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蓮小鎮 如何度過醫界寒冬
花蓮玉里的兩萬九千人口,
靠的是玉里榮民醫院的九十五張病床。
小鎮醫師得學會十八般武藝,
會急救也要會接生。
健保雖然讓小鎮醫院陷入困境,
但仍有醫生願意多付出一點,
為小鎮的急診室,
帶來一絲曙光……。
文/陳名君 攝影/邱劍英
沿著台九線往南走,長達三百公里的花東縱谷上,玉里鎮是縱谷中的醫療要塞。
在縱谷中段,沒有任何醫學中心。從玉里往北到花蓮慈濟,往南到台東馬偕醫院,都超過一百公里,以救護車的速度仍要一小時。
玉里鎮的兩萬九千人口,及花東縱谷的山地部落,生病時靠的是玉里榮民醫院(以下簡稱玉榮)九十五張一般科病床。
偏遠地區的醫療資源不足
五年前來了一位骨科醫師,從高雄榮總來的任振輝。這不是四十四歲的任振輝第一次來到玉榮,十四年前,他下鄉到玉榮做了一年的住院醫師。
那時內外科流動頻繁,醫師養成沒法很成熟,提供好的品質服務。
偏遠地區的醫療資源始終不足。某些專科,像是神經外科、心臟內科始終沒法建立。因為醫師的養成不易,需要的設備成本過高,太少的病例數,無法支撐醫院開設這樣的科別。
特別是腦部創傷,黃金救命時間只有半小時,很多病人在轉診的半路上去世,死亡率高達八○%。
任振輝覺得很無奈。有些case明明是神經外科最基本的刀,像是硬腦膜外出血,只要在腦殼上開一個小洞,就能救回一條人命,沒有神經外科醫師的玉榮就是沒法處理。
以前,任振輝常笑稱自己是全能科。因為當時玉榮沒有婦產科醫師,任振輝要兼做婦產科醫師。
玉榮的急診開刀房跟產房就在隔壁,中間有個窗戶。任振輝常急救到一半,護士就會敲窗戶,要他過去接生。
有次送來一個磯釣的傷患,被海浪打到全身傷痕,任振輝縫了兩百多針,還沒縫完,隔壁就送來一個已經要臨盆的產婦。
任振輝沒有任何接生的經驗。在沒有其它醫師的狀況下,任振輝只能硬著頭皮去接生。他告訴自己,如果順產就沒問題,難產接了也許還有機會。但如果不上場,小孩一定留不下來。有時候任振輝的太太會跟他抱怨,為什麼不回西部,這裡的生活機能不好,小孩要上學怎麼辦?
任振輝猶豫,再過來的人會不會這麼認真付出?幾乎二十四小時值班,半夜去開刀,接下來誰來做?
任振輝早就可以回總院,主任的缺已經空下來,等過他三次。但是他相信,上天不管把誰派在那邊,一定有回饋給你,不管是在工作的成就或人情的回饋。
有時,任振輝去吃飯或逛夜市時,常有病人跑來跟他問好。或是家裡的電鈴響了,打開門,不見人影,只有地上的一碗雞湯。
健保讓困境雪上加霜
相較於大都會的醫院,偏遠地區的醫療情形很難用健保的統一標準來看。
在玉里從山地部落往下走,到看見第一個站牌,要走一個多小時,再坐一個小時的車到醫院,加上玉里周邊地區健保的普及率只有九三%,經濟成為民眾就醫的重大考量。
去年,剛到玉榮的急診科主任黃啟光也受了同樣的震撼教育。三十六歲的黃啟光是玉榮的第一個小兒科醫師,在高雄榮總受完住院醫師訓練,到玉榮服務。
有次黃啟光在看診時,護士小姐低聲對他說,外面有個小孩已經等很久,好像很痛的樣子,你要不要先幫他看一下。
進門的是一對兄弟,十四歲的哥哥騎腳踏車載十一歲的弟弟來看病,弟弟肚子痛了二、三天,不斷地嘔吐,父親在山上工作,家裡沒人可以帶他來看病,掛號費還是鄰居伯母先借他們的。
黃啟光判斷,是很典型的盲腸炎症狀。緊急動刀開進去,腸子已經破了,開始化膿發炎。為此外科的住院天數延長,這個病例可能又要成為異常住院,要被健保局稽查的對象。
就醫狀況南轅北轍,但給付卻無法顧及個別狀況,讓醫師深感無奈。健保局經常在審查時,質疑醫院那麼小,為什麼開那麼難的刀?黃啟光百口莫辯,因為玉里欠缺某些科別,民眾拖到很嚴重才來看,不處理又不行。
特別是卓越計劃的許多限制,在玉里很難適用。卓越計劃是在總額預算之內,特別劃出一塊單獨預算,加入卓越計劃的醫院可以享有保障點值,但也必須遵守健保局提出的醫療品質規範。
像是健保規定內科門診不能開外科的藥,但是玉榮下午只剩內科門診,許多鎮民早上農收,下午才有時間看診,七十幾歲的阿公騎了一、兩個小時的摩托車載阿媽下山拿藥。醫師不忍心不給藥,但給了就是違規,要不回來的藥費。
黃啟光看診時,電腦螢幕上常跳出視窗,指出這位病人「尚有積欠款未繳清」,黃啟光點下「確定」,繼續看診開藥。
上星期,一位台北榮總來的年輕住院醫師趙子凡問他,有位患者神識不清被送來,喝醉酒倒在車子旁邊,要做電腦斷層嗎?
黃啟光很明白住院醫師的猶豫。酒醉路倒的病人,是急診室最頭痛的case。這些人身分不明,沒有健保,做的檢查費用常要不回來,或在申報時,被健保局拒絕。
但是,倒在車子旁邊,是剛好醉倒在那裡?還是被車子撞到倒在那裡?趙子凡無從判斷,學校的訓練告訴他,當百分之一的可能發生,那就是百分之百。
但現在趙子凡有多一層的憂慮,如果做出來的結果,沒有頭部外傷,檢查費用可能會變成被健保踢退的呆帳。
努力,就能多幫一些人
二十六歲的趙子凡是台北陽明大學的公費生,依規定要下鄉服務兩年。他一個月值班十五天,一次十二小時,晚上及假日照顧病房病人,偶爾還要幫主治醫師代診。
趙子凡覺得自己像小鎮醫生。西部多一個醫師,少一個醫師沒差,在這邊卻很重要。上個月,玉榮好不容易找來一個腸胃科醫師,在台北走幾步路,就能找到一個腸胃科醫師。但在玉里,如果這個腸胃科醫師走了,就少掉一半的醫師。
他覺得有成就感,也會沮喪。有時,不是能力不夠,是沒有設備。像是看到病人解血便,知道要做大腸鏡或胃鏡的檢查,但卻沒有大腸鏡的設備。腸胃科醫師需要外科做後盾,以防有腸子弄破的事發生。在玉里,卻變成要做的話,得自己承擔風險。
趙子凡深深體會到醫療分配的不公平,這是以往在西部醫學中心的他,從來沒想過的問題。
在西部醫院是一家接著一家開,在花蓮同樣一個縣內的轉診,就要花上一個多小時。對於神經外科、胸腔外科而言,這一個小時,就是一條性命的生死界線。這讓趙子凡覺得,如果自己多懂一些,就能幫助更多的人。「在西部,即使自己不懂,旁邊還是有人會做;在玉里,自己不會就無法幫助人,」趙子凡體悟到。
每次下班很累時,趙子凡還是會看書,逼自己不斷努力,至少在能力所及,可以多幫一些人。
夜間的玉里鎮很暗,但玉榮的急診室透著幾許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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