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同學突然來電,說是有二張鴻海招待的貴賓票,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看。
哇!當然好啊,難得的好康A,那能拒絕啊!
從一開始吹著低沉的簫聲的白衣人開始,精靈般的舞者穿梭在翠綠的竹林中;或沈緩;或寧靜的片段,接著是令人心跳的狂奔與飛躍......
『「竹夢」發生在參錯有致的翠綠竹林裡,從晨霧瀰漫的開場,到大雪紛飛的尾聲,在巧思的燈光變化下,讓竹林不斷變貌,呈現「晨霧」,「春風」,「夏喧」,「秋徑」,「雨霽」,「午夜」與「冬雪」七個章節,七種意境。 』
最後一幕,讓我最為記憶深刻,而且不禁失笑出聲。(不能說太多,讓還沒有看的人可以保有那份驚喜!)
「林懷民常讓人覺得嚴肅,這一回卻讓觀眾哄堂大笑。」
真的,這次真的很難得看到我們的大師-台灣的驕傲,居然也會開起觀眾的玩笑呢。
註:還沒有去看的人,請把握機會,真的很值得前去欣賞。
註:下面是蔣勳為竹夢所寫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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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夢 【蔣勳】
我總記得少年時節去竹山溪頭,滿山坡一竿一竿修長的孟宗竹,綠蔭森森,一路走去,竹梢高處,在風中交柯,滿耳都是「空」「空」的聲音。孟宗竹挺秀俊拔,在風裡靜靜搖曳,瀟灑自在,映照著日光,看起來潔淨光明,坦蕩磊落,難怪古人把竹子比喻為「君子」。
古典文學很早就有竹子的描繪,《詩經‧衛風》〈淇奧〉一篇,大家熟知的句子「瞻彼淇奧,綠竹猗猗」,「瞻彼淇奧,綠竹青青」,使人至今仍然感覺到,淇水凹曲幽靜的岸邊,風和日麗,千萬竿青翠綠竹搖晃,兩千年來,竹林深處,似乎還是一樣綠意幽森。
神話把竹子的故事推到更遠古的時代,傳說舜的妻子「娥皇」「女英」,在舜死亡之後,哀傷哭泣,最後投溺湘江殉情,湘江兩岸的竹子,因此留下淚痕斑斑,這種帶褐色斑點的竹子也就被命名為「湘妃竹」。神話傳說到了清代,啟發了偉大的小說《紅樓夢》,為了償還眼淚轉世為人的林黛玉,終日泣涕,淚痕斑斑,她在大觀園的住處也就名為「瀟湘館」。
漢代梁孝王劉武建有「睢園」,植竹萬竿,也被稱為「修竹園」,竹子已經成為建築園林中主要的景觀植栽。
一種植物,除了原來生態的本質,往往在長久歷史中,逐漸被文學藝術附加許多聯想,產生多重象徵的意義。孔子說:「松柏後凋於歲寒」,松柏就有了「堅毅」「不屈」「長年」等等意義,美術上也大量創作出以松柏為主題的符號,台灣民間廟宇雕刻,織品圖案處處是松柏,工匠只是依樣畫葫蘆,文化傳承已久,象徵符號深入民間,只是潛移默化,用的人也常常不知道源頭。
松、竹、梅又合稱「歲寒三友」,強調生命在艱難境遇中的頑強生存,植物生態已擴大成文化符號學的主流,從民間美術來看,這種影響根深柢固,源遠流長,形成上千年的文化傳統。
竹子的象徵意義此後特別和文人發生了密切關係。一千六百年前,一群佯狂孤獨的文人,拒絕污穢骯髒的政治,拒絕在腐爛庸俗的世俗裡隨波逐流,他們隱居嘯傲在竹林間,被稱為「竹林七賢」,竹林因此更成為有所堅持的文人嚮往的心靈淨土。「竹林的夢」或許並不像一般人想像那樣清閒優雅,我讀到的竹林七賢的故事荒謬誕妄,令人悲痛,只說嵇康的死刑吧,得罪了小人,判處死罪,他處死的罪狀是:「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輕時傲世,無益於今,有敗於俗。」這樣一篇死亡的罪狀,或許使更多懷抱著心靈夢想的孤獨者一一走向了竹林。
竹林裡應該有白衣的隱士,雙膝盤坐,閉目凝神,靜靜吹著洞簫,竹林裡的隱士像一竿竹子,也使竹林有了更多傳說。
竹林還在,孤獨者就有夢想,竹子只是懷抱夢想的人不斷逃離污穢現實的一個虛幻淨土嗎?
文學哲學上的竹子逐漸發展成了繪畫上的竹子,五代徐熙的〈雪竹圖〉二○○二年底在上海展出,褐黃斑剝陳舊的絹上墨痕宛然,竹枝竹葉上流動著銀色的積雪,空氣中凝凍著肅穆內斂的光,竹子的美學已從思維發展成具體的視覺。
台北故宮有宋代文同的一幅〈墨竹圖〉,把五代以前用細線雙鉤的工筆畫法,改為用濃墨淡墨直接書寫,更進一步使書法與繪畫結合。墨竹畫法從文同以下,經歷一千年,至今仍然是國畫最主要的畫類,也和梅、蘭、菊,加起來,合稱文人畫的「四君子」,是中國美術宋元以來最重要的內容。墨竹畫法到了元初的趙孟頫,結合書法的美學,墨色濃淡乾濕,筆法頓挫疾徐,飛白與篆隸行草並用,書寫出瀟灑自在的竹枝竹葉,加上人品德行哲學的意涵,墨竹畫法已成為文人美術符號學上最大的主流。
我常常想起的卻是趙孟頫妻子管仲姬的〈奇石修篁〉和〈煙雨叢竹〉,沒有男性的剛烈頑強,管夫人以淡墨寫細細春雨中一條條修長清雅的新篁,「篁」是新抽發出來的竹篠,受煙雨滋潤,新生命瀰漫著謙遜欣喜,這也是中國美術上唯一的女性美學,每當看多了男性的霸氣,心中就懷念起管夫人的一片從容悠閒。
元代的李衎、明代的夏昶,都是畫竹的高手,墨竹畫法可以即興表現,文人雅集,酒酣耳熱之餘,常常以墨竹助興。清初石濤出家為僧,雲遊江湖,王原祁在朝為官,居廟堂之上,二人相逢,鋪紙研墨,石濤畫了一枝挺拔俊秀的竹子,王原祁大為讚賞,補了背景的坡石,這有點像高手過招,一在朝一在野,卻在同一枝竹子裡看到了人品性情;這幅難得一見朝野合作的竹子,現藏台北故宮,也常在我心中。
竹子被文人不斷附加許多道德上的意義,如竹子中間是空的,被解釋為「虛心」,竹子一節一節生長,被解釋為「節操」,元人的詠竹詩裡就有「虛心同晚節」的句子。
竹子的美學影響到日本和東亞一些地區,日本京都有以竹聞名的寺廟,稱「竹寺」,清幽竹林環繞,可以修行可以禪悟。在日本民間,往往一方小小石庭,也種著一枝深紫墨竹,窗框看去,完全像一幅畫。中國園林造景,在白粉牆邊種一枝竹,所謂「素壁為紙,以竹為畫」,卻體現在日本民間,近幾年也大量影響到西方的建築園林美學。
雲門的《竹夢》,舞台上都是竹子,我知道原來想用真的竹子,但是竹葉一經離土就枯黃捲縮,古人說「只可遠觀,不可褻玩」,被稱為「君子」的植物,的確有不讓人「褻玩」的品行。雲門舞台上的竹子,最後是經過人工複製的,觀眾遠遠地看不出來,竹林邊有白衣隱士,披髮靜坐,吹著洞簫,簫聲幽咽,好像要一路引人入於竹林古老的夢境。
林懷民卻似乎不想讓觀眾耽溺在竹林夢境,《竹夢》的結尾其實是夢境的幻滅,創作者忽然嘲笑起自己的夢境,這麼美的竹林,這麼美的簫聲,這麼美的肉體與慾望,如煙如霧,如夢幻泡影,《竹夢》的結尾是迷戀夢境者的當頭棒喝,不知道夢的破滅,個人感受如何,是沮喪?是憤怒?是尷尬?是恍然大悟,還是悲欣交集?
名園古剎的竹林太尊貴了,書畫裡的竹子又處處都是隱喻機鋒,讀懂了也使人悲痛沉重。我的住處不遠,一山都是竹子,沒事走去,看竹根下竄出新筍,鮮嫩可以入湯,竹葉搖蕩,透著夏日暑熱,好像粽香,也許我的「竹夢」可以是比較現實的夢。
雲門舞集春季盛演《竹夢》,由雲門與國立中正文化中心共同主辦,NSO國家交響樂團演奏。三月十二日至十九日於台北國家戲劇院演出,四月中旬巡迴台中、高雄。
【2004/03/05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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