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雨眉。我是一個畫廊兼工作室的櫃姊。平常不忙的時候頂多帶客人逛一下、介紹一下,若是小有一點名氣或權勢的客人我還得鞠躬哈腰端茶水;而要是畫廊舉辦畫展,我也要當起監督進度的負責人。簡單來說,我的工作吃力不討好。
我有個男朋友,他叫念青。目前在一家小公司當小主管,過著規律的生活、領著規律的薪水。我跟他從高中就認識了,大學的時候在一起,一直到現在好幾年了。
很奇怪的是我們從沒想過要結婚。
不管是我們雙方家長的焦急,還是念青的青梅竹馬一直想從中作梗,我們很有默契的維持著現狀,誰也沒有越過這條難以啟齒的界線。
念青的青梅竹馬叫律萍。我們三個從高中時就在一直在一起。她長的很漂亮、身材又高又瘦,她是個秀場模特兒。誰都知道律萍喜歡念青,而且喜歡到發狂的地步。她三番兩次地想拆散我們,甚至動用她「青梅竹馬」的關係,想拉攏念青的父母。但是他們兩老似乎比較尊重念青的想法。有時他們也會開玩笑似的說:「妳要是再不嫁給他,律萍可排在妳後頭等著呢!」我和念青聽了也只是笑笑,從不多做回應。
今天是我們在一起第九週年。有人說生日歲數是「九」,就不能祝壽星生日快樂,那我想我們這第九週年,也不能說「第九週年快樂」吧!
當然,我不迷信,只是也沒有人會說這麼彆扭的話,所以我也沒有很在意。但是我很意外地收到了律萍傳來的簡訊,她祝我們「紀念日快樂」。我不知道這女的何時轉了性,但我很確定接下來不會有好事!
果然,我們原本計畫好的浪漫晚餐被她給破壞殆盡了!
律萍跟念青說他一直想吃吃看我們訂的那家餐廳,只是一直預約不到位置,苦苦央求著他讓她跟來。念青拗不過她,只好讓她跟了!而律萍也老實不客氣地另外帶了一個男伴來。她的男伴又帥又高,也是個模特兒。
「對不起。明年絕對不會再這樣了!還有後年、大後年… 以後的每一年都不會再這樣了!」他趁律萍上洗手間的時候偷偷向我道歉。我假裝生氣地嘟起嘴,我知道只要我這樣做他就會親吻我一下,好讓我消氣「改天一定給妳賠罪!」他擠擠眼。
一整頓晚餐就在律萍和她的男伴的打情罵俏下中度過了。過程中她頻頻望向念青,希望他看她一眼。可是念青整晚含情脈脈地看著我,這讓她大吃飛醋。最後連她的男伴都不知道她生氣些什麼,晚餐就這麼尷尬地落幕了。
念青和我有一個很要好的男生朋友,他叫暐昊。我們三個是個性、品味、審美、觀點都很相近的朋友。我們在大學時認識,從那時就一直沒有分開過。暐昊這段時間之中一直沒有交女朋友,有朋友們謠傳說他喜歡我,但因為怕尷尬,我和念青誰也沒向他提起過。
這幾天暐昊因為公司要派他出差,於是他要我陪他一起去買行李箱。
「要是能找個人陪我去就好了!」
「交個女朋友啊!」我翻著DM,上面目不暇給的商品讓我眼花撩亂。
「我看我乾脆向念青借好了!」他開玩笑道。
「我覺得他會直接把律萍塞給你。」我回嘴道。
我們笑的不可遏止。
說曹操,曹操就到。我們遇到了律萍及她的友人。她用了令人不舒服的眼光打量著我們倆,不過我跟暐昊沒有很在意,只是問候了幾句後便離開了。後來我偷偷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她拿著手機在講電話,我猜她是打給念青。
小女孩的把戲,始終是那幾招。我很訝異她都幾歲了還沒有任何成長。
我無奈的聳聳肩,還是陪著暐昊。
念青並沒有因為此事而不信任我,相反地,他對律萍首次出現了反感的情緒。
我並沒有想操控他的思想,或是左右他不能跟律萍在一起。我只是順其自然的守護著我們的愛情,時間到了,成果會出現。我不疾不徐。
這樣的生活頻率又過了半年,直到一件瘋狂的事打亂了我們四個人的生活。
念青在趕來我的生日派對的路上出了車禍。一直以來我認為只會出現在偶像劇或MV之中的情結,就這麼戲劇化地發生在我身上。
我崩潰了。但是情緒結束後我還是得冷靜地處理這一切。
念青的父母對我真的很好。因為念青的情況很有可能一輩子都是植物人,所以他們叫我不要等他,要我趁年輕過自己的人生、走自己的路。
我依然順應著自己的心,做自己想做的決定。
我陪著念青,而念青在夢裡陪著我。
而律萍,她跟我一樣,努力的守護著自己的愛情。
暐昊送我的生日禮物是一支錄音筆。他總是開玩笑地說我的工作很需要,這樣就不必每天重覆著相同的話語。
而我倒是覺得這支錄音筆派上了用場。
像寫日記一樣,我幾天來看念青一次,每來一次就錄下時間和我想說的話。比方說:「2009年11月24日。念青,我是雨眉。最近變的好冷,我幫你帶了一條新的小毛毯。我現在握著你的手喔!你有感覺到嗎?今天我的畫廊沒有什麼客人,所以我提早下班,就先來陪你了。你不用急著醒來沒有關係,你想回來的時候再回來也可以。伯父伯母最近過的也很好,我有聽你的話燉雞湯給他們喝喔!啊!對了!伯母說,我的手藝變好了呢!等你回來,我就讓你嚐嚐喔!你先睡吧!我不吵你了。」
我通常只錄個短短幾分鐘就會儲存起來,到一定的量後,我會燒成光碟、寫上日期,排序好,一箱一箱地堆在病房角落。
假日的時候我通常會陪著他好幾個小時甚至一整天。有時我聽到好聽的歌,我會學起來,再用錄音筆錄下我自己唱的版本;我唱過梁文音的「最幸福的事」、梁靜茹的「情歌」、張惠妹的「解脫」… 好多好多我覺得念青會喜歡的歌。有時我會讀點詩集,讀到很美的詩,我也會用錄音筆錄下來。我讀過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席慕容的「一棵開花的樹」、鄭愁予的「錯誤」。
「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裡,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裡,不來不去;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裡,不增不減;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裡,不捨不棄;來我的懷里或者讓我住進你的心里,默然相愛,寂靜歡喜。」今天,我朗誦著我最喜歡的一首詩,扎西拉姆‧多多的「班扎古魯白瑪的沉默」。
我擦掉眼角的淚,努力的讓聲音不哽咽。
我對著錄音筆說了八個月的話了,念青聽不見,我也快聽不見了…
我其實沒注意律萍在做些什麼,但我知道她跑醫院也跑的很勤。我們很有默契地默許了屬於自己的「時段」,鮮少跟對方碰在一起。可是至少律萍知道我在做什麼,一箱又一箱的光碟,她不可能沒注意到。
出於好奇,有一天我刻意在律萍的「時段」來到了醫院,想偷偷看看律萍陪著念青時都在做些什麼。
病房傳來啜泣聲,我嚇到了!我隔著門縫偷偷望著病房內。
律萍哭著,一邊撫著念青的臉龐。我知道她愛念青,但我不知道愛的這麼深。
「你快回來!」律萍抽抽搭搭的道「你回來,你喜歡雨眉姐,就跟她在一起。你快回來,跟雨眉姐在一起。」
我掩住嘴,往旁邊的牆上一倒。瞪著眼睛,淚水不停不停地掉。
忍住不哭,我又悄悄地回望著房內。
「對不起!」律萍深情地撫著他的臉「念青,我愛你。」
語畢,她俯下身去吻了念青的唇。
彷彿有顆炸彈在我的腦裡引爆,我神智不清地看著律萍擦乾淚後,往門這裡走來。就在我還來不及反應之際,律萍已經將門打開,站到了我面前。
我們隔著淚水對峙著。她嚇傻了,她壓根沒有想到我會在這兒。
「雨眉姐…」不等她說完,我便轉過身,飛也似地跑開了。
我還沒準備好。對於她想說的任何一字一句,我都還沒準備好。
我打給了暐昊。他也好一陣子沒有來看念青了。
「怎麼了?」他溫柔的問道。我的眼眶紅腫、聲音沙啞,鼻子還抽著鼻涕。
「我好想念青!」淚水不受控制地宣洩而下「好想好想他!我好想他!」
暐昊一把擁我入懷,就像八個月前那樣,這次我也崩潰了。
待我哭過,整理好情緒。他替我擦擦淚,悄聲道:「要去看他嗎?」
我搖搖頭。像個任性的孩子,我又縮回他胸前。
「乖!現在是妳的『時段』,妳難道要讓念青等嗎?」暐昊拍拍我的頭,像在安慰正在哭鬧的嬰兒一樣。
我沒有說話,也不打算告訴他律萍吻念青的事。只是靜靜的抱著他,卻滿腦子想的都是念青。
「暐昊。」我輕輕喚了他,我知道他有在聽「你喜歡我嗎?」
他沉默著。原本輕拍著我的背的手也停下。
我被自己的問題嚇到了。我和念青說好了絕口不提。
「嗯。」暐昊低沉的聲音輕輕傳來。
我的臉紅的像火燒一樣。我迅速掙開他。
「你為什麼要承認?」
「妳希望我說謊?」
我發狂似地搖搖頭,歇斯底里地道:「不對!不對!你應該… 你應該…」
「應該怎樣?」他向我逼問。
我往後退了好幾步,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受不了這種折磨人的尷尬,我轉身逃開了。
我回到了醫院。
律萍沒有在那裡。
我張望著,然後走到念青身邊坐下。我撫著他的唇,淚又一顆顆的落下。
多少個月來,我不曾碰過他的唇!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他醒來的那一天,我願意送上我的吻。而律萍…
我拿起錄音筆。
「2010年9月17號。念青,我是雨眉。」我哽住,我努力平復自己,錄音筆還在錄著呢!
「今天,我看見律萍吻你。」我頓一頓「別緊張!我沒對她做什麼,只是一時之間沒辦法面對她。一時之間,我也沒辦法面對你。」
「今天,我也跟暐昊見了面。他跟我告白了!」我停下,緩了緩情緒「但別緊張!我沒有接受他。一時之間,我沒辦法面對我自己。」
「我是一個很糟糕的女朋友。因為,我覺得我沒有辦法繼續等下去了!」我哭著,但努力的把想告訴念青的話全都說出來「我好愛你!真的好愛你!但是我沒有辦法等你!怎麼辦?」
我止不住哭泣了。我放任著自己嚎啕大哭。
「我不要別人吻你!我不要當我想你時抱著我的人卻不是你!」我緊緊抓住念青的手「感覺不到嗎?你真的感覺不到嗎?我這麼用力的抓住你了,為什麼你不能抓住我?」
我哭了很久,對著念青也發了很久的脾氣。
「我不等你了!」我幾乎泣不成聲,但我還是要把話說完「我愛你,所以我不等你了!」
「下個月是我生日了,祝我生日快樂!」我抹掉眼淚「希望,有朝一日你會醒過來。到那時,你要找一個比我更愛你的女生。」
「再見。」我說完最後一句話,按下了錄音筆。把這最後一次錄音,放進抽屜裡。
*** ***
就像伯父伯母說的,我決定趁年輕過自己的人生、走自己的路。我沒有再跟伯父伯母連絡,也沒跟律萍連絡。所以我不知道念青最後到底有沒有醒來,也不知道律萍是否繼續等待著他。
我和暐昊之後也斷斷續續地聯絡個一兩年之後,就斷了聯繫了。
我跟著畫廊的老闆後來到了米蘭、威尼斯等很多藝術之都,我沒有進修的心,大部分時間都是抱持著環遊世界的心情。因為雲遊四海的生活,我總居無定所。畫廊的老闆及畫家們也介紹了我認識很多很多人,上至各國富豪收藏家、下至巴黎的街頭藝人…我的生活變的多彩多姿。
我另外給自己買了支錄音筆,我似乎特別習慣隨時錄下即時的感受,再轉換成文字,寫成心情札記。
過了幾年,一名認識的作家看了我的札記,認為我的文字相當富有感情,加上拍攝的照片也都不錯,於是問我要不要出本書。這位作家贊助了我一部份,畫廊的老闆、畫家們也都幫了我,於是我真的出了一本圖文並茂的心情札記。
現在,我已經覺得我的人生、我的路已經走過了,我決定回台灣。
我明明說過不再等念青,但我還是來到了醫院。
望著空蕩蕩的病房,他也許醒了、也許死了,也或許命運就是這麼造化弄人地,他可能還在這家醫院,只是換了個病房而已…
我沒有向任何人打聽念青的消息。我也沒有聯絡伯父伯母或律萍,當然,我也沒有連絡暐昊。
我回到以前上班的畫廊,很意外地發現那裡已經不是一個畫廊了。
那一帶的地區變成住宅區,我走向大約是畫廊遺址的那一棟。
有個莫約四、五歲的小男孩這在庭院裡騎腳踏車。他看見我站在庭院外,毫不怕生地向我問道:「阿姨,妳是來找媽咪跟爹地的嗎?」
我搖搖頭,道:「阿姨只是經過,不是來找你媽咪跟爹地的!」我向他笑著。
忽然,那小男孩圓圓的雙眼一瞪,大聲道:「阿姨,妳是天使!妳是天使對不對?」
我驚訝極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裡,不悲不喜… 你愛不愛我,愛就在那裡…」小男孩稚嫩的聲音忽然開始口齒不清地朗誦著「班扎古魯白瑪的沉默」。
我瞪大眼睛,但仍然說不出話。
「小雨,你在跟誰說話啊?媽咪不是跟你說過不可以跟陌生人說話嗎!」一名裝扮清雅的女人從屋裡走來。
我和她對眼。兩人都說不出一句話。
「媽咪、媽咪!是天使!爹地的天使來了!」小男孩朝他的母親衝過去,然後一把抱住她的大腿。
「誰呀?」一個男人的嗓音從屋子裡傳來。
「爹地!」小男孩放開他母親,衝進屋子裡也把他父親拉了出來「是天使!你的天使來了!」
念青從屋子裡走了出來。和律萍一樣,我們三個對眼相望著,卻久久說不出一句話。
我哭了。但是我笑著!
太好了!念青醒了!也找到了比我更愛他的女孩,擁有了家庭。
律萍也泣不成聲。
「媽咪,妳怎麼哭了?」小男孩稚氣的聲音也跟著哽咽了起來「媽咪哭了、爹地也哭了!不要哭好不好?」忽然,他跑向我,將我拉進庭院。
「你們看!天使來了!你們不是說過只要天使來了,你們就永遠都不會再煩惱了嗎?」他緊緊抓住我的手「天使妳快叫我媽咪、爹地別哭了!」
掌心傳來的溫度多麼的熟悉呀!
我望著小男孩,努力的止住淚水。然後抬起頭來對他們道:「別哭!」
「別哭!你們,一定要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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