉的沉浸在群體歌聲所散發氛圍的能量中。撒可努告訴我,那是筏灣部落,目尼的哥哥akas帶的。撒可努說:「帶他們這些年來,他們已經發展出自己的儀式與意涵,很有自己。」從akas的眼神與歌聲中,我看得出撒可努這番話的意思。
對很多在文化復振歷程尋找自己源初的部落年輕人來說,要恢復所謂一模一樣的傳統、要運用道地純正的母語、要在混亂的現實回到所謂過去美好的日子,或許已經有太多的變數與困難,然則這些都不該是構成與祖先、與族人溝通與認同的阻礙。我相信,就算所使用的媒介是不全然純然的新創與再製,或者是同質異語的稱呼,還是不會妨礙彼此要溝通的意願與本質。就好像,珊珊在天主堂講的阿肋路亞跟我在長老教會唸的哈利路亞,或是普悠瑪講的古拉報跟知本講的阿符大,其實在本質上都是同一回事。
眼前這一景讓我想到去年參加美國原住民博物館開幕活動時遇見一位穿著原住民衣服的金髮白人小姐,她推著坐在輪椅上黑髮的原住民老奶奶跟她有說有笑,也以孝順長者的態度攙扶著老奶奶為她打理吃食。這位小姐和藹地遞水給我,告訴我說她的祖母很期待開幕式這一天的到來。那一刻我有些驚訝,因為眼前這兩人的外形再怎樣都不會讓人聯想到她們有血親關係。然而,當我看到這位老奶奶如何滿足孫女的對待她、如何疼愛她的孫女時,我當時的感受是:老奶奶不會因為孫女的外形不像原住民就不愛她,因為無論如何那都是她的孫女,這不是用外人的眼睛可以去判斷的。
這一代原住民年輕人再怎樣被人說在精神實質上不像原住民,可是我相信只要有意願有心去接觸去親近這源初,就算血緣再稀薄、內涵再稀少、所呈現的形式再微薄,這樣的臍帶是絕對不會斷掉的。只要願意打開自己,不管是用什麼方式去接近與觸碰,我相信祖先的力量會回到孩子身上陪伴著的。一如眼前卡拉魯然舞圈中同樣沉浸在歌聲帶領中珊珊的弟弟asal跳起戰舞的神情,卡拉魯然勇士蹲低了身子不斷反覆伸直了腿往左側跳的戰舞頗似拉勞蘭的戰舞,卻也是屬於他們自己而不是完完板板如同拉勞蘭的形式。我很高興,在拉勞蘭的這個夜晚看到這麼多一樣的排灣卻是不一樣的排灣都在為著找到與建立自己的排灣在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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