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壞性情緒管理》/(2)有七千張臉孔的人 2003/06/13 10:02
著/丹尼爾.高曼
六○年代艾克曼回到蘭利波特醫院做研究,在那裡認識了湯金斯(Sylvan Tomkins);湯金斯原本是哲學家,後轉攻心理學,他對非語言情緒表達的研究給艾克曼帶來不少啟發。艾克曼後來獲得一筆贊助,讓他研究不同文化的動作表情與情緒表達,因此他以新幾內亞一群據信生活形態與石器時代無異的人為研究對象,他發現這個偏遠部落人們的情緒表達方式與世界各地無異,這是世人了解情緒表達普遍性的里程碑。之後艾克曼開始認真研讀達爾文的著作,因為達爾文很久以前就已提倡此種普遍性。
我在八○年代初認識了艾克曼,當時我正在寫一篇文章討論他對於臉部情緒表達的研究。艾克曼很早就知道臉部表情是情緒的直接窗口,不過當時還找不到一套科學方法可以從臉部主要肌肉的動作來解讀情緒,於是他與同事傅利森(Wallace Friesen)花了一年的時間,不只研究臉部的肌肉構造,還學習逐一控制每一條肌肉的運動,以研究肌肉運動與情緒的對應關係,結果發現臉部肌肉大約可製造出七千種不同的組合方式。
這個研究不只是辛苦,更是痛苦。艾克曼借用十九世紀神經學家杜欽(Guillaume Duchenn)的方法,用電流刺激臉部肌肉以研究表情的變化,但杜欽的研究對象是臉部沒有痛感的人,也就不必擔憂電擊的痛。然而艾克曼就沒有那麼幸運了,當他對某一條肌肉的運動有疑惑時,他會用針穿破皮膚到達肌肉,然後通電加以刺激。艾克曼至今仍然記得,那不是太愉快的經驗。
但他的辛苦是有代價的,六年後情緒研究的大突破誕生了,他發現每一種情緒都可以對應出相關的肌肉運動,精確到可以用一套標記寫出來。有史以來第一次科學家可以精確地測量出一個人的情緒,只需要觀察其臉部肌肉每一刻的變化即可。今天全世界超過四百名研究人員採用臉部運動解碼系統,有兩個研究小組正努力將這套系統自動化,希望在五年內讓研究人員可以輕鬆讀出一個人最細微的情緒變化,就像腦電圖可以輕鬆測量腦波一樣。
這次研討會的時機對艾克曼而言非常恰當,他在劍橋向我提到的那本書,有很多內容與會議的主題重疊,特別是關於情緒的健康與否,以及如何改變情緒的影響等問題。他雖自認數十年的研究應有不少內容會引起達賴喇嘛的興趣,但他為自己所能學到的新知識更感期待,他相信西藏數百年來所發展出來的情緒管理方法,可能有一些是西方人鮮少知道的。
這次的會議對艾克曼別具個人的意義。他在冷戰高峰時期曾接受軍中指派任務,分析萬一發生核戰時可能造成的傷亡,之後他便一直熱衷參與反核團體。這份熱忱也感染了他的女兒伊芙,她自十五歲起就開始參與援藏行動,因此也間接促使艾克曼這次的達蘭莎拉之行,他也帶著女兒同來旁觀。
普遍的情緒
艾克曼的任務是介紹情緒的科學架構,他說:「今天的內容主要分為兩個部分,一個是我們能找到證據的科學事實,另一個是沒有證據、但所探討的問題很有趣的科學理論。我會多花點時間介紹理論,但首先我要探討的是事實。
「先談情緒的普遍性。我剛開始做研究時,西方普遍的觀念認為情緒因文化而異,就像語言或價值觀一樣,是後天學習的,因此會反映出不同的文化。這種觀念與達爾文於一八七二年所寫的《人類及動物之表情》相衝突,達爾文認為人類的情緒是演化的結果,人類有些情緒與動物相同,且情緒是人類的一個共同特徵。」艾克曼放了一些表情誇張的臉孔幻燈片,接著說,「我第一次做研究時,拿了這些圖片給全世界二十一種文化的人看,請他們說出這些是什麼表情。雖然每個人的文化與語言各異,但他們說出的答案卻是相同的,他們都說第一張臉孔代表快樂,第二張代表厭惡。
「但是這個研究有個問題,就是我的研究對象全部都接觸過同樣的電視、電影環境,或許他們是因為看了卓別林、韋恩或李察基爾的電影,而學會辨識同樣的表情。因此這可能不是演化的結果,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必須找不曾與外界接觸的人來作研究。當時有一位科學家正在研究新幾內亞一群生了怪病的石器時代部落,而拍攝了十萬多呎的膠捲。
「我花了半年的時間研究這些影片,而有了真正的新發現,因為我在影片中沒有看到任何以前沒看過的表情,而且我可以從影片的前後發展確定我的解讀是正確的。我不需要學習他們的表達方式,因為他們的表達方式和我完全一樣。
「一九六七年,我親自到新幾內亞研究這群人,」他放了一些工作人員拍攝到的自然表情,「這個男孩在表達喜悅。後面這個女人憤怒地瞪著我,因為我違背文化習俗在看她。這個男人看著我吃罐頭食物而露出嫌惡的表情,我在吃他的食物時當然也露出同樣的表情。這些都是有趣的例子,但不能做為證據,我必須做更有系統的實驗。最有趣的一項實驗是我告訴他們一個故事,請他們表現出在每個故事中應有的表情,」他一邊放映他在新幾內亞拍攝的影片,一邊說。
「他們不知道攝影機為何物,因此在拍攝過程中完全不會尷尬。我請他們做出下列各種表情:你準備打鬥時的表情,有人做了你不喜歡的事,但你不準備打鬥的表情,你獲知你的孩子死去的表情,一個很久不見的朋友來到村子裡時你的表情。
「而當我拿這些照片給對他們一無所悉的美國大學生看時,他們果然可以輕易解讀各種表情。我認為這證明了情緒表達的普遍性,達爾文是對的:這是人類的共同特徵。
「不僅是情緒的表達有普遍性,引發情緒的原因也有普遍性。這方面我們還沒有充分的證據,但就我們已能掌握的證據來看,在抽象層次上卻有共通性,具體層次則可能有差異,例如悲傷或痛苦的共同原因是重大的失落,至於失去的是什麼則因人或文化而異。此外,情緒所導致的身體變化也有普遍性。我與柏克萊加大的賴文森(Robert Levenson)教授一起研究過每一種情緒引發的身體器官變化,例如憤怒與恐懼都會導致心跳加速及冒汗,但憤怒時手會變熱,恐懼時則會變冷,這個皮膚溫度的差異是有普遍性的。」
十八種微笑
「還有一個重點是自發與非自發表情的差異,這不是我發現的,而是上個世紀的法國神經學家杜欽博士。」他放了一張圖片(圖1-3)給大家看,裡面是一個假笑的病人,下一張則是一個真笑的病人。「左邊這個病人臉部沒有痛覺,杜欽博士用電線刺激他的肌肉,如此他便可了解是哪一條肌肉讓嘴角上揚。但他看了照片後心想這個人雖然在笑,其實並不開心,於是他說了一個笑話給他聽,然後再拍下第二張照片,結果發現第二張照片的差異在於眼周的肌肉把臉頰往上提。」
接著艾克曼放映他自己假笑和真笑的照片說:「杜欽博士告訴我們,眼睛周邊的肌肉是不聽使喚的,只有在真情流露時才會牽動。套用杜欽博士的話,『那裡不動,虛偽的朋友便無所遁形。』上師,您在一本書中談到您對笑容很有興趣,我曾經試著研究十八種不同的笑容。」
這句話引起達賴喇嘛開懷大笑,彷彿牽動了臉上的每一根肌肉。「十八種!」達賴喇嘛開玩笑說,「你何時會發現第十九種?」
「其實我希望不要發現第十九種,」艾克曼說,「要讓人相信有十八種笑容已經很困難了。請聽我談談過去十年的研究情形,杜欽博士的研究在十五年前根本是無人聞問的,後來我們發現人們在說謊時(明明痛苦卻假裝很好),笑容會不一樣,這才有了第一個重要的證據。我與戴維森做過兩項研究,發現真假笑容的腦部活動也不同,真正愉悅的腦部活動通常只有在眼周肌肉牽動時才會出現。」
謊言,測謊與情緒
艾克曼接著談到關於欺騙方面的研究,「這個部分我只在美國做過研究。我們發現多數人都很容易被欺騙,甚至包括警察、精神科醫生、律師和海關人員,他們無法光憑談話來分辨真偽。」
「政治人物又如何?」達賴喇嘛笑著問。這句話問得輕鬆,艾克曼卻聽出其中的一絲尖銳,他在飛往印度途中讀了《達賴喇嘛自傳》(Freedom in Exile),對於書中提到達賴喇嘛一再被中國政客欺騙的描述,感到印象深刻。
艾克曼回答:「我只研究過政客的謊言,沒有研究他們分辨別人說謊的能力,但是人們的辨識能力之低確實讓我驚訝,事實上有很多細微的行為線索會洩露出一個人的真偽。透過臉孔與語調的測量,偵測謊言的準確程度可達到八五﹪。我們發現有一小部分人具有同等精準的判斷力,只要聽和看就可立刻判斷真偽。但是這種人所占的比例不到一﹪,我還在研究他們為何有這樣的能力。」
接著艾克曼談到臉部表情與身體變化的密切關聯,「我們在研究過程中發現一件讓人訝異的事。一個人如果刻意做出某種臉部表情,身體的反應便會隨之改變。也就是說,只要你做出正確的表情,就可產生相對應的生理反應。這顯示臉孔不只是情緒表達的窗口,也有牽動情緒的能力。」
「這也包括自主性的情緒表達嗎?」達賴喇嘛問。
艾克曼回答:「這是完全自主性的,但會促發非自主的系統。」換句話說,臉上露出笑容就可引發快樂時的腦部活動,正如皺眉會引發悲傷的腦部活動一樣,這是艾克曼與戴維森的另一項發現。但我必須提一下,情緒是有個別差異的。剛開始我研究情緒的普遍性,但在過去十年裡,我開始研究個人的差異。每個人的感情表達方式不同,有些人的情緒產生得比較快,有些人比較強烈,有些人比較持久,有些人的情緒訊號很明顯,有些人則較難辨識。
「此外我們發現,多數人的情緒系統是統一的,而不是像過去某些科學家所說的,強烈的情緒與輕微的生理反應可以並存。事實上,情緒是一個整體性的東西,如果情緒的表達強烈或快速,自主神經系統所引發的身體反應也會同樣的強烈或快速。一般而言,個人與個人的差異並不限於某種情緒,一個人如果憤怒的反應很強烈,他的恐懼反應通常也很強烈。」
這種差異可能是人們常會產生誤解的原因之一,我們總誤以為別人的情緒經驗和我們完全一樣。艾克曼的研究也顯示,那些情緒反應快速、強烈且持久的人,在情緒控制上可能特別困難。這又引發了情緒經驗如何形成的問題,艾克曼相信這個問題若能獲得解答,應有助於在人們成長過程中,適時協助其學習情緒管理,但目前恐怕還言之過早。
情緒表達的自由
艾克曼事後告訴我,他對於達賴喇嘛表達情感的開放與自由感到驚訝,達賴喇嘛的臉極富表情,顯露的不只是每一刻的情緒變化,還有思想的瞬變,他可以從達賴喇嘛臉上清楚看到他在專注、懷疑、理解或贊同。最了不起的是他的好脾氣,永遠帶著興味與愉悅看待生命的每一刻,因而感染周遭每個人。艾克曼說,這並不是說達賴喇嘛沒有悲傷或其他感覺,他似乎對別人的痛苦非常有反應,臉上明顯流露出悲憫與痛苦--至少在那一瞬間。但艾克曼也注意到,他能很快速地從悲苦中恢復,他總能從別人身上看到愉悅或有趣的地方,且總是看到事物的光明面。
艾克曼是研究臉孔的專家,他發現達賴喇嘛的臉孔還有一些地方異於常人。其一,他的臉特別大,肌肉特別富表情,但更特別的是他的臉部肌肉年輕,看起來不像六十四歲,倒像是二十幾歲。艾克曼猜想這是因為他從來不壓抑情緒,而是任由情緒清楚顯現在臉上,也因此肌肉的運動比一般人更頻繁。多數人會因不自在而壓抑情緒的表達,他卻似乎非常自在。這份自在代表的是非凡的自信。多數孩子到四、五歲時就會開始對某些感覺感到羞愧,從此一輩子對情緒都有所壓抑。但達賴喇嘛似乎從來不會為自己的感覺感到尷尬,這種特質只有在極少數幸運的孩子身上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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