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布雷斯勞
我的忠誠就是我的榮譽[i]
他開動織布機,用手動的方式,,一列一列編織出羽翼的花樣。在已有電動織布機的現代,使用手工織布是將自己的心意編織於其中。
他在編織中等候,等候局勢變化,等候那個人的到來。
他聽說過有人因為癡癡等候而化成岩石的故事,有時候聯想到自己會不會有一天也會變成岩石?那麼他就成為奧德河邊的傳說了。
說他在等,他也沒有再等。那個地方那個時代已經回不去了,就算他主動去爭取,也不會回歸到所嚮往的時光。眼前一切舉目皆非,這個地區和城市混雜了太多人的歷史,拆了又改改了又拆,人們來來去去,信仰來來去去,似乎連神都是來來去去。作為曾經的國家靈魂,或者現在的地區靈魂,他都已經無法因此心起波瀾、隨之起舞
他在等待,做無望的等待,做點點希望的等待。
現在的宗主國和上司很尊重他,除了它本身的條件,多多少少因為過去的陰影。只要他不多開口,埋頭苦幹,宗主國和上司打幾句哈哈也就過去了,心裡曉得這個地區這個城市,除開人口,在深深的記憶裡,終究是個普魯士的邦國和城市。西南角那個惡名昭彰永遠不會癒合的傷口,諸國說是德國人屠殺的證據,然後在腦中把「德國」這個字代換為「普魯士」。
除了普魯士,誰有辦法令西利西亞做出如此慘無人道的事情?
某種自虐自我的黑暗想法中,比起首府,他更喜歡那個地方。那代表了他曾經是普魯士麾下最忠心的一員,因為極度的忠誠才能擁有這樣的任務,沒有其他邦國能比擬。
同時自己的理性在腦中斥罵:因為太笨了,傻傻地聽從了元首的指示,以為如此對普魯士是最好的。
一九四五年二月自奧德河畔打來的電話裡,得知他做了什麼的吉爾伯特,無奈與惋惜的苦笑聲中,夾雜著一點點的受寵若驚。一直是保護他者的普魯士人沒有想過自己會被別人守護到死心踏地、不顧一切的程度。
大戰將近尾聲,在枯槁死亡的大地上,誰愛誰誰不愛誰已經到了只需要做而不需要說的時刻。
一如吉爾伯特要趕回柏林,他也有該執行的任務。
從此奧茲威許成為西利西亞黑暗的誓詞,也註定西利西亞再也回不了普魯士的麾下。
他停下手上的工作,檢視目前的工作進度。
身為邦國靈魂的他,仍喜愛著從中世紀開始的手工藝。這裡原是毛紡織中心,出產中歐獨具盛名的布料,從人工繡花到機器繡飾,成為普魯士出口的大宗。諸國對這麼大的一個漢子居然會「娘娘腔」地紡紗剿絲織布繡花感到有些好笑,卻又難以真的笑出來。質地良好繡工精細的布疋是市場上強大的經濟商品,別國把自家的錢都賺走了難道是件好笑的事情嗎?工業革命之後,機器織布繡飾取代了人工,布疋變得更為便宜且能大量生產,但他仍會坐下來從事古老的手藝:鐘錶機械、織布刺繡。
手工編織對他而言是回憶懷舊,也是等待期盼。彷彿捲動機械剿絲,滾輪一圈一圈地轉動時,過去的光陰就會回返,那個人會再度踹開工作坊的門,再度來到布雷斯勞。
他又與人吵架了。
是吵架!不是打架!他沒有出手打人。更正,有出手,但沒有真的揍下去,平常他一定打到分個勝負才會罷休,但對方是最疼愛的弟弟,先不論打不打得過,他怎麼捨得較真,況且威斯特確實有理,自己也不是個不明事理的哥哥。不能戰,難道就乖乖被打嗎?當然沒這種事,所以他轉身就跑,反正威斯特也趕不上他的腳程。
習慣性地就是去布雷斯勞了。
吉爾伯特想過為什麼自己總不跑回東普魯士而是去西利西亞,這不是就找人哭訴?
理由一:這是習慣。理由二:因為都是這樣。理由三:……有什麼好解釋?
那習慣是怎麼開始的?是因為跟弗里茨吵架,吵架之後要合好,國家當然不會向國王低頭,當然是國王來道歉。若跑回東普魯士,弗里茨有遺傳的喘哮病,東普魯士那般遠又那般冷,來一趟就折騰掉半條命;西利西亞是當初他們一起奪到的地方,距離不遠,位置合宜,能讓國王藉著巡察的名義過來。身為國家是要給國王留點面子給點台階下,況且西利西亞-古斯塔夫的工作坊裡頭總有許多有趣的事物,可以打發等待的時間,西利西亞最後總成為他們和好的話題。有麼好的理由,他什麼不去?
現在已非過去,威斯特知不知道他到西利西亞?西利西亞已非德國的領土,還能成為兄弟兩合好的引子嗎?
吉爾伯特皺起眉頭,想了好一下。那也不是挺重要的,總之在那裡可以轉移注意力,冷靜下來好好思考,古斯塔夫不會不讓他進去也不會多問什麼,況且老朋友許久沒見,現在古斯塔夫不方便來德國,當然就是他到西利西亞的首府布雷斯勞看看朋友,這是理所當然。
至於那麼一點,嗯,小尷尬的部份,兩邊不提,那就算了,當作不存在。
到布雷斯勞玩個幾天散散心,心情好了、有了決定就回德國。
記憶裡,門砰的聲被踹開時,映入的陽光亮得太過刺眼,來人罩在陽光中,彷彿本身就是個發光體。那是古斯塔夫逐漸塵封的灰暗生命中最亮的一瞬間,他突然被扯出黑暗的世界,太過強烈的陽光兜頭潑下,第一個反應是眼睛很不舒服,接著聲音爆炸似響起:
「你就是西利西亞?靠!弗里茨騙人!不是個美少女嗎?怎麼會是男的啊!喂,叫弗里茨滾來!現在立刻馬上滾過來!本大爺要揍扁他!居然敢騙本大爺!」
那人在門邊暴跳著向隨從大吼大叫,活像吃了炸藥連番爆發,宏大的音量震得古斯塔夫頭有些暈,但長久以來隱忍一切風雨的習慣讓他沒有搶話,待那人停下叫罵,往屋裡頭打量時才慢慢地開口:「你是誰?」
來人聽到問題,得意洋洋地大笑:「洗好耳朵聽清楚,本大爺就是普魯士-吉爾伯特!沒聽過沒關係,本大爺的出場秀才剛要開始!」
「請問你來是為了什麼?」
「這個嘛……」一下子回不出話,吉爾伯特搔搔自己的銀髮,呆了五秒馬上恢復原本的氣勢,指頭往漢子眼前一指,大聲宣告:「既然你孤苦無依,本大爺大發慈悲,收你當隨從,以後你就是咱普魯士的人了。」
這其中跳了好幾個前提,包括古斯塔夫上司家族血緣斷絕,宣稱有權成為西利西亞新主人的勢力如雨後春筍,最後落在姻親滿天下的哈布斯堡家族手中,憑藉的是宗主國的代管權力。普魯士不過是挑戰這個代管權力。但計較這些又如何?近幾世紀以來他換了十幾個宗主國,他們從不在乎西利西亞本身,求的是宗教和賦稅的奉獻。於是古斯塔夫點了點頭,平平板板地開口:「那麼,賦稅是要交到東普魯士的柯尼斯堡嗎?現在已經七月了,是否可以待明年……」
「啥?」吉爾伯特一臉受不了地看著他,「怎麼是這種反應啊!誰跟你講這些?先報上名字,西利西亞不會就是你的名字吧!這種活像美少女的名字跟你有夠不搭的。這裡的人怎麼叫你?」
「……古斯塔夫。」
「什麼?這名字有夠難聽,誰取的?爛爆了……」
「也沒那麼難聽吧。」金髮的青年走進來,朝古斯塔夫點點頭打招呼。「那是北方雄獅[ii]的名字,是你自己討厭……」
「什麼話!本大爺討厭那傢伙,這名字當然難聽。」
「你就是西利西亞的邦國靈魂?我是普魯士王腓特烈二世,是你的新任上司。」
「你騙本大爺說是美少女!你的眼睛是給什麼黏到了嗎?這叫什麼美少女?」
「我只是說聽起來像是,沒說一定是。」忽略自家國魂的大吼大叫抗議一國之君居然敢信口胡謅,國王轉向古斯塔夫,「聽說你是位傑出的工匠,我希望你去柏林一趟,看看我們的科學研究院,順便跟吉爾伯特培養感情。」
「什麼培養感情,不幹!」
「國家的事情,是交由你解決。」
「死小鬼,給大爺說清楚!弗里茨!弗里茨!給本大爺站住!還敢跑!」
古斯塔夫愣愣地看著那兩人一陣暴風似地進屋又出門,腦袋只有「莫名其妙」四個字。他坐下來想重拾活兒,工具才拿起來,又是敲門聲。敲門不過是打招呼,一群士兵進了屋,帶頭的軍官對著屋主行禮,說明自己奉命護送古斯塔夫大人前往柏林。
古斯塔夫無奈,縱使力量與個頭遠遠超過所有士兵,他仍順從地將工具放回工具盒中,鄭重的上鎖。過去哈布斯堡的人領他去見奧地利-羅德里西時,同樣帶走他所有的工具和作品,那些人看過成果,問了他一年能生產多少製品,宣告必須改宗、一年上繳多少的賦稅,便令他回去工作。
普魯士僅是另一個奧地利,所以他一個月之後就會回家了。
古斯塔夫沒有料到,在熊之城等待他的王與國家,成為他生命中的轉折點。
我會為我的王付出一切。
說的容易做的難,而且吉爾伯特不是人是一個國家,生命長度超乎人類。
他見過許多的人類和國家,來來去去,各式各樣,要遇到一個願意全副交心的對象極為困難。
而弗里茨似乎就注定成為他的王。
聽說大兵怒氣沖沖暴跳如雷地拍桌說要砍下企圖逃跑的王太子和共犯的項上人頭,他沒像文武百官一般驚慌失措忙著拯救繼承人的生命,無所謂地不當一回事地等著大兵氣消--腓特烈.威廉一世身受氣喘病折磨,情緒太激動會呼吸不過來,自然要冷靜下來專注於呼吸。後來大兵只砍了共犯的人頭,把王太子關起來,吉爾伯特偷了個空去瞧瞧王太子和那個倒楣的共犯,發現一個令他差點笑翻的巧合:那個原本可以逃掉但傻呼呼自投羅網的共犯--卡特.漢斯,居然長得和吉爾伯特莫名相似。
「你不會以為我要被你兒子搶走了吧。」他在軍人王的書桌旁笑到打跌。
正在審閱公文的腓特烈.威廉一世瞪了他一眼。向來篤信在辦公桌前方能平心靜氣審斷國事的普魯士王,這時說話當真冷靜:「逃兵就該砍頭。」
「人命很貴,之前不是打一頓,之後繼續當兵嗎?」人是重要的資產,普魯士是個新興國家,可沒有本錢隨便浪費人命。
「如果他要愛,就只能愛這個國家。」
「所以他只能愛大爺我嗎?本大爺真是感激你的用心良苦啊。」
托了那倒楣又傻呼呼的漢斯的福,吉爾伯特不花什麼力氣就與繼位的弗里茨拉近關係,弗里茨一如普魯士好強要勝的個性,想要什麼就會不擇手段的得到,要幹就要幹大的,方繼位,第一個就挑戰奧地利對西利西亞擁有權,企圖以西利西亞富饒的產業和先進技術,提升普魯士的國力。
經過第一次西利西亞戰爭,吉爾伯特對這任的普魯士王很滿意,喜歡自然不在話下,尤其弗里茨個性和吉爾伯特極像,年少時代的文藝氣息讓他更添吸引力,說話引經據典犀利明快毫不留情,上了戰場早期還有點生嫩,後來越發指揮若定有大將之風,堪稱文武全才,又一心為普魯士著想,吉爾伯特一天比一天更喜愛與國王相處。
許多許多的喜歡累積起來成為不可取代,弗里次成為吉爾伯特心目中不可取代、獨一無二的王。
甫上台就敢挑戰當時歐洲霸者,哈布斯堡記恨在心,逮著機會就毫不客氣地回敬,瑪利亞特雷沙女王和奧地利-羅德里西暗自糾結諸國企圖蠶食氣焰日益囂張的普魯士。從三十年戰爭的廢墟中日益茁壯的戰鬥團體-普魯士和他倔強好勝的王,向來是要打架絕對先動手的那方,面對圍殺毫無懼色,鐵了心,不惜一切代價保住新得到的領地西利西亞。
「只要保住,普魯士就能在十年內重回強盛。」弗里茨淡然地放下柏林失守的消息。「西利西亞是讓你強大的關鍵,只要有西利西亞,我們可以贏回一切。」
但聯軍勢力龐大,普魯士以一國對抗七國包圍,就算弗里茨被譽為軍事天才,精明幹練,終究分身乏術,逐漸被圍困成為淺灘上掙扎的蛟龍,壓力、疾病和日益艱困的絕境將向來飛揚的普魯士王不斷自責讓國家落入如此境地,瀕臨精神崩潰邊緣的他甚至發了瘋的想往槍口撞、想服毒自盡。
往國王臉上甩了好幾巴掌,吉爾伯特扣住弗里茨的臉,逼著藍眼睛直視自己的紅眼,將暴吼直接灌到腦中:「不要把大爺的話當耳邊風,本大爺說會為你付出一切,就會說到做到。」
囂張話誰都會說,實際能做到的沒幾個。吉爾伯特不僅會說,而且會做,在血緣存續與國家存續息息相關的時代,提出以國家的生命為代價的契約。「用你的血緣,用普魯士不穩定的未來,交換一個願望。想清楚,弗里茨,只有一次機會,你要什麼樣的機會?」
「一個不被兩面夾攻的機會。」驕傲的國王不需要百戰百勝的承諾,他相信自己的能耐。「我要一個不被圍殺的機會,剩下的我能自己辦到!」
七年戰爭,雖然傷痕累累、吉爾伯特差點沒命,普魯士仍贏了這場戰爭、保住西利西亞,更將奪走的土地一步一步拿回來,與普魯士為敵的國家誰也沒撈到好處。他們於廢墟中重建一切,果然如弗里茨所言,西利西亞強大的工業照顧了普魯士的全境,弗里茨有充足的財源重建國家和軍隊。十年後,他們更勝以往,甚而將波蘭--這許久前曾控制普魯士公國的國家--給瓦解吞食,直接稱王成為一方之霸。比起百年前在紐倫堡帝國會議中擁有問鼎的勢力,這回普魯士不但是強權國家,更是各國競相效仿的對象,每一個國家皆派員來到普魯士學習如何訓練軍隊。
西利西亞一年一度的軍演,總是天下風雲匯聚,各國使節將軍元帥爭相前來觀摩學習。軍演除了校閱過去一年訓練成果,同時是再一次向全歐宣告這片土地是從奧地利手中、從當時諸國聯軍手中,以強大的軍事能耐奪得。秋季軍演中的他們是全歐目光的焦點,縱使白髮蒼蒼的弗里茨穿著老掉牙藍軍服,吉爾伯特也難得同普魯士王穿得一樣,不慣戰爭的古斯塔夫也會換上軍袍,他們三個是帥到沒天良、與迎風招展的黑鷲旗上的小鳥一樣帥翻了。
若問吉爾伯特會許什麼願望,他會毫不考慮的說:永遠保有這樣日子:弗里茨、本大爺,再加上西利西亞,聰明、力量和財富,橫掃天下無人能敵,跟小鳥一樣帥呆了完美斃了的日子。
七年戰爭後的二十三年歲月,無憂宮永遠帶著夢般的美麗,彷彿每一片落葉每一顆砂礫都閃著金色溫暖的幸福色彩。
每一回吉爾伯特氣呼呼地衝到西利西亞來,皆因跟弗里茨陛下起了爭執。
腓特烈二世凌牙利嘴,倔強脾氣和固執勁與吉爾伯特旗鼓相當,好強好鬥又愛惡作劇,要嘛兩人站在同一陣營,惡作劇玩笑和編造打油詩吐槽,周遭人事物無一倖免,甚至從法國開始,順時針點名嘲弄諸國,一搭一唱的兩人笑得前俯後仰樂不可支;要嘛兩個鬥起嘴來吵個翻天覆地儼然死敵。其他人會因為身分不敢跟國王頂嘴,吉爾伯特可不吃這套,但居中卡著霍亨索倫家族遺傳病:一個不留神就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呼吸困難,吉爾伯特因此讓對方三分,但腓特烈不領情,嘴上越發惡毒,每回吉爾伯特都被堵到無話可說又不願出手開揍,於是氣呼呼地摔門衝出去。
如果說第一次見面是見到普魯士人囂張的表象,吉爾伯特每回到西利西亞生悶氣、閒著沒事做東瞧西看時,見到的是普魯士的本質:拼命吸收新知追求進步。想要知道水利機械的原理就會蹲在機器旁追根究底的觀察,把整個機器拆下來又試圖重組,重組完成還不滿意了,計時測量重組的速度以訓練熟練度。有時耐不住,生氣地亂吼亂叫,發洩完之後又會蹲回原位繼續研究。
「用鑷子。」古斯塔夫遞過工具,「兩隻手都用鑷子。」
「等一下。」吉爾伯特沒重組過比懷錶還要小的機械鐘,不習慣使用工具,拿鑷子沒有手指靈巧,中途又放下,不一會兒發現難以在小齒輪和小螺絲上施力,又復抓起鑷子,反反覆覆,眼睛都快成鬥雞眼了。「嘖,怎麼這麼麻煩啊!」
「用躡子。」
「等一下等一下啦。」在工業技術上完全是學徒地位的吉爾伯特固執地想用自己的方法把事情做好,屢試總有誤後才屈服地聽從古斯塔夫的話。
古斯塔夫沒有意思糾正,也不會說:「到頭來你還是要聽我的何必浪費時間」,他伴同吉爾伯特在工作桌前。他知道過一陣子,柏林宮裡會派人來請吉爾伯特回去,理由絕不是國王低頭了,而是國王又開始導源於遺傳病的喜怒無常、脾氣暴躁,宮裡人只能找吉爾伯特求助。吉爾伯特總是會拖著古斯塔夫一起去,西利西亞總是兩人吵架的緩和劑,他們又會什麼事都沒發生地聊開,古斯塔夫總是在柏林住了一星期才回自己的邦國。
第二次西利西亞戰爭爆發時,古斯塔夫打算留在首府布雷斯勞,等待戰爭結束、接受最後的結果。
一般說來,人民極少認同戰爭,代表當地人民意向的國魂通常留守都城,地方邦國也極少跟著軍隊行動。
但普魯士不是一般的國家,國王和吉爾伯特要求邦國靈魂必須跟著軍隊一起行動。
「我想與漢娜小姐一般留守。」古斯塔夫知道布蘭登堡-普魯士麾下的邦國裡,只有布蘭登堡-漢娜沒有隨軍隊移動。
「這國家叫做布蘭登堡-普魯士,所以漢娜是唯一的例外。不見吉爾也跟著一起走嗎?」宛如教師對付提出異議的學生,腓特烈二世笑著拒絕。「我們不會讓奧地利有任何帶走你的機會。你不用上戰場,只是跟著隊伍一起走。」
「你是本大爺家的,當然要帶你一起走啊!」
在戰場上的生活艱苦,所有人吃住穿都一樣,國王自己占一個帳棚是唯一的特權,吉爾伯特跟古斯塔夫同住,生活起居共用一個侍從兵。古斯塔夫在營地裡可以做自己的活,也幫著維修器具,除了軍隊的移動日夜不分、出兵和回營時的傷兵和忙亂,說起來日子很平靜,不太能感受到戰場上普魯士正遭各路兵馬圍殺的緊繃戰局,國王和吉爾伯特都叫他不用擔心,國王本軍的行動以保護西利西亞為先,行軍範圍皆在附近,偶爾也駐紮布雷斯勞,讓古斯塔夫看看家鄉的情況。
直到一晚奧軍的夜襲。
半夜被炮火聲驚醒的古斯塔夫,翻身坐起時只來得及見到吉爾伯特帶劍攜槍衝出去的背影。整個營地被炸開,槍聲和炮火聲交織,煙硝充斥在視覺和味覺中,四周都是交戰的人影,馬匹嘶鳴,砲聲隆隆,尖叫慘嚎聲不絕於耳。近兩百多年沒有實際上過戰場且被偷襲嚇壞的古斯塔夫慌亂地左顧右盼,七手八腳將工具作品全數塞進箱中,六神無主不知該往哪去。他知道兩軍的號角聲或鼓聲是有意義,但越慌越想不起來普軍的命令聲想究竟傳達什麼意義。
混亂的營地裡也沒有人理會他,自顧不暇的軍人一邊對抗偷襲的敵軍,開槍鳴炮還擊,一邊動作迅速地將所有裝備淄重上車,撤營退走。
西利西亞人抱著自己的工具箱躲在樹叢中,不斷督促自己冷靜,好不容易回過神,這才發現週遭瞬間空蕩蕩,孤寂的月色落在黑暗的大地,樹影森森窸窣作響,未消散的火藥煙硝中,四下散布的死屍散著血腥的氣味,不見活物,連奧軍也消失了。
抱著工具箱的古斯塔夫跌坐回原本藏身的樹叢。
他就這樣坐著,被無聲的天地煎熬著,從深夜到白日,從白日再到深夜,回到霍克齊的軍隊只有找尋活口的奧地利軍隊和想要撿拾可利用物的百姓,沒有普魯士軍人,雖然有人搜到左近來,但出乎意料地沒有發現他,他可以聽到奧地利的士兵們說著:普軍在二十公里外,還在撤退,已經放棄這裡所有的物資了。
躲藏在原地的古斯塔夫忽然覺得很冷。與其說是天氣,不如說是因為失望而感到冷:失望普魯士人沒有回來尋找。
沒有希望,就不會有失望。
從很久之前,西利西亞便默默接受自己是談判桌上籌碼的現實。
一開始他也會爭辯也會疑惑,為何要從這個家族搬到另一個家族?為何要改變信仰?為何更換家族的理由只是因為公主的出嫁?為何原本認識的人們必須被殺被驅逐?為何他雖然長得高大卻沒有力量?當許多人宣告自己是古斯塔夫的擁有者時,該相信誰?
他常常發誓對某個家族效忠,信仰某一個神--似乎都是天父,過了一陣子他又必須對效忠做出否定,對曾經的信仰做出異端懺悔。一次兩次三次四次……無數次。即使一開始是很真誠的相信或懺悔、發誓效忠,到了無數次,那樣的舉動宛如每天的點燈熄燈一般,是無感的儀式行為,甚至無異議。
西利西亞人在宗教改革和宗主國變更的風雨飄搖中,逆來順受,日子不過是在改變旗幟顏色和因為信仰來去的人口改變中度過,習慣在圍城的黑暗與戰火中持續手上的工作,機械般地上繳賦稅和勞力,而宗主國也不曾過問他的意見和情況,未曾建設與問候。逐漸麻木的西利西亞人只在乎工廠的原料是否充足?做工的人手是否足夠?是否有商人和資金往來?路德宗的人走了,剩下的空缺天主教徒能填補嗎?猶太人被趕走了,資金還能從其他地方收集嗎?賦稅會增加嗎?手工業會被限制嗎?改宗能夠讓我們活下去讓生計維持水準嗎?
戰火來了又走了,波蘭、蒙古、薩克森、土耳其、波西米亞,窗外的人們來來去去,一場又一場的經濟和戰火帶來的病痛,古斯塔夫只是坐在工作桌前趴著休息,在殘破的廢墟中,縮在與他龐大身軀不搭嘎的小小作坊中,在桌前慢慢地工作,等著逃走的人們回來,也許是波蘭人,也許是斯拉夫人,也許是日爾曼人,也許是法蘭克人,他不知道,總會有人回來。
直到吉爾伯特和弗里茨陛下出現。他們不在乎西利西亞信哪種宗教,也不在乎西利西亞有沒有發誓效忠。言詞是可以被一再推翻的事物,所以吉爾伯特和腓特烈二世總是做的比說的多。腓特烈二世對西利西亞的要求定以第一時間回應,任何關於西利西亞的政令會主動詢問古斯塔夫的意見;吉爾伯特不似之前的宗主國,沒什麼架子也討厭敷衍客套,對於國王關心西利西亞勝於東普魯士雖有些小小的吃醋抱怨,卻也常跑到西利西亞首府布雷斯勞來玩,在小小的工作室裡當起工業的學徒。
他們信誓旦旦地說著一定會保住西利西亞,不會讓其他人再帶走他。
如今呢?他是不是錯信了普魯士?西利西亞終究只是談判桌上的籌碼?
就算是錯信,長久以來的經驗讓古斯塔夫知道就算生氣也沒有用,他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反抗這一切,只能逆來順受。他曉得自己該想一些其他的事情,例如工藝技術發展,引開自己的注意力,避免沉在負面的思考中,但巨大的失望讓古斯塔夫沒有辦法集中注意力,被拋下而產生的冰冷傷心宛如蜘蛛絲牢牢地纏絞住他的心思。
夜越深沉越顯靜謐,猶如厚厚的毛棉布裹起天地,消彌了一切聲音,那瞬間彷彿整個世界被扔入無邊無際了無聲息的黑暗中,而他也被拋入了孤獨的黑暗中。
忽然一拳砸在古斯塔夫的臉上,氣急敗壞的聲音兜頭潑下:「你這白痴發什麼呆!怎麼不跟著來?」
他錯愕地抬眼,眼前的普魯士人一身與夜色無異的黑衣,只有銀髮和臉因為月色顯露輪廓,又氣又急的情緒在聲音中坦露無疑。他猶豫地開口:「你……」你怎麼在這裡?普軍不是已經撤退了?普魯士不是已經放棄西利西亞?
「你你你什麼,動作快點!」回應疑惑目光的是不耐煩,吉爾伯特將深色的斗篷圍在西利西亞人身上,推他上馬。「這裡還有奧地利人啊!本大爺能對付一個小隊也對付不了幾萬人!動作快點!」確定古斯塔夫坐好抓緊了韁繩隨即帶著他跑上來時路。
策馬跑在前方領路的背影在黑夜裡模模糊糊,每隔一會兒便會回頭確定古斯塔夫還在身後。為了避開搜索的奧軍,他們走的不是正規的道路,有時要穿過密林或河流,吉爾伯特像是怕同伴會走失般抓著他,拖著他前行,下馬牽著坐騎渡河,腳下的河流冰冷,反襯著緊抓在臂上的手掌溫暖,是那樣固執地不願放手。
有幾瞬間,古斯塔夫希望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終點。
到了新營地,見到軍隊裡哀鴻遍野,古斯塔夫才知道那場奧軍夜襲造成的傷亡有多慘重。奧軍那晚以八萬大軍四路包抄圍殺三萬普軍,九千名普軍被殺,營地裡的兩名元帥一死一重傷,腓特烈二世帶兵脫逃到新營地重組陣勢,吉爾伯特接續指揮陣亡元帥的兵馬,組織戰線斷後,一邊收拾殘兵,好不容易穩住陣腳,算算人頭居然少了古斯塔夫,於是冒著被奧軍俘虜的風險趕回來找他。
這還不是最糟的,沒過幾天傳來惡耗,腓特烈二世最親的姐姐威廉敏娜過世;在霍克齊重傷不得不回返柏林養傷的莫里茨親王元帥遭奧軍俘擄;人數屈居劣勢的普軍只能機動移動,避開奧軍追捕的路線,找尋任何攻擊瓦解聯軍的機會。聯軍也曉得腓特烈的厲害,絕不輕易對上,以人數上的優勢,一步一步進逼擠死困死吉爾伯特和他的王。
慘烈的七年戰爭後期,古斯塔夫一直跟在吉爾伯特和腓特烈身後,看著普魯士逐漸山窮水盡,王與國魂日復一日的憔悴。他很清楚這一切因為西利西亞而起,於實利於自尊,奧地利都不肯放棄這片土地。古斯塔夫過去被奧地利-羅德里西當作籌碼在婚姻上交易,對哈布斯堡不抱好感,但累得普魯士被圍殺,他心懷不安。
腓特烈二世和吉爾伯特從未提過將古斯塔夫交出去,甚而當古斯塔夫提出把西利西亞交給奧軍以求普軍能平安撤走,國王還沒開口,吉爾伯特已扯住了他的領口暴吼:「你敢瞧不起弗里茨?瞧不起本大爺?」
「你認為我打不贏嗎?」
對國王的問題,古斯塔夫很誠實地點頭。聯軍的總兵力將近四十萬,普軍加上招募來的傭兵只有十三萬,這絕對不是「一個人解決四個人」的算數問題,向來都是優勢兵力獲勝。西利西亞之前曾掙扎於戰火中,清楚明白寡不敵眾的道理。
腓特烈二世扯起笑容。「我是腓特烈二世,沒有不能贏的道理。」
「你是我們的人,就永遠都是我們的!」
七年大戰,普魯士曾臨亡國之危,腓特烈二世曾被逼到瀕臨精神崩潰想一死了之,最後仍是取得勝利,保住了西利西亞。
把《胡貝爾圖斯堡和約》得意洋洋地擱在古斯塔夫眼前,那份文件寫明:奧地利正式承認西利西亞歸屬普魯士,吉爾伯特大笑著:「你是本大爺家的知道嗎?有沒有很崇拜本大爺?普魯士是天下第一,來,對著本大爺講!」
埋首在卷宗中的國王吃著藥,頭也不抬地嘀咕:「高興幾天就好,不想想你現在身體糟成什麼樣。」
「什麼嘛,這豐功偉業怎麼不好好炫燿個幾百……」囂張話講一半忽然咳了起來,只顧著炫耀卻忘記戰後自己身體糟糕透頂所以窩在波茨坦養病的普魯士人,一咳就止不住,咳到頭暈目眩只能趴在長椅吐著詛咒:「該死的,怎麼會虛成這樣!頭痛死啦!弗里次你給本大爺想點辦法!」
一直都是長期病號的國王睨了一眼,「現在就在開你的藥方。你不好好養病就是躺個幾百年。」
「你有資格說大爺我嗎?氣喘小鬼!靠!」接過古斯塔夫端來的水,咕嚕咕嚕一飲而盡,大剌剌地趴賴在長椅上。從戰後回到無憂宮,全身虛脫沒力的他天天賴在長椅上養病,養了幾個月不見顯著好轉,不耐久坐的他覺得好悶。「一直待在屋裡很悶耶,出去跑馬吧。」
「不准。古斯塔夫。」國王從文件裡抬頭,「看著吉爾,別讓他到處亂跑。」
「本大爺想跑就跑誰也管不著。」
「古斯塔夫高你一個頭,你現在虛弱的很,打不過他。不想丟臉最好乖些。」
「本大爺再怎樣都不會有事,你才是那個不該整天辦公的人。古斯塔夫,把他架去睡覺。」
看看左邊在辦公桌前批公文的國王,再看看右邊霸佔長沙發的吉爾伯特,古斯塔夫不知道該聽誰的話,於是他作了第三種選擇:出去將自己的工具箱抱進來,研究自家的毛線,讓那兩人錯愕地看著他,接著繼續拌嘴相互拉攏在場第三者擋箭牌或為盟友。
被人視為必要是一種幸福。
他喜愛那樣的日子,吉爾伯特跟陛下吵架而躲到布雷斯勞,柏林宮裡又派人來請,古斯塔夫和吉爾伯特回到柏林,他們同腓特烈二世一起研究新的技術和工商政策。有時陛下和吉爾伯特四處巡察,帶著他一起去,與各地的技師工匠交換心得。不知是否因為霍克齊之役時古斯塔夫沒跟上軍隊的意外,腓特烈特別在西利西亞成立陸軍軍官學校,並在西利西亞舉辦秋季軍演,要求古斯塔夫必須跟著吉爾伯特學習軍事和武藝。
上了閱兵場的吉爾伯特神氣活現,熱切地指導自己的新學生。吉爾伯特稱不上好老師,課講一半總變成個人表演秀,尤其在回顧腓特烈二世指揮的戰役以做戰術教學教材時,一個勁兒的就是「弗里茨帥到跟本大爺一樣,跟小鳥一樣暴帥的」,自顧自地開心得意。但古斯塔夫不介意,只要他問什麼想學什麼,吉爾伯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股勁地全部告訴他,不把他的技術訓練到完美絕不罷休。
那是一個美好的時代:與腓特烈二世和吉爾伯特在西利西亞,他真正感覺自己有個溫暖的歸屬,那個生氣勃勃的小太陽總是用力地打開工作室的門,宏亮的聲音大嚷:「古斯塔夫!跟咱們出去吧!快點快點!弗里茨在等我們了。」
古斯塔夫停下織布機。他發現有幾排花紋因為思緒而亂了次序,無法修改,只能拆掉重織。
工作時不該胡思亂想。他記得吉爾伯特常常因為分神而弄錯織工的步驟,一直到近乎完成了才發現而必須拆掉重作,氣呼呼地將布一揉、往旁邊一推,說要放棄。古斯塔夫沒不吭聲,低頭繼續工作。原本坐在旁邊嘀咕抱怨剛剛真是浪費時間的人,出去跑了一圈馬,又踱步回來,拿起勾子開始拆掉自己做錯的部分。
「我幫您吧。」
「本大爺自己捅的婁子自己收拾。」
西利西亞自然資源豐富,工業技術發達,其中最出色的是毛紡織業。關於紡織,古斯塔夫是箇中高手。吉爾伯特一開始嫌打毛線織布有些娘娘腔,但發現織布機能勾勒出靈活靈現的普魯士黑鷲時,向國王誇下海口說會做出一幅軍旗來,在布雷斯勞拼命學著怎麼織染。
在外頭自負天才、一學就會,實際上是鴨子划水。
「嘖,不是只會吹牛皮的傻瓜,也沒必要炫燿自己有多努力吧。」一邊研究著毛線差異,一邊回答古斯塔夫的疑問。不一會兒,吉爾伯特抬頭,「這染成藍色的行吧?」
「哪種藍色?」
「軍服藍。給弗里茨做套新外套。」吉爾伯特嘖了聲,「不過得先弄壞弗里茨那件舊外套,半夜剪一剪丟去叫碧翠斯他們咬爛,就沒辦法叫人補了。」
「陛下會生氣的。」他能想像弗里茨陛下第二天起床時發現放在床頭的衣服不是平時所穿,怒氣沖沖地開始問候吉爾伯特的祖宗八代……國魂沒有祖宗八代,所以他會從騎士團時代的小傢伙是個無法無天偷雞摸狗不學好的混蛋,一代一代罵下去,交代下人去找那可能早就被狗兒們咬爛丟到施普雷河裡飄遠的舊衣服。而吉爾伯特會慢吞吞地探頭進來,滿臉壞笑地說國王陛下再不更衣會趕不上早飯和早上辦公時間,若國王今兒奇蹟般忽然想放假窩床上等到衣服找到補好才穿上起床,他吉爾伯特會幫著傳令叫早上要報告的軍事將領多等一個小時。接著宮裡得忍受國王陛下長達三天的惡劣脾氣和暴躁、吉爾伯特毫不識相、三不五時發出的惡作劇得逞咯咯笑聲。
「幾年了還不換掉那件舊外套,還以為外頭套件斗篷就可以擋風,沒叫他換掉那件薄得快透明的長褲就很好了……」頓了一下,好像想起什麼,「乾脆一起換好了,連同靴子、帽子、長背心、斗篷,省得他發四五六次脾氣。」
古斯塔夫記下了吉爾伯特扳著指頭所計算的名目。
柏林城市宮裡當然有足夠的衣料和高明的裁縫師,但是國王不肯更換衣著,明令沒有國王的手諭誰也不准領取宮裡庫存的衣料,吉爾伯特想弄到衣服,只有到西利西亞想辦法,況且有這裡有比柏林更多的布料和裁縫師可供選擇。
比起成為國王之後衣著節儉的腓特烈二世,吉爾伯特穿起衣服倒是維持著大選帝侯時期的風格--一個王國的代表就要有堂堂大國的樣子。大選侯被兒子指為浪費成性,所以吉爾伯特在軍人王時代被限制了衣著選擇,腓特烈二世不限制本國的國家代表要穿什麼,但吉爾伯特沒有國王那般崇尚法式風格,之前曾為修道院騎士團,全身上下能有花紋的都綴在披風和軍旗上,不會一股勁的喜歡就要穿上身,漂亮的布疋看得開心後便是考量能換多少物資多少錢--普魯士總是個跟錢斤斤計較的國家。
如今分別已久,他不知道吉爾伯特現在喜歡哪種顏色花紋,於是織造不同圖案的絨布;不知道現在喜歡甚麼樣的斗篷,又做了不同的樣式。一件一件,堆積如山,收掛在架上。
現任上司對西利西亞人勤於生產並注重工藝感到高興,他無可無不可的默然接受上司的稱讚。
對他而言,這些成果是為吉爾伯特來到布雷斯勞而準備。
他等著吉爾伯特再度來到布雷斯勞。
會開始念惦著一個人有沒有穿暖,挑剔他穿的衣服不夠保暖,是關心的表現,也表示那人的身體已經出了問題。
吉爾伯特減少前往西利西亞的次數。絕非和國王之間的架吵的少了,天縱英明的國王越老越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氣,罵人修辭越發毒辣,吉爾伯特常被氣得要掄拳頭,最後仍是鬆開手:算了不跟你計較。
他一直拒絕思考弗里茨年老死亡的事情,但事情已經逼到他不得不正視:白髮蒼蒼、垂垂老矣的人似乎下一瞬間就會倒下。
有時候會想:小時候那樣一個俊秀可愛的少年,怎麼過了三十五歲就老成那樣子?再想想,弗里茨只要打仗,士兵吃什麼他也吃什麼,不錦衣玉食,士兵休息時還在處理國政,每天睡不到六個小時,打起仗一忙起來,更是徹夜不睡,怎麼可能不老得快。那套「辦公制服」--藍軍服白長褲黑馬靴,穿到舊了磨壞了也就是整理整理繼續穿到不能修,所幸在自家開音樂會或私人時間還會換成以前隨性的打扮,沒有大兵那種隨時隨地都是軍服的壞毛病,不過穿上那灰舊的「辦公室制服」就是顯老。
所以吉爾伯特一直以為弗里茨就是那樣了,不會變得更老更虛弱。氣喘?從二十幾歲開始顯現的遺傳疾病讓他得隨身帶著藥;胃痛?從大兵的時候就有胃痛的毛病;身體疼痛?之前大兵不也打得他一身是傷,他依舊咬牙撐著爬起來辦公。弗里茨絕不肯讓人因為他身體虛弱而加以扶助,就算胃痛到發抖了他都堅持要騎馬,絕不搭馬車出巡。
那日弗里茨舊疾復發,倒在起居室的地毯上時,吉爾伯特以為只要讓弗里茨自行復原就好,過了十分鐘弗里茨還是沒有動,他才發現事情不對,弗里茨從昏厥中醒來但沒有力氣爬起。
慌慌張張地把人抱到床上後就忙著找醫生,卻被拉住。嫌他大驚小怪的國王拒絕看病。
「休息一下就好。」
「你那張臉不是休息一下就好!」
「只是一時呼吸不過來。幫我弄點熱湯。」
見弗里茨喝完湯又想回辦公桌,吉爾伯特硬是把人按回床上,「睡覺去。」
「事情擔擱不得。」
「嘖。」怕爭執起來,弗里茨一激動又會呼吸不順,吉爾伯特決定退一步,「你就在這邊看卷宗。」
「這邊沒辦法批改的。」
「我幫你寫,你說我寫。」
力不從心的弗里茨讓吉爾伯特幫忙念報告書,他口述如何批示,最後簽名,第二天又是堅持五點起床七點辦公。弗里茨習慣早上校閱軍隊下午處理國政接見賓客,晚上是自己的時間,除了音樂會讀書會也接續看完剩下的報告書。但宮裡越來越少舉辦的音樂會和讀書會,同樣份量的文書花上越來越多時間處理,甚至中途疲憊到靠著坐在旁邊的吉爾伯特睡著,在在顯示死亡的陰影正逐步壟罩國王的身體。
每隔五六十年總是要來這麼一次,人終歸一死,無論是聖賢暴君都逃不過這個定律,吉爾伯特必須送走每一任的上司。之前已經經歷過好幾次無可奈何的分別,大選帝侯的過世也令他傷心無精打采好一陣子,但這一次他壓根沒有辦法接受弗里茨的憔悴年老死亡,那宛如連自己都要消失般的恐懼步步進逼,吉爾伯特直覺拼命抓住攔住剩餘的生命,盡一切方法延緩末日的降臨。
「叫你休息,休息!這事情本大爺處理!」
「這是王的工作,休息就是死……」
「呸呸呸,閉嘴,本大爺也能批這種卷宗!」
「人生來是要工作。」
「你現在的工作是休息!法文的au repos,聽得懂吧!你是本大爺的僕人,大爺叫你乖乖躺著就躺著!」
他避開弗里茨無奈苦笑的表情,拒絕討論最後的時刻。弗里茨總是獨睡,吉爾伯特就固執地在一邊地上打地鋪,他必須聽著弗里茨帶著雜音的呼吸和不時的咳嗽才能心安,心安之餘又是恐懼地聽著一次一次的咳嗽讓生命流逝了一分又一分,害怕著一次痛苦的喘哮之後弗里茨會停止呼吸。早上吉爾伯特起得比弗里茨還早,忙著先把那套「辦公制服」在火爐前烘暖,確定從臥室到餐廳到辦公室的火爐全部點好。柏林王宮冬日冷得很,自軍人王以來的規矩是除了外國使節到訪不准點火爐,到弗里茨時代有文武大臣在場才點火爐。吉爾伯特才不管國王的命令,他只知道氣溫一有變化弗里茨會呼吸不舒服,那麼無論是冬天夏天,弗里茨會經過會進入的屋裡都要保持溫暖,就算弗里茨每天都在責備他太浪費、抗議國王並非溫室花朵,他依然故我。
百般阻擋的行動阻止不了終點的來臨。
弗里茨沒有在五點醒來,吉爾伯特見他很不舒服、在夢中蹙著眉頭,怕他醒了又開始痛苦的喘哮,沒有準時叫他起身,過了六點發現弗里茨沒有坐起身大發雷霆地責備旁人居然沒準時晨喚,仍舊縮在床褥中。
「弗里茨?」恐懼地握住老人的手,在冰冷的觸感中感覺那人的手指氣力虛軟地微動。深陷在眼窩中黯淡無光的藍眼珠裡是虛弱的苦笑,老人用唇型表示他想喝水,他渴得沒有聲音也無力起身了。
小心翼翼地讓弗里茨坐起,餵下一杯溫開水,以往再痛苦也不肯讓人協助料理私事的國王,氣如游絲開口,要吉爾伯特幫他更衣擦洗,他想乾乾淨淨的讓醫生診察。
診療過後,吃完藥的弗里次很難得沒堅持坐到辦公桌前,而是披上斗篷,坐在無憂宮起居室的門廊邊,望著外頭的夏日陽光閃耀。呼吸困難的他已經難以開口,仍堅持要辦公,於是吉爾伯特帶著報告書坐在一邊,一條一條念著西利西亞正準備的秋季軍演事務,念著哪些軍區將參與演習校閱,聽著普魯士王的咳嗽和手勢,寫下同意或反對哪些軍務的調動和理由。
傍晚,弗里茨以虛軟的筆觸簽下最後一份文件,在吉爾伯特將文件轉給秘書將之發出時望著窗外,落日依附山頭,淡玫瑰色的餘暉輕輕地壟罩在葡萄藤架外的水池,涼風輕輕地撩動老人的白髮。他掙扎地開口:「狗……」
「碧翠絲他們怎麼樣?」吉爾伯特聽見外頭有狗吠聲,想來是那些獵犬剛剛外出運動跑步回到欄舍。
「跑後……」老人掙扎地開口,又是一陣呼吸困難的咳嗽,吉爾伯特扶著他的身軀,讓呼吸道能打直。弗里茨困難地吞著口水,讓聲音艱難地爬出聲道:「會冷,加暖。」
「我會叫人注意。你休息一下,我抱你到裡頭去,熱湯等一下就送來了。」
腓特烈二世在扶手上捶了下,虛軟的手根本無法敲出聲音,卻表明堅持:「吉爾,現在去。」
「好好好,別激動。」不願拂逆老人,吉爾伯特起身,安撫般地摸摸乾紙般粗糙的手。「我等下就回來,他們帶你進去坐著,喝點熱茶,你的手太冷了。」
盡最快的速度衝去動物柵欄,那群大小狗兒看到主人之一打開閘門,開開心心地湧上來吠叫打轉搖尾巴。吉爾伯特摸了摸牠們的頭,交代看狗人注意狗屋裡的溫度,忽然想起弗里茨愛這群狗兒就像愛自己的孩子,每天都要帶他們出去散步,在不能外出散步的現在,如果能從窗子看到愛犬蹦蹦跳跳定會開心,況且狗兒的體溫比人還高,若簇擁在弗里茨身邊一定能帶來更多溫暖,於是揮手招呼:「我們去看弗里茨,你們整天都沒見到他了吧,去起居廳那邊,去找弗里茨。」
七隻大狗吠叫著答允,邊跑邊吠,呼朋引伴般,與主人一起奔向無憂宮。
才跑過正門前,那群狗忽然放慢速度,接著停下來。
「怎麼了?」停下腳步,不及分辨是什麼讓狗兒停住甚至坐下,傳入耳中的是哭泣聲,那聲音宛如冰冷的寒意,煞然由脊骨竄上腦。他僵硬地朝源頭看去,那邊是國王寢室,原本壓迫在無憂宮週遭的恐懼和灰暗氣息已經消失,最後的要塞已被攻下,死亡兵馬已帶著戰利品呼嘯遠去。有聲音喊著:快通知柏林城市宮;也有聲音焦急地詢問:吉爾伯特大人呢?快通知吉爾伯特大人。
正被大家尋找的人緩緩地低頭,在腳邊狗兒彷彿噙著淚水的悲傷大眼中看見自己呆滯的紅眼睛。
現實在宮裡等著他,但吉爾伯特膽怯地退了一步,遲疑了幾秒,頭也不回地衝出無憂宮。
在他身後,落日餘暉已完全消失在濃重的夜幕中。
先王的喪禮、新王的繼位儀式、接待招呼往來的邦國,原本在儀式中國家靈魂擔任的崗位,都不見普魯士-吉爾伯特,布蘭登堡-漢娜以布蘭登堡選帝侯國的身分代行。西利西亞-古斯塔夫因至柯尼斯堡將吉爾伯特勸回無憂宮而缺席。
普魯士的時間停止在腓特烈二世過世的那一天。
秋日逐漸枯槁的葡萄藤下,他在無憂宮的花園裡遊蕩,留在威廉敏娜公主的追思堂,在長公主病故後他最常陪腓特烈二世長坐的小亭子,在那裡發著呆。
第一次見到即將完工的無憂宮,吉爾伯特皺起眉頭:『太小了吧,房間哪夠用啊。』
『要那麼多房間做什麼?』
『漂亮華麗壯觀啊。』
『小時候,我和姐姐常常希望有自己的小屋,那裡堆滿我們喜歡的書本,我跟姐姐在小屋裡裹著毛毯,一起談論我們剛剛一起讀到的故事、冒險。』男孩子野營和親朋好友促膝長談的夢想,在被父王壓迫和嚴格控制下的軍旅生活灰飛湮滅,夜裡得了空能偷看本書,隨即被摔巴掌,怒氣沖沖的軍人王甚至徒手把兒子心愛的精裝本書撕得粉碎。『現在有辦法了當然想蓋一個小屋子,葡萄藤上的小屋,放著我喜歡的書、樂器、還有我喜歡的人們。等我死了,我要留在這裡,無憂無慮的。』
吉爾伯特很後悔自己在弗里茨過世後,失心瘋似地躲在柯尼斯堡大教堂,沒有出言干涉歸葬的地方,結果繼任的腓特烈•威廉二世決定將弗里茨葬在波茨坦的王家墓穴,而非弗里茨自己決定的墓地。
因為在無憂宮的預定墓穴中沒見到弗里茨的墓碑,沒有看到終年不斷的祭弔鮮花,他便一直沉在弗里茨沒有死的世界裡。他照著弗里茨的希望,那些狗兒年老死後,一一葬在弗里茨預定的墓穴旁,讓那些狗兒在死後的世界可以陪著主人,然後自己躺在弗里茨原本該下葬的墓穴中,呆呆地望著天空。直到腓特烈•威廉二世通知他一個紀念腓特烈二世的紀念門已在柏林椴樹下大道完工,極力邀請他到柏林看看。
隱隱約約明白是自己終日幽魂般在無憂宮裡遊蕩,攪得霍亨索倫家族難以使用這座最喜愛的夏日別墅,於是他無可無不可地去了柏林,爬上那座紀念門。
從布蘭登堡門上順著大道看過去,可以看到很多回憶:一邊的太公主宮:弗里茨和他的姐姐威廉敏娜感情一直很好,即使她已經結婚嫁出去了,弗里茨常常寫信給她,威廉敏娜的女兒堪稱全德意志最美麗的公主,他去維也納的時候還好好的宣揚了一番。再走一段路過去就是普魯士國家圖書館:弗里茨到哪裡都要蓋書庫,無憂宮裡就有四個書室,那時候他嘲笑國王會拿精裝書砸人打架。國家歌劇院、後邊不遠的音樂廳:弗里茨常舉辦愛開一些有的沒的令人想睡覺的音樂會,吉爾伯特偶爾也會幫忙伴奏陪著練習長笛,弗里茨總抱怨他的琴曲速度太快。柏林城市宮,對面是家族教堂,城市宮後邊還有幾個教堂:弗里茨對教堂不是那般在意,新教舊教什麼教派都行,還引了個俗諺「上帝的歸上帝,羅馬的歸羅馬」說明只要好好納稅他一點都不在意。大道上塑立了一個弗里茨的騎馬像,栩栩如生,弗里茨出巡時總是騎馬不肯搭車,就算身體不舒服,在馬背上依舊坐得挺直。
不停歇的思念彷彿是脖子上不斷施加壓力的繩子,快讓他窒息了。吉爾伯特痛苦地閉上眼。他能感受到國家出了問題,民心動搖、經濟衰退、不祥的風雨正逐漸襲來、週遭諸國騷動不安。曉得現在的國王無能指揮處理,他該協助代行,就像很久之前安的父親精神異常[iii],自己代行指揮一切,但普魯士人沒有力氣沒有意願去處理,沒有意願規劃執行任何的變革。
他只想留在弗里茨的時代。
「擔心也不能如何,這個國家是普魯士王國,吉爾的意念就是一切。」布蘭登堡-漢娜遠遠看著躺在國王預定墓穴裡的銀髮青年,沒有靠近的意思。「我代行儀式不代表我能過問這個國家該如何走。」
「您不擔心普魯士的未來?」
他與漢娜並不熟捻,布蘭登堡彷彿是普魯士的影子,存在卻被忽視,只有國家儀式時才會出現。但漢娜全權代理吉爾伯特出席,與其說漢娜像是腓特烈二世那位不曾親近的王后,更不如說像腓特烈二世最親近的長姐威廉敏娜公主--被受信任的後盾。他認為漢娜能提點他如何將吉爾從柯尼斯堡教堂地下墓室勸回柏林,一定也能將吉爾伯特勸離消沉。
「我現在是他麾下的邦國,維持邦國的穩定是我能做的。一個國家不是靠其他邦國維持他的向心力和存在,當下誰都幫不了他。」漢娜覷著比她高了一個頭不止的漢子望著那人的眼神,那明明白白的關切在此時徒勞無功。「你回西利西亞吧,吉爾看不到任何人的。」
「我明白……」
若第一次踹門進來的吉爾伯特是顆小太陽,那天開門進來的普魯士人是個冰人。外頭仍是晴空萬里無雲的夏日,但吉爾伯特臉上罩著一層冰霜,開了門也不進屋,就站在門邊望著古斯塔夫,張嘴想說話又說不出來,傻了般杵在門邊。在古斯塔夫在想要碰他而起身時,普魯士人猛地回頭,往東邊衝去,最後將自己埋進了柯尼斯堡大教堂的地下墓穴。
在普魯士人轉頭的瞬間,古斯塔夫已經知道吉爾伯特的眼中沒有他。普魯士青年之所以到西利西亞,是因為每次和國王鬧翻,都會在這裡重新想起西利西亞戰爭中兩人最親密的記憶,藉著這片土地,他們會再合好如初。但是這一次,就算柏林宮裡再度派人來請,回到柏林也沒有他的國王。
西利西亞對吉爾伯特已經沒有意義了。
但普魯士對西利西亞是有意義的,他不會忘記戰爭中,霍克齊之役後,吉爾伯特擱下了遭受重創的軍隊趕回來找他,之後每一天怕他落單般,帶著他四處跑,也不會忘記在戰後吉爾伯特總是和國王一起前來西利西亞,普魯士看重這片土地,在王家居住的柏林城市宮旁便有一處以西利西亞主保聖人為名的教堂,以表達西利西亞人加入普魯士的歡迎,接納古斯塔夫成為自己人。
「我明白。但,我答應陛下要照顧他。」
不用效忠,而是用照顧,是代表更親暱的希望。
『可是他看不到你。』腓特烈二世頭也沒抬,望著遠處正檢查馬車情況的銀髮的青年,吉爾伯特正大呼小叫地要人送來更好的坐墊,以便待會兒押著原本堅持騎馬的國王上車休息。腓特烈二世為了吉爾伯特拒絕面對國王之死而無奈,更預見了在身後吉爾伯特會是如何的傷心。『我死後,他恐怕會消沉到不理任何人。這樣你還願意?』
古斯塔夫無法想像消沉的吉爾伯特會是什麼樣子,遲疑了好一下。傳入耳中的是有人正在不遠處下令:『備著就是一起走,你管弗里茨說什麼,本大爺說了算。』問話的人沒有催促。他低頭看看老人花白的頭髮,再望向遠處那個活蹦亂跳的青年。
『我願意。陛下要我發誓效忠嗎?』
『吉爾不相信發誓效忠。』對於忠誠,普魯士人的反應是:『忠誠跟契約一樣,撕就沒了,拳頭大贏了才是真理啦。』軍隊擁有普魯士,不是普魯士擁有軍隊。吉爾伯特不要求邦國的忠誠,就像誰也不會要求軍隊裡的傭兵忠心,力量和利益才能留住邦國,沒有力量和利益,沒有資格留下任何人。
『我也不相信。』西利西亞一直都是各國交易的籌碼,忠誠一辭對他已失去意義,但他想要留在普魯士這個國家裡,聽到吉爾伯特闖進屋大呼小叫地想要見識新的工業技術、而國王提著手杖優雅的走進來詢問他要不要跟著出去巡視。腓特烈二世和吉爾伯特也許是為了自身利益才將西利西亞搶到手,但重視他的程度超過所有之上,是普魯士這個國家和國王給予古斯塔夫成為家族一份子的親切和溫暖。
『無論如何,我都會照顧吉爾伯特大人,以他的利益為優先。』
「我已經答應弗里茨陛下,我會照顧吉爾伯特大人。」
漢娜扯嘴而笑,除了惋惜,更隱隱帶著一種祭司預言的冰冷。「吉爾是個騎士,他要的同伴是能付出一切的對象,你是沒有辦法的。」
「西利西亞可以做到。」也許過去不曾想過變強或是擁有保護誰的力量,所以空有資源不會運用,現在開始也不遲,他會一步一步地變強,讓自己能成為普魯士最能依靠的邦國。「陛下過去每年都在這裡舉行軍事演習,我會讓自己有保護他的能力,我能為他付出所有。」
「我不是說……罷了。」
「什麼?」
「沒什麼。」漢娜並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那話題傷人又需要時間證明。布蘭登堡選帝侯國的女子遠眺西邊的落日,憂慮如落日一般輕掃臉龐,「我想,很快就能證明你能否遵守承諾了。」
「您是指什麼?」
「鳶尾花的國王死了,但百合的香氣將壟罩整個歐洲。」
風掠過髮絲,漸起的狂風搖曳著林木與人們身上的衣襬。
時代的狂風由西襲捲而來,那屬於法蘭西斯和他的皇帝的狂風銳不可當,所向披靡。
昔日為全歐首席的軍隊,此時一敗塗地,那慌亂的樣子還看得出來是昔日稱霸歐洲的普魯士風雲嗎?法軍攻入柏林前,腓特烈•威廉三世出亡,王家遷徙是丟不起最後的臉,他們總是要拉開距離好跟法軍談判。
待在布蘭登堡門上的吉爾伯特與其說不肯離開,不如說對勸告充耳不聞,一邊軍士的好說歹說全被普魯士人是當耳邊風,在古斯塔夫不如何是好時,被軍士們求來解圍的漢娜來到現場,不由分說,抓起槍柄咚的聲便把人敲昏,扔垃圾似地把吉爾伯特丟上車,叫他們趕上王家的隊伍。
能被打昏就表示吉爾伯特根本沒有積極反抗的念頭,他壓根不在乎自己會如何,被帶到哪裡也不在乎,他在車廂裡呆滯地望著窗外,無論是到布雷斯勞和接續轉往的柯尼斯堡,始終保持沉默。
俄羅斯-伊凡與沙皇亞歷山大一世熱烈地歡迎逃難而來的普魯士一行人。
於沙皇和普王因著親戚關係相互問候時,伊凡興沖沖端詳站在一邊沒什麼反應的普魯士國魂,熱心地開口:「我可以幫忙喔,絕對不會讓法蘭西斯欺負你的。」沒有得到回應,斯拉夫人愣了幾秒,像是會意到什麼,趕忙了然地點點頭:「走了這麼久的路,一定很累,我帶你去休息。不要擔心,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就在俄羅斯好好住下吧。」
眼見俄羅斯的國魂伸手拉過吉爾伯特,古斯塔夫顧不得自己身為屬國,一個箭步擋住,將宗主國藏在身後,惡狠狠地瞪著伊凡。
離開柏林時,布蘭登堡-漢娜沒跟著王家一起走,歷經近千年大小戰火、柏林數度失守,漢娜對當下局面已經熟到家常便飯。『從以前到現在,布蘭登堡的任務是等待國王回返,我不會離開的。』她望著馬車上的古斯塔夫:『陛下一定會轉往有姻親關係俄國求援。普魯士在十七世紀因為姻親關係吃了很大的虧[iv],吉爾伯特絕不會同意陛下的行為。』
『但除了俄羅斯……』
『陛下的權宜之計我們無權置喙。但,弗里茨陛下和吉爾寧可戰死,也不願向任何國家低頭交出西利西亞,若普魯士當下成為俄羅斯的屬國就是侮辱了他們。』昔日駐守神聖羅馬帝國邊防的選帝侯女騎士沉下聲:『你向陛下承諾會照顧吉爾,證明你的承諾:在吉爾清醒前不能讓伊凡帶走他。』
明眼人都知道耶拿會戰後的普魯士猶如風中之燭,必須靠著俄羅斯的援手才能立國,離成為俄羅斯的屬國只剩一線之隔。在此之際如果讓俄羅斯-伊凡帶走吉爾伯特,恐怕他們永遠都回不了柏林或布雷斯勞。古斯塔夫擔心有人從後邊拉走普魯士人,乾脆緊抓著吉爾伯特的手。不善言詞的他狠瞪著伊凡,在俄羅斯人眼中,宛如巨大的高加索犬護衛著自家主人,齜牙裂嘴地警告有所意圖的陌生人。
「我不會傷害他,真的。」伊凡一點也不以為忤。「如果真的要做什麼的話,我現在讓你離開,然後叫人去外頭堵你把吉爾硬搶過來就好了嘛,這樣不是更簡單嗎?」見古斯塔夫聞言更是抓緊了吉爾伯特,伊凡發現玩笑沒有成功,委屈地看了看吉爾伯特,希望昔日的友人幫他說說好話,見普魯士人根本沒有反應,又嘟嘟囔囔開口:「沒有啦,我不會這樣,真的真的,相信我吧。俄羅斯是個很大的國家,很歡迎大家來,住多久都沒有關係喔。」
回應給俄羅斯人的依舊是居高不下的一級戒備。
高大的青年繼續找尋能夠證明自己真的沒有心懷不軌的方法,歪著頭思索好半天,靈光一現:「如果我幫忙普魯士講和,你就會相信了,對吧?亞歷山大說要好好幫助你們。我去請他趕快跟法蘭西斯講和。」
古斯塔夫保持沉默。這不是他能判斷或回答的事情,他的職責是守著吉爾伯特。
曾經顯赫一時、締造軍事傳奇的國家,短短二十年後幾乎覆亡,落得由它國擺佈。
一八○七年六月的《提爾西特條約》,法俄締結同盟,普魯士王只能在河岸上,等著河中央的法國皇帝與俄國沙皇決定普魯士的命運。古斯塔夫拒絕讓吉爾伯特陪同國王出席法俄締約的會議,因為留在柯尼斯堡大教堂的吉爾伯特閉著眼睛不願醒來。在當事者無法插口的當兒,法俄兩國決定了普魯士的命運:這個苟延殘喘的國家沒有消失,但邦國家族只剩下布蘭登堡-漢娜、陪著普魯士-吉爾伯特留在柯尼斯堡的西利西亞-古斯塔夫,其餘分拆給波蘭、俄羅斯、薩克森,此外限制軍備人數,賠款一億多法郎。
古斯塔夫守著吉爾伯特,就怕伊凡地忽然冒出來把人給帶走。他知道那個生長在冰雪裡俄羅斯人渴望有溫暖眾多的親友圍繞身邊,絕不會虧待吉爾伯特,也不會阻止隨之加進的邦國,但是無論伊凡開了多好的條件、做了多少保證、提供了如何舒適的環境,古斯塔夫還是堅持吉爾伯特住在柯尼斯堡大教堂,謝絕會客,連國王駕臨也擋駕。
那年冬天,吉爾伯特昏睡不醒,古斯塔夫不曉得那是刻意地逃避現實亦或真的在養病,他只知道吉爾伯特睡得很不安寧,有時同弗里茨陛下一般呼吸困難,他們不是人,呼吸只是模仿人的行為,不真正必要,但那彷彿是吉爾伯特在掙扎猶豫:究竟是要以原本的情況繼續存在以步向終點?或者要改變自己而活下去?
古斯塔夫緊緊抓著吉爾伯特冰冷的手,彷彿能藉著手心相貼將生命的力量傳遞過去。
這一切不過是另一次霍克齊之役,措手不及的夜襲大敗,之後他們將重整兵馬,奪回一切。
『只要有西利西亞,普魯士就能在十年內重回強盛。』弗里茨陛下是這麼說的,而他答應要照顧吉爾伯特。西利西亞能做的,是以強大的工業基礎為普魯士籌出一億法郎的賠款,在陸軍學校為普魯士訓練足夠的後備人員以便隨時補充軍源,和留守柏林的漢娜互為表裡,在法蘭西斯呼風喚雨的歐洲裡盡可能爭取苟延殘喘的空間。
但就算漢娜與古斯塔夫再努力,終究無法代替吉爾伯特決定。他們只能等待。
古斯塔夫等著他的王從徬徨中清醒,等著黑鷹養好傷重新振翅飛翔。他相信吉爾伯特有一天一定會再站起來,無論多久他都會等下去。
而在清醒前,誰也不能打擾左右吉爾伯特的思考。
縮在教堂木床上的吉爾伯特臉色慘灰,氣息奄奄,卻不代表正走向滅亡。那樣蒼白虛弱的普魯士,也曾出現在七年戰爭後期。那時國力虛弱導致吉爾伯特輪廓削瘦、臉色蒼白如紙,一雙血紅眼瞳卻是迥迥有神,手上執掌的黑鷹旗依舊隨風飛展,在戰場上屹立不搖,每日精神抖擻地與同樣身體虛弱的的國王指揮大軍,在星火如雨的戰場上隨著騎兵奔馳。
資源和土地的困乏並非國家是否消亡的關鍵,普魯士一開始的資源和力量並不強大,東普魯士絕稱不上富庶,布蘭登堡起初也不過是個窮鄉僻壤,能成一方之霸全是由歷代普魯士王與吉爾伯特憑著不服輸的烈氣和意志,縱橫捭闔而成。
從敗北瀕臨崩潰的條頓騎士團到普魯士公國,自三十年戰爭瀕臨滅亡的絕境站起來的普魯士,從被諸國圍殺到左右歐洲大權的普魯士王國,吉爾伯特總是被逼到絕境再站起來爭回自己的天下,靠的是求贏不擇手段、求活路不惜改變自己的烈氣和求生慾。
普魯士必須改變,必須拋開舊有的包袱,以全盤的改革抓住一線生機,才能再起風雲。
但改革就是否定弗里茨的做法,全盤的改變就是改變了屬於弗里次的普魯士。
如果不改變就無法活下去--
那就改變吧,從坦能堡之役後吉爾伯特就鐵了心不惜一切要活下去,為了強盛沒有什麼是不能放棄。
那就消失吧,吉爾伯特在七年戰爭時起了誓會與弗里茨共存亡,沒有弗里茨的普魯士就消失吧。
一直闔衣睡在吉爾伯特床邊椅上的西利西亞人,忽然被風雪撲打上門的聲音驚醒了,那細微聲音不足以驚擾睡眠,也許是另外的聲音也說不定,總之那是古斯塔夫醒來聽到的第一個聲音,那股風彷彿穿過門板撂擭住他,冷冷的寒意帶來的驚恐是眼前床上空無一人。
第一個念頭是宗主國被俄羅斯人帶走了,略定神發現吉爾伯特的長靴和外出衣物都不在原位,這段時間以來吉爾伯特根本就不在乎身上穿的是什麼,都是古斯塔夫幫著打點。如果是俄羅斯人來了,為防古斯塔夫攔阻,豈有時間容人更衣。
匆匆忙忙地奔出借宿的教堂宿舍,黑暗中的教堂裡了無聲息,教堂內遍尋不著,他往離宿舍最近、通往外頭的門跑去,門外,細雪紛飛的黑夜正逐步蠶食著往海邊行去的淺淺足跡。湮沒在黑夜裡的足跡盡頭,冷白著一張臉的普魯士人抱著膝蓋坐在空曠的波羅的海岸邊,在黑暗飛雪中像個無家可歸的孤兒。
古斯塔夫慌忙站到上風處擋著風雪,脫下斗篷罩上人。他想帶吉爾伯特回教堂,卻發現對方不肯走。
紅眼映著灰黑的冬季海洋,「我想去威內塔。」
「您說什麼?」在海潮風聲中,他以為是錯耳,但是吉爾伯特確實在說話。
「波羅的海裡,有個地方介於死亡和現實之間,也許從那裡可以見到弗里茨。」
「但……」
「那裡的人貪婪,只要能賺錢,他們一定……」很久很久之前,他尚是個濱海民族時,聽過這個傳說。迷迷糊糊在夢中找到了這個記憶,因為國家和人是不同的生物,也許那個傳說中的城市可以幫他和弗里茨見面。所以吉爾伯特起身換上外衣,往海邊走。「跳下海就可以到那兒去……」
一聽到吉爾伯特居然往海裡跳,古斯塔夫的臉色白了。「然後?」
彷彿遭風雪冷了肺、凍結了聲帶,哽在喉嚨的言語出不來,紅眼卻先泛上了水光,好半天才掙扎地把答案說出來:「……弗里茨……」
「弗里茨陛下?」
猛搖頭,臉埋在膝蓋間,像著做錯事哭著自首的孩子。「不是……是……」
沉入海中冰寒刺骨的一瞬間,吉爾伯特忽然清醒了,自問在這片黑暗的水域裡做什麼?這不啻是種自殺?被鄰國逼迫到走投無路的自殺?那個被逼到絕境也要拖著整個歐洲一起陪葬的吉爾伯特在哪裡?在東普魯士和狐狸腓特烈誓言要討回江山的吉爾伯特是現在這個可憐兮兮往海裡跳的蠢蛋?自己是那個因為弗里茨稱霸歐洲的普魯士?
掙扎地在波濤中冒出頭,洶湧的海潮一波一浪將他扯離岸邊,想要跟著弗里茨一起逝去的自己隨著浪,執扭地拖著他要沉入海底,求生和不服輸的烈氣拖著他往岸邊游。後者的力量逐漸佔了上風,吉爾伯特跌跌撞撞地爬上岸。海上的溫度比海中更冷,海風如刀凌遲著他,一陣陣刀割肉般的痛楚讓他越發清醒,同時湧上心頭的是違諾的罪惡感,責備自己無法貫徹對弗里茨的諾言:為了你,一切在所不惜,包括普魯士自己。
「是普魯士不想消失,不是因為弗里茨的希望普魯士存在。」
本能早已做出了決定,對活下去的渴望超過對弗里茨的思念,理智也一再一再地提醒:他必須放掉弗里茨的時代,將一切收進記憶匣子,成為一個新的國家活下去,弗里茨是希望他快樂希望他活下去,唯有普魯士存在才能榮耀弗里茨。但是在情感上無法揮去背叛信諾的罪惡感:七年戰爭時的起誓是假的嗎?到頭來弗里茨比不上自己重要嗎?
活下去究竟是自私亦或是完成別人的希望?完成別人的希望是否仍是滿足自己的自私?
弗里茨已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吉爾伯特自己的推想不過憑著私心的解釋。
已經沒有人能給他答案了……
「弗里茨陛下真的如此希望。」古斯塔夫直直地望著終於抬頭看他的紅色眼睛。「陛下要我承諾,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要以普魯士的利益為最優先,都要照顧您。所以我在這裡,弗里茨陛下真的希望普魯士在他身後能永遠存在。」
因為那句話而帶回吉爾伯特眼前的,是白髮蒼蒼、手持長笛的普魯士王。
『我希望你永遠是快樂的。』
在無憂宮的一曲長笛悠揚後聊起未來,那時的吉爾伯特不想面對國王將死亡的話題,狠狠地翻著樂譜挑曲子躲避交談,弗里茨卻用長笛敲了下他放在琴鍵上的手,不肯罷休。
『你不會向悲傷與死亡服輸。你會遇到新的人物,有新的遭遇而開心。』
『我們會告別,我希望在告別之後,生命更為長遠的你是快樂的。』
弗里茨知道他放不下所以在臨終時刻意支開他,知道他會執拗地追憶所以希望他一定要再找一個同伴,知道他一定會無法振作所以交代古斯塔夫照顧他。
『要找一個同伴,不然你忍受不了孤獨的。』
『這是祝福和建議。』
『我希望生命更為長遠的你是快樂的,吉爾。』
抱著自己的膝蓋,吉爾伯特壓抑著胸膛竄上來的哽咽,甚至將手塞進了嘴中企圖阻止,導致發出了奇怪的咯咯聲,但那終究是徒勞,他擋不住那股巨大的悲傷,蓄積的淚水潰堤,鬆開情緒的同時抓緊眼前唯一的浮木,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起來。
不想跟弗里茨告別,從無憂宮逃出來的那天就一直逃避這件事情,但最終吉爾伯特必須跟弗里茨告別。
因為國家的生命比人類還要長,他永遠留不住他所喜愛的人們。只有國家存在,那些人的名字才能長存,其他人會經由普魯士-吉爾伯特知道腓特烈二世不只是個自誇自大的謠言,是個實際存在的人物。
國家因為他們而改變,也將永遠留著那些人的記憶和傳說:
普魯士的腓特烈二世,軍事的天才、讓普魯士成為歐洲霸權的王者。
普魯士必須離開弗里茨的時代繼續走下去,必須繼續存在才能延續那則傳說。
弗里茨是希望普魯士繼續長存的。
在弗里茨永遠不會來的東普魯士,在過去與大團長和公爵告別的柯尼斯堡,在弗里茨爭取到的古斯塔夫身旁,吉爾伯特放肆地、用盡身上所有力量地大哭,彷彿將坦能堡之役以來蓄積的淚水全部洩洪,筋疲力盡地沉入自離開柏林後的首次無夢的睡眠深淵中。
一旦下定決心,普魯士人重新適應現況的速度是令人訝異的飛快,重新出現在霍亨索倫家族眼前的國魂,削瘦的身材讓他看起來像把銳氣逼人的長劍,與其說是腓特烈二世的吉爾伯特,不如說是大選帝侯時代的凶悍意欲再起風雲的條頓戰士。
重複著之前的事情:被拋棄被利用的國家,藉著向別人低頭以存活,儲備力量等著東山再起。比起一六四○年布蘭登堡-普魯士只剩下東普魯士,現在好歹還有布蘭登堡邦和西利西亞--雖然法國三番兩次威脅如果賠款交不出來便要擴大限制軍備或者帶走西利西亞。對於《提爾西特條約》中俄國擅自將普魯士一半國土劃分出去,吉爾伯特哼了聲也沒有再提什麼。小國嘛,沒什麼籌碼抗議,腓特烈•威廉三世沒有大選帝侯的機會主義作風--俗稱牆頭草兩邊倒,吉爾伯特也不介意,無論國王如何,自己總是要想出辦法。在伊凡與法蘭西斯相爭之際,普魯士有的軍官團跑去伊凡那邊從軍,有的軍官團被迫參加法軍征俄的隊伍,總是互通訊息,小心翼翼地保存自己的軍隊和力量。
一八一三年解放戰爭是普魯士重新站起的舞台,陸續與俄羅斯和奧地利簽訂第六次反法同盟。普魯士倚重西利西亞,王家從柯尼斯堡移到西利西亞首府布雷斯勞,原本仰賴天才獨斷的前線指揮官由新培養出的軍事參謀團代替,被削減至四萬人的兵力,有任何損傷由西利西亞訓練出的後備兵力及時補上,西利西亞甚至是反法聯軍退守的基地。
一八一四年,萊比錫之役,法國在諸國圍殺之下戰敗,聯軍進逼巴黎。危急之際,法蘭西斯苦求拿破崙簽訂契約,如同「布蘭登堡的奇蹟」一般,換取法國反敗為勝的機會,卻被拿破崙嚴詞拒絕。為之氣苦的法蘭西斯雖憤而離開巴黎,仍不死心地在馬賽港徘徊,等著皇帝的回心轉意,最終等到的是拿破崙的靈柩上岸,讓他淚眼婆娑地隨行穿過巴黎凱旋門。
一八一五年,普魯士-吉爾伯特再度風光地走進維也納,耀武揚威地成為割據歐洲的列強之一。
如果能選擇生存的年代,古斯塔夫會選擇拿破崙戰爭後期那二十多年的歲月。他形影不離地跟在吉爾伯特身邊,彷彿影子,他是吉爾伯特的唯一,交託全付的信任,證明了弗里茨陛下所言:「只要有西利西亞,普魯士能在十年內重回強盛」。
那時的吉爾伯特有別於弗里茨陛下的時代,更粗魯不文些、刻薄狡詐些,他不再碰大鍵琴、長笛等等任何與音樂有關的事務,關注的只有軍事改革、武器製造、資源的掠奪。眾人能理解是前者是怕觸景傷情,後者是為了本身的強大。
但看到吉爾伯特在捲雪茄嚼菸草就有些意外。古斯塔夫沒有見過吉爾伯特碰過煙,他一直以為吉爾伯特同弗里茨陛下一般厭惡煙草的味道。
「是弗里茨不喜歡。」
它國國王的嗜好是開舞會舉行宴會,軍人王威廉的嗜好是和軍官、大臣舉行煙草集會閒聊。厭惡菸草的王太子奉命出席,被煙味弄得呼吸不順,卻迫於父親的專橫必須忍受。吉爾伯特可不喜歡抽煙放鬆的時候有個小鬼在一邊狼似的咬牙忍氣,於是找了理由讓弗里茨不必來參加。弗里茨成為普魯士王後,他也就順應弗里茨的意思不抽了。
「現在他聞不到,所以就大大方方地抽吧。」捲著第二支菸備用的普魯士人扯動嘴角,把煙盒遞過來分享。「現在要有的心情,是一邊嚼著煙草,一邊盤算如何教訓那些傢伙吧。」
邊抽著雪茄邊閱讀文件的吉爾伯特,有著流氓似的囂張氣息。
古斯塔夫是那時候開始抽菸的,味道有些苦有些嗆,似乎還有些泥煤味。與其說喜歡那味道,不如說是在吞雲吐霧間,藉著煙霧繚繞於彼此身體,與對方的呼吸同調,書房裡瀰漫著彼此製造出的雪茄菸味,彷彿自成一個只有他們的世界。
到了處處妨礙吸煙的現代,古斯塔夫會在家裡點起菸,不是想抽,是望著那絲白煙在空氣中旋舞至消散,在煙霧中追想過去,彷彿賣火柴的女孩在燃起的虛弱火光中追憶美好。
因為已經無法擁有才會追憶,追憶那艱苦卻是無比美好、形影不離的時代。
古斯塔夫以為那樣的日子會持續下去,西利西亞理所當然的是普魯士最重要的邦國,吉爾伯特去哪總會帶上他,就像作戰需要後勤,與他談起弗里茨陛下,分工處理普魯士在反法同盟與法國同盟的事務,聯絡法國與俄羅斯兩邊。他是吉爾伯特踏上征途、贏回所有的同伴,在疲憊時能夠倚靠的唯一邦國。
他實實在在高估自己的地位,也沒有記起漢娜對他的評論。也許古斯塔夫下意識地曾經察覺,但是保護自己地刻意避開這個想法:從弗里茨陛下過世後吉爾伯特連弗里茨為他帶來、自己曾經冒著亡國風險保下的西利西亞都看不見,他並非吉爾伯特會牽掛的對象。如今普魯士已經變成與弗里茨時代全然兩樣的國家,與週遭的關係必須全數更動,這其中自然包括西利西亞。
重登列強之位,春風得意馬蹄輕,離開維也納的吉爾伯特想周遊附近的風景、懷念追憶附近弗里茨曾揮兵開戰的昔日沙場,古斯塔夫放下手邊的工作想跟去,卻被拒絕。
「本大爺想一個人走走。」
那天普魯士人回來得很晚,且不同去時的獨個兒,回時手上抱著一個金髮男孩。
「他叫路德維希,以後就是本大爺的弟弟。」
金髮碧眼的男孩戴著寬大普魯士軍帽,容貌與昔日神聖羅馬帝國-馬克西米安有些相似。古斯塔夫曾隨吉爾伯特去過維也納,在奧地利的王宮裡見過奧利地-羅德里西身後的王座上那個永遠長不大的男孩。王座上的孩子和眼前的男孩,有著陰沉與不安的差別,相差太多的氣質讓他們看起來彷彿是完全不相干的孩子。
「他是……那孩子吧?」
「是啊。」指使侍從將孩子洗乾淨、換套衣服。孩子被帶開時不安地回望,吉爾伯特笑著擺擺手要他放心,孩子才跟著女僕出去了。吉爾伯特跌坐在椅子上,吁了口大氣,沉默了幾分鐘,他搔搔頭,像是要解釋什麼般開口:「弗里茨說我該找個同伴,我看到他時就想到這件事情。」
違和感瞬間湧上心頭,古斯塔夫知道那感覺叫做忌妒,忌妒那個孩子因為弗里茨陛下得到吉爾伯特的注意。這麼一想,說出的話也顯得陰沉,畢竟那孩子曾是神聖羅馬帝國-馬克西米安,在爭奪德意志地區霸權上,就是普魯士的敵人。「那孩子可能威脅吉爾伯特大人。」
「也許吧。」聳聳肩,吉爾伯特沒再說下去,古斯塔夫也沒接話。剎時出現的沉默宛如一股逼人的責難,吉爾伯特不清楚那股責難是從哪來的,直覺是自己理虧,要發起狠爭辯也不太妥當,於是轉頭拉開抽屜找煙草盒,吶吶開口:「本大爺不想放棄普魯士的名字,如果取代了神聖羅馬帝國,大爺就不是普魯士了……奇怪了,煙草不是放在這裡嗎?」
望著普魯士人翻了兩三分鐘仍沒有尋到正確的地方,古斯塔夫走上前拿出煙草盒。
吉爾伯特接過煙,叼著吸吐時,迴避般,低頭捲著另一支菸。
菸味裊裊,模糊了彼此的臉。
煙霧繚繞,第一次,古斯塔夫覺得煙味苦嗆,辛辣的像是要把眼淚逼出來。
路德維希的出現,實實在在將古斯塔夫不想看的現實逼到眼前:與腓特烈二世的關係讓古斯塔夫能夠接近吉爾伯特,同時也讓吉爾伯特不可能將古斯塔夫視為能親暱到毫無隔閡的對象。因為西利西亞代表了弗里茨時代,西利西亞是普魯士重要的邦國,但頂多便是與布蘭登堡一般重要,古斯塔夫絕不可能取代弗里茨陛下的地位。如果有人能取代弗里茨在吉爾伯特心中的地位,那人一定與弗里茨是完全無關。
也許能說:西利西亞在普魯士危急存亡之時不棄不離,所以古斯塔夫有資格要求吉爾伯特的回報。
『普魯士沒有要求西利西亞在那時候留下。要滾就滾,本大爺不需要扯後腿的傢伙。』
古斯塔夫幾乎能想像痛恨人情債的吉爾伯特聞言憤怒的拂袖而去。
『我現在是他麾下的邦國,維持邦國的穩定是我能做的。』
『吉爾是個騎士,他要的同伴是能付出一切的對象,你是沒有辦法的。』
漢娜一開始就講明了身為普魯士邦國能做的事情:吉爾伯特眼中只有自己在意的事物,一旦他認定眼中最重要的事物,就會不顧一切地為對方做任何事情。一如弗里茨想保住西利西亞,普魯士就冒著亡國的危險保下來。不在他眼中的對象,能夠維持雙方關係的方式便是成為影子,在他無法理事的時候守住一切,等候他的回返。
布蘭登堡和西利西亞屬於普魯士,但普魯士不屬於布蘭登堡和西利西亞。
『他看不到你。我死後,他不會回應你。』白髮蒼蒼的普魯士王頭也不抬地問著:
『如此,你還願意照顧他嗎?』
「還沒把那小鬼帶去讓霍亨索倫家瞧瞧,也該去掃掃弗里茨的墓。」之前怕觸景傷情,王家已回返柏林,吉爾伯特仍滯留布雷斯勞。這幾天向新弟弟講起過去的事情,男孩問起柏林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他忽然想念起那座熊之城,那裡的椴樹下大道、大教堂、城市宮,還有波茨坦的無憂宮、追思亭……等等。
想到什麼便做什麼是普魯士人的個性,吉爾伯特探頭進西利西亞人的工作室:「咱們回柏林吧。」
「請讓我留在布雷斯勞。」
意外地被拒絕,原本打算說完便回頭準備的青年停下腳步。「為什麼?」
「您不再需要古斯塔夫跟著您了。」知道吉爾伯特不完全屬於他,但不想看到吉爾伯特開心地同那孩子做伴;不想責怪吉爾伯特找到並肩的同伴,卻也不想隱瞞自己對這件事情的反感。
「什麼話,你是本大爺家的,哪會不需要你。」
看著對方疑惑的視線,古斯塔夫不知該為吉爾伯特視他為自己人而慶幸,或者要對吉爾伯特的遲鈍感到難過。「吉爾伯特大人能否回答,弗里茨陛下希望您找一個同伴,為什麼不是西利西亞?」
如預期中的,銀髮青年愣住了。
「如果那個位置不屬於西利西亞,那麼西利西亞和布蘭登堡一般,沒有與您同行的特權。請您一如弗里茨陛下時,讓我留在布雷斯勞。」
銀髮青年愣了好一下,不自在地踢了踢腳,搔了搔頭髮,露出困擾又不知所措的表情。
吉爾伯特不是遲鈍到什麼都感覺不到--對周遭的好惡無所感就無法在弱肉強食的世界裡生存。古斯塔夫在柯尼斯堡和布雷斯勞時一直守著他,盡心盡力協助,甚至在萊比錫之役時跟著上了戰場--以往西利西亞總是後勤支援從不上戰場作戰,他很清楚古斯塔夫對他是有感情的。
但古斯塔夫是最直接讓他想起弗里茨,這是弗里茨為了普魯士爭取的邦國、普魯士犧牲一切也要為國王保下來的地方。西利西亞戰爭後的歲月,就算不是成天膩在一起,古斯塔夫也在他和弗里茨身旁參與一切。
萊比錫之役時,普軍驍勇善戰,那樣的情境彷彿是西利西亞戰爭,他興奮地環顧四週找尋熟悉的身影,只見古斯塔夫站在身後,不見同黑鷲旗一般飛揚跋扈的弗里茨,失落湧上心頭的瞬間,吉爾伯特直想奔進戰場找尋總是第一線指揮軍隊的弗里茨,而沉重如鉛的悲傷隨即攫住他,現實的拳頭砸在胸口讓他想起弗里茨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弗里茨已經不在了。
見到古斯塔夫就會想到弗里茨,在心裡勾起的不是溫暖的懷念,而是隱隱作痛的思念,眼前的一切都成為無法客觀看待的事物,所有普魯士的風景都能清晰地勾勒出自己伴同弗里茨出巡的點點滴滴回憶。古斯塔夫的保護和支持成為無法坦然接受的重擔,吉爾伯特沒有辦法與西利西亞建立起更接近的關係,弗里茨永遠都會卡在他們之間。
而路德維希,那個完全不知情的孩子,往昔是神聖羅馬帝國-馬克西米安,德意志國王,與弗里茨沒有直接的關係,又能與往昔的自己搭起接續橋樑、彌補過去誤會所造成的遺憾,藉著孩子的不知情,吉爾伯特能與過去保持適當的距離,以旁觀者的身分去回顧那一段回憶,轉移對弗里茨的深深思念。
這不代表吉爾伯特不重視古斯塔夫,重視跟所有生活皆圍繞打轉是兩碼子事情,就像布蘭登堡對普魯士很重要,但它們不會朝夕相處、如膠似漆,從布蘭登堡的西吉斯蒙前來柯尼斯堡迎娶安、兩人第一回見面,它們就理解對方的性情,沒有多說,很自然地形成現在的分工,關係像是有默契的前線指揮官和留守司令,對被形容為「擁有國家的軍隊」形容的普魯士,是一個讓彼此擁有自由又能相互信賴的關係。
若古斯塔夫明確地提出要求,他還能大吼大叫用「本大爺最恨人情債」的理由呼隆過去。偏偏對方什麼也沒說,這下換他心虛起來,「你想回去就回去啊」的率性話出不了口,也無法以「對不起,本大爺給你揍到開心作為道歉」解決。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僅僅沉默了五分鐘,在找尋回答語句和等待答案的人感覺裡,那彷彿是勢均力敵的拳擊手使勁互毆僵持十個回合那般漫長。最後,吉爾伯特慢騰騰的開口:「身為邦國,一月十八日必須到柏林。」
「是的。」就同所有的邦國代表那樣,在柏林參加普魯士的國家慶典。
「那,我們,第二天一起去看看弗里茨吧……」
吉爾伯特想問自己為何要給了承諾還要覺得虧待對方,而轉來轉去,理由依舊轉到了弗里茨身上。他不想因為看到古斯塔夫想起那些遺憾,但弗里茨和西利西亞不可能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他們不同於所有普魯士王和領土邦國,他們是吉爾伯特想要同生共死的普魯士王、冒著消失的危險搶到手的邦國。
「就我們兩個,去看弗里茨。」銀髮青年又搔了搔頭,彷彿對老半天才找出主意的自己感到不滿,加重語氣的補充話語彷彿帶著忿忿然的怒氣:「就那樣,這樣總行了吧?」
看見吉爾伯因為自己產生的困窘,西利西亞人將微笑藏在低下的頭。
「是,那天我會和您去見弗里茨陛下。」
一月十九日從柏林城市宮前往波茨坦時,威斯特曾問:「哥哥要去哪裡」,他僅說「有點事情,小孩子不要去」。滿臉寫著:「為什麼為什麼」的孩子,讓吉爾伯特為了怎麼回來給答案而苦惱。但在他前往波茨坦的當兒,大概是宮裡人跟威斯特說了什麼,所以威斯特也就不再問了。於是吉爾伯特沒再提這些關於過去的人情債桃花帳了。他不想跟弟弟解釋什麼叫做特別,還有那些連他自己都覺得很煩、弄不清楚的的事情。既然古斯塔夫沒有意願見威斯特,那麼威斯特最好把古斯塔夫當成平常的邦國,一月十八日有碰到面就好了。
比起每年八月他非得帶著威斯特去柯尼斯堡,以掃墓為藉口逃離一觸及依舊疼痛的夏日記憶--無憂宮最美的季節是夏季、八月卻是弗里茨過世的月份,一月十九日是個比較平靜的懷念方式。那日早上古斯塔夫總會在波茨坦無憂宮正門等待,吉爾伯特在大約七點多抵達--那是腓特烈二世上午處理公務的開始時刻,一同前往霍亨索倫家族在波茨坦的王家墓穴,在腓特烈二世的靈前奉上花環,再散步回無憂宮、閒聊各自的狀況,像往昔弗里茨陛下和吉爾伯特來到西利西亞視察,他們分享普魯士境內的情況,科技的交流、軍事學校訓練的情況。
在無話可聊時,他們會點起煙。
「別告訴威斯特,本大爺可不希望他染上這種壞習慣。」
輕煙裊裊而起的同時,彷彿彼此的氣息也跟著吞吐進入自己的體內。吉爾伯特叼著煙湊過來接火,有著漫不經心而洩露的親暱。偶爾隨性地靠在他肩膀上,手捻著菸,看向半空,像是在觀察菸捲上點點星火和夜空裡的星子有多少差異,久久才吸了口,在身體裡醞釀許久才慢慢地回憶的白霧吁出口,讓彼此壟罩在回憶的朦朧中:
在宮殿裡的煙霧中,還是王太子的弗里茨一臉不甘願,咬牙瞪著坐在不遠處的父王;煙硝味濃的戰場上黑鷲旗飄揚,騎兵呼喊,砲聲隆隆;古斯塔夫在戰火和煙霧中失去方向,吉爾伯特拉著他騎上馬,趕上移動的普軍;吉爾伯特在戰場上瘋似地尋找精神瀕臨崩潰打算往死地裡撞的弗里茨,古斯塔夫追在後邊,他們用披風把歇斯底里的普魯士王罩住,硬架著護送回營地;在西利西亞砲聲隆隆的秋季軍演,閱兵台上的老國王微笑地看著訓練有素的軍隊操演,轉頭湊近一邊的普魯士國魂,低聲交換僅他們知曉的私語。
一年復一年,吉爾伯特慢慢地與弟弟提到弗里茨的事情,八月也不必然要去柯尼斯堡度假。就像弗里茨所言,新的人物、新的關係、新的事件慢慢地填滿吉爾伯特的生活,他和古斯塔夫的會面依舊是一月十九日,慢慢地從追憶過去轉變為現場匯報做為後盾的西利西亞的產業現況。
在一月十九日的最後,吉爾伯特偶爾會去波茨坦看看漢娜。目送跳上馬回柏林的普魯士人背影,漢娜看著牽著馬也打算回去的古斯塔夫,「你明白了嗎?」
「是的。」
久而久之,古斯塔夫也明白,在戰爭的境遇下所產生的感情雖然珍貴,卻不見得能維持在承平之日,他們的個性本來就是天差地遠,一個活潑的軍事性國家,一個沉靜的工商邦國,除去弗里茨陛下、西利西亞戰爭與拿破崙戰爭的過往,他和吉爾伯特很難再有更進一步的交集。
吉爾伯特不會再留戀過去,他已選擇德意志作為黑鷹並肩飛翔的同伴,西利西亞如布蘭登堡是他的後援。他們屬於普魯士,但普魯士不屬於他們。
漢娜當初接納了來自東方來的條頓騎士,明白霍亨索倫家族更重視吉爾伯特,因此退居幕後,將整個家族的領導權交給了對方,讓他有更高廣的天空能夠自由飛翔,能無後顧之憂的大肆發展。布蘭登堡是普魯士的影子,不一定如家人朝夕相處,也不一定親密如愛人,卻被交托不言喻的全副信任。西利西亞戰爭中,柏林失守,腓特烈二世和吉爾伯特都沒有太過擔心,便是明白那裏有漢娜維持一切,隨時都能取回。每一次,吉爾伯特都會遵守諾言重回柏林,回到原本屬於布蘭登堡的都城,而漢娜會退回位居柏林一側的波茨坦。
一如漢娜,他只要一個證明,證明西利西亞在普魯士邦國中居於一個特殊地位,被記著、需要著。
而吉爾伯特給了西利西亞一整天的日子。
再一次的戰敗,打破了原本的平靜和平衡。
基爾港起亂、德皇退位,吉爾伯特罹患嚴重感冒,第一次,吉爾伯特取消了一月十九日的見面,之後便停了好段時間的聯絡。《凡爾賽和約》中決定,將西利西亞幾個天然資源豐富的地方訴諸公民投票,由當地決定是否歸屬波蘭和捷克。古斯塔夫認為若吉爾伯特能插口,必然不會簽下這樣的和約。果不期然聽說吉爾伯特和路德維希吵了一架,而按照吉爾伯特吵架卻又打不得對方定會扭頭就走的習慣,他認為普魯士人會來布雷斯勞。
但吉爾伯特送封信過來,通知新的住址和電話,沒有來到布雷斯勞。
怕一來一往正好錯過,他打了新地址的電話。
嚴重感冒的人在電話中輕描淡寫地說自己只是很累很想睡覺、沒什麼事情。
「那個笨小鬼,已經跟他說有事情大爺會罩著他,就是喜歡亂操心自己嚇自己,以為國家會分裂,和約就簽下去。」
話筒那頭傳來不滿的哼氣。
「你還好吧?」
「請您不用擔心。」
沉默半晌,「公投的事情……」
「西利西亞一直都是您的邦國,絕無貳心。」
「條約都是拳頭大的說了算,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
戰後的民族自決使得東歐各國紛紛有權自主選擇是否脫離原本的宗主國,奧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瞬間失去諸多家族成員,不得不說早年奧地利以婚姻關係拓展勢力時,並未徹底解決新成員的反抗問題。
這股東歐民族自覺的風潮傳到西利西亞,當地卻聞風不動。
西利西亞位處東歐中央,天然資源豐富,早年便已接納許多外地人口,每次的戰亂、宗教紛爭、宗主國變更帶來又帶走不同民族,他們習慣逆來順受,服從新的主人。直到吉爾伯特和腓特烈二世的出現,他們認同最照顧最重視他們的普魯士,在危急存亡的拿破崙戰爭中,其他的屬地或背叛或獨立,西利西亞一直留在普魯士的麾下,從未離去。在西利西亞邊境地區舉辦的公投結果表達:他們不願意離開承繼普魯士的德國。
公投不成,捷克斯洛伐克與波蘭直接佔領了《凡爾賽和約》中明定公投後將劃歸給兩國的地區。
古斯塔夫看著兩邊區的讓度合約書,拒絕簽署。
「我會依令將該上繳的資源送去華沙和布拉格,但這是被迫的,不代表西利西亞認同捷克斯洛伐克與波蘭的行為。」
若說當地人民決定自己的歸屬,為何諸國要無視意見任那幾個地區歸入波蘭和捷克?只因為那裡住了些波蘭人和捷克人?這次是申切西利西亞和上西利西亞,西利西亞大部分地區和首府布雷斯勞仍屬於德國,下一次呢?國際聯盟和週遭諸國又要用什麼藉口將整個西利西亞帶走?
不安的想法在心裡孳生著。
在全球的經濟流感爆發時,歐洲諸國對原物料資源的眼紅窺伺,令富庶之地的古斯塔夫膽顫心驚。無論他說了多少次:西利西亞是德國的領地、從普魯士到德國都是歸屬於吉爾伯特的麾下、我們是德國人、德國的土地,總有人冒出來抗辯:有一部分的地區波蘭人特別多、有一部分地區捷克人比較多、應該屬於波蘭、應該屬於捷克!還有斯拉夫人權益!
一次兩次三次,「民族起義」如蛇般咬蝕著古斯塔夫的身體,彷彿想將之車裂。
「太多波蘭人,太多猶太人,太多斯拉夫人。」
吉爾伯特厭煩地將喝空的啤酒罐扭得跟毛巾捲一般,扔到遠處。他明白弟弟和總理們努力想在談判桌上解決,但照吉爾伯特的經驗,左鄰右舍的勒索和威脅只有用拳頭才有效解決。他不滿意弟弟的作法,卻不忍心橫加干涉讓弟弟為難,畢竟現在德國的主體是威斯特。
但吉爾伯特向來不會善罷甘休,尤其是關係到西利西亞這片土地,當年稱霸歐洲的普魯士豈能坐視他國任意欺負干涉。
「國際聯盟說的民族自決是吧?」要玩陰的,誰不會玩?「無法用事實解決的,訴諸法律;無法用法律解決的,就訴諸事實。把其他人趕出去,這裡只有德國人,就理所當然的是德國的土地了。」
「照民族自決的說法,這是種迫害。」
「那是我們自己的民族起義,按照國際聯盟的說法,對抗其他民族的迫害啊。」吉爾伯特吁口煙。「民族自決是個藉口,國際聯盟根本不管邦國的意見,拳頭大的說話才有聲音。想打架誰怕誰。」
「您的感冒……」
「別管感冒有好沒好,大爺被砲彈打了還不是照爬起來作戰。」哼笑著。「你是咱們普魯士的,誰不長眼欺負你、再哪裡欺負你,本大爺就從那裡連本帶利討回來。等著瞧。」
一九三八年九月,納粹德國要求捷克斯洛伐克境內以日耳曼人為主要居民的地區,必須由德國軍隊立即佔領接管,短短不到十天,德軍兵臨邊界。英法居中協調後,在德義英法四國首腦在慕尼黑召開會議、捷克斯洛伐克代表未參予會議情況下,決定捷克蘇臺德區交割讓給納粹德國。
一九三九年三月,納粹德國併吞捷克斯洛伐克全境,分別成立保護國,部分交給匈牙利。
一九三九年九月,波蘭戰役,納粹德國南方集團軍由西利西亞出發,進占上西利西亞與申切西利西亞,與德國本土出發的其他軍團、東普魯士出發的北方集團軍,會師華沙。波蘭政府流亡英國,波蘭再度被鄰國瓜分。
「敢欺負本大爺家的人,下場就是這樣啦!」
吉爾伯特從華沙轉回柏林前,繞了一圈到布雷斯勞,得意洋洋地向古斯塔夫宣告。
「接下來就是隔壁那個法蘭斯,逮到機會就去扁他。」
「很快就會行動嗎?」
聳聳肩,「大概沒辦法,彈藥快用完了,得過陣子才能行動。」
「西利西亞可以幫忙。」拿回資源豐富的上西利西亞和申切西利西亞,古斯塔夫有把握在一年內將失去的軍資彈藥全部補回。「只要確定行動的時間,所有物資會及時補上的。」
「有你當後勤,哪需要本大爺擔心。」跳上軍用摩托車,開心地笑著的普魯士人很帥地行了軍禮當道別。「一月十九日見,有計畫了再告訴你。人手不夠就打電話過來,本大爺叫人過來這裡幫忙。」
「我會將物資報告交去柏林。」
在西利西亞的工廠裡,古斯塔夫埋首於軍資的準備,將一車一車的物資轉變成零件,從零件組合成槍砲彈藥,送上火車和卡車。日子在期待一封一封吉爾伯特從前線捎來的親筆信函之際流轉,戰爭向來是他們距離最近的時候。前線不能沒有後援,戰爭中,吉爾伯特與西利西亞的聯絡更為緊密。古斯塔夫知道自己的送去的報告一如弗里茨陛下的時代,吉爾伯特一定過目,他有什麼事情都能直接開口聯絡。
即使吉爾伯特已有路得維希為伴,西利西亞仍是最重要的邦國,是重要的後援,總使德西能提供眾多的原物料,也唯有西利西亞能提供最好的軍事人員。
東戰場開啟後,他會將報告的副本直接送去東線,避免因為繞道柏林而消耗時間,吉爾伯特的回信開始不固定,內容多半講述戰況的大致情形和抱怨戰備物資不足。無論是不是交通不便造成的原因,對於後備軍資未能及時送上,長期以來一直擔任普魯士後援的古斯塔夫深感愧疚。
聽說柏林來了密使,指名要見西利西亞的邦國代表。古斯塔夫放下手邊的工作,以為對方是吉爾伯特派來前來查看物資提供前線的進度,忐忑不安地準備告罪。不料黑衣人帶了一份會議紀錄和計畫書請他閱讀,很有耐心地等候他閱讀完畢才再度開口。
「作戰最為吃緊的是後援,我們不能輕易地浪費糧食。關押在集中營裡的人不能做事只是浪費糧食,這些人可以做更好的處理和利用,以免浪費戰爭資源。」
「請您解釋地更詳細些。」他不甚瞭解這份文件的內容。既定民族政策早已公佈,西利西亞全境配合,將所有非德國人與異端送到集中營等候發落,但計畫書中裡的工程更為龐大。
「您自始至終一直是德國最核心的邦國,當然,漢娜小姐也是不遑多讓。」黑雲般的男子露出微笑,「我單刀直入的說了,漢娜小姐的布蘭登堡邦位處德國中心,在處理事務上有些不便。我們想委託古斯塔夫先生,將集中營的功能做更積極的發展,除了關押人之外,能成立實驗室,成為知識收集的中心,發展更先進的醫學技術,包括臨床的試驗,好讓技術能夠迅速運用到實際生活和戰場上。」
何不將原本對國家有害的人,轉變成對國家有用的人?
人沒有用,人體很有用,屍體更是有用。
「我們不能容許有人在集中營吃閒飯,無端浪費一份能送往前線的物資。」
「我們真切地希望古斯塔夫先生能支持,而非同意我們的計畫。」
「這是為了在東線戰場上辛苦的吉爾伯特先生。」
「為了德國的勝利。」
「為了普魯士。」
德國四面環敵,如果不齊一心力以團結,不剔除有害物質,就沒有充足的力量和空間活下去。西利西亞戰爭中不也是藉著嚴格的控制,普魯士軍隊才有足夠的力量以少勝多、戰勝列國?如果不是基爾港的騷動,普魯士是不會失敗,西線更不會在東線戰勝的當兒宣布停戰而被傳指為投降,吉爾伯特更不會罹患重感冒而無法參加《凡爾賽和約》,西利西亞便不會再度淪為國際談判上任人宰割的俎肉。
說到底,都是那些起亂的有害物質,導致那些不幸,傷害吉爾伯特大人。
對著兩名前來會談的德國民族強化委員會帝國委員,古斯塔夫低下頭,在藍圖上說明著:「如果要處理那麼多的人,我建議把地點放在上西利西亞,遠離大城市,用鐵路把人送過來,南北西的鐵軌網比較完備,但東邊可能比較困難,軌道大小不同,需要其他的地方設立分部或轉運站。我需要其它地方的配合。」
兩位委員低頭回禮,喜於成功的興奮壓抑在聲調中:「我們一定會向元首與吉爾伯特先生傳達您的支持。建造集中營的事情,請您多費心了。」
「我的忠誠就是我的榮譽。」
所有對吉爾伯特有害的東西都必須消滅!
平靜但近乎於歇斯底里的反應,是想表達自己最有資格留在吉爾伯特的麾下。中世紀時的西利西亞不過是在諸國之間被轉讓,處處逆來順受的乖乖牌,吉爾伯特還曾經刻薄的形容那根本是當奴隸,現在是主動積極地想要為宗主國付出一切,積極地去證明自己的存在和價值,低調但實實在在地訴說著:西利西亞是普魯士最忠心的邦國;因為普魯士,所以西利西亞才會成為德國的一員。
吉爾伯特很明白地說不相信發誓效忠這種承諾,所以語詞沒有任何的用處,必須訴諸行動,以行動證明自己對普魯士的重要性。
更甚而是種針對路德維希的對抗意識,就算吉爾伯特已經找到能夠同上戰場的兄弟,也不能忘記西利西亞是普魯士最重要的邦國,就像弗里茨陛下所言「只要有西利西亞,普魯士可以在十年內重回強盛」,有些事情德意志辦不到,只有西利西亞能為普魯士辦到!
於是德軍進展到哪裡,該清理地區就在哪裡。四面八方的鐵路運來了各地無法處理的有害人物,送到上西利西亞的邊境小鎮,極有效率地進行分類處理,轉成有用的資源:隨身物品的資源回收,人體擷取的貴金屬,毛髮皮膚成為羊毛織品、皮革製品的替代品、臨床醫療的實驗品,一點一滴都不能放過,聚沙成塔,積少成多,成為能支援前線的物資。日夜運轉進行銷毀的黑色焚化爐,造成的熱能龐大,卻必須因應定時清理骨灰而輪流停下。「焚化爐產生的熱能也許在冬天可以提供附近小鎮的暖氣?」如果是早期的蒸汽機也許還能使用這些熱能吧。古斯塔夫在工作室裡畫著藍圖,思考著如何更有效利用能源。
那個黑雲的男子再來巡視時,眼見「有害人種」處理的場景,翻胃吐了出來。古斯塔夫冷冷地觀察他,心裡盤算著:如果連主張消除有害物質的人都會不適,那麼,工作人員應該更精挑細選避免心生貳意,處理的過程該更迅速俐落,一些必須要用人工處理的部分也該更有效率更快速,避免人員過度接觸而有時間反芻感傷。
到底處理了多少人,古斯塔夫不是那般清楚,就像人不會去計算自己踩死了幾隻蟑螂,也不會聽到踩死時的其他蟑螂慘叫,只會認為沒有害蟲的世界真是乾淨美好。他知道那些都是人,人的意念是組成國家靈魂的重要因子,但站在國魂的立場,純粹的民族和思想可以創造更強烈的國民向心力,如果國民有貳心,便會造成政治經濟紛亂、國魂的的衰弱。戰爭時期決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就算戰局不利、就算物資短少--普魯士每一次都是在物資財源捉襟見肘的貧困中站起,消滅害蟲的事情必須持續下去,純粹的民族才有純粹的向心力,國家靈魂才能有足夠的力量對抗外敵。西利西亞有充足的資源可以撐起普魯士的財政,現在要更進一步除掉精神上的病蟲害。
就算敵軍開始轟炸西利西亞,這些必須持續下去,所有對普魯士有害的東西都必須消滅。
寧可錯殺一百,也不能放走一人!
戰局一天比一天惡化,前線一天比一天地逼近本土。東普魯士告急,最終全城撤退。奧德河的守軍抽調往西支援,東面的軍團人數已經不足,南面的義大利已經跟盟國合作,義大利社會主義共和國被消滅。難民比蘇軍更早一步湧入城市,而城市持續遭受轟炸。紅軍前鋒的戰線,像是即將絞殺城市村鎮的繩索,逐日縮緊行刑的圈套。
布雷斯勞的指揮官要古斯塔夫暫時關掉焚化爐。
「如果不處理那些人,會引起更多的動亂,擾亂民心。」古斯塔夫陰沉地看著黑衫的指揮官。「如果是動力不夠,可以用焚化爐的熱能作為動力,請派個小隊到這邊搭建火力發電機。」
「但工程車無法處理細部的東西,就算有,沒有石油柴油也動不了,我需要人手建築布雷斯勞的防禦工事,就算他們最後要回到焚化爐,好歹不能浪費資源。」指揮官指指旁邊的地圖,說明蘇軍從南側而來,逐步蠶食。布雷斯勞是柏林以東德國最大的城市,也是工業軍事重鎮,北通布蘭登堡與柏林,蘇軍從南面的攻擊必須經過布雷斯勞。「為了柏林和奧德河畔的軍隊,必須守住布雷斯勞。」
古斯塔夫皺起眉頭,他在奧茲威許太久,對於戰事近況的資訊不足。戰爭需要人和物資,禁止任何人力和物資的浪費。他為自己原來的說法道歉,並提出擔憂:「可以用火車把人送到布雷斯勞,但這些人跑掉就會造成麻煩。我需要人手管理押送。」
「軍隊可以沿途協助管理,明天我就需要第一批工人協助建駐東南面的防禦工事。」
血肉長城可以指「人海戰術」,也可以指「以人命堆出的防禦工事」,布雷斯勞的血肉長城屬於後者,將集中營的囚犯放在建築工地裡,勞動至死,或者是最後一口氣來得及撐上回集中營的火車廂,接著就直接倒進焚化爐中。建築防禦工事的工人也有一般德國民眾,他們從事的是相對安全的工作,但是不允許出城,想逃離者就地格殺。
防禦工事完成後,指揮官讓讓婦孺離開城市,不能上戰場的平民只會增加守城的困難和浪費口糧資源。那些人冒著三月的風雪與蘇軍的戰火出城,之後如何,所有人心知肚明但絕口不提。
但蘇軍不打算立即攻下這個大城,他們放緩了攻勢,仗著人海優勢,從匈牙利布達佩斯、奧地利維也納,一個一個大城小鎮分割、包圍、吞食,再逐步往北推進。
布雷斯勞是往北前進柏林的最後一站。
轟炸和砲擊將城市搞得面目全非,機槍和霰彈槍日夜不停地嚎叫,伴隨著照明彈和砲彈,與人的尖叫聲相互較勁,唯一能阻擋這些聲音的只有耳鳴和耳聾,煙硝混雜人體燒焦味,跟奧茲威許焚化爐的煙味沒有兩樣。整整齊齊的街道彷彿被任性小孩推倒的積木城般亂七八糟,砲彈的震撼和機槍打亂了室內的寧靜與整潔,連古斯塔自己的工作室也不例外。他沒有時間整理工作室,比這城市任何指揮官都瞭解布雷斯勞的優缺點的古斯塔夫,必須留在指揮所協助著布雷斯勞的防禦,甚至,到第一線支援。
「古斯塔夫先生,長途電話。請快點。」
長途電話只剩下碩果僅存的幾條,接線生得冒著槍林彈雨轉接。傳令兵扯著他到電話室,遠從奧德河畔的聲音響起。「你在搞什麼鬼?」
聲音雖然帶著不爽,仍帶著尋求解釋的寬宥意味。但無論有任何理由,犯錯的事情就是犯錯,古斯塔夫低頭告罪:「很抱歉,我沒有把物資及時送去。」
會錯意造成對話中斷了兩秒,吉爾伯特從沒想過物資沒送來是古斯塔夫的責任。「誰跟你講那鳥事!你的報告上沒有提過奧茲威許的事情。」
「您有看報告?」自從東線告急,信件往東之後通常就無聲無息。古斯塔夫不知道自己的報告到了柯尼斯堡究竟有沒有順利轉交吉爾伯特。
「本大爺答應你會看報告就會看。你沒有提過那裡的事情。」黨衛軍居然跳過了他去主導西利西亞的事情,現在阿爾弗雷德和伊凡拿到這項攻擊德國士氣的情報,而自己對這項資訊毫無所知,措手不及地被那張負面宣傳驚得無話可說,想回嘴開罵都找不到施力點。「誰叫你做的?資源人手不夠了還浪費在這種鳥事上!」
「是我自願的。」他不認為那是不該做的。若不是基爾港起變,西線停戰,東線原本拿到的勝利為何會硬生生被奪走?吉爾伯特為何會生病?西利西亞為什麼要眼睜睜地看著鄰國佔據屬於他們的土地?為了整個國家,為了有更強的向心力,必須除掉那些人。「我不會讓您在東線指揮時還要為國內的事情操心,讓那些有貳心的人搶走您的勝利。不能讓這種事情再度發生。」
「……算了,這以後再說。」時間寶貴,他打電話不是只講這件事情,他擔心的是戰局。吉爾伯特從東普魯士渡海回來就發現德國境內亂成一團,每個地區都在獨立作戰,德國的戰敗已是定局了。無論是投降或抵抗,布蘭登堡-漢娜應付入侵的敵軍已經駕輕就熟,最令他擔心的是留在柏林的威斯特一直不聲不響沒消沒息,在趕回柏林確認情況前,得先確定南路的情況。雖然古斯塔夫曾參與拿破崙戰爭,但那是跟著普魯士行動,沒有單獨上過戰場。「蘇軍正往北,莉莎和那小少爺撐不了多久。接下來就是你那邊了,你……」
「我會死守布雷斯勞。」
吉爾伯特頓了下,「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在沒有援軍的當下,死守是絕望的決定,能與蘇軍較量的只剩下榮譽。
「您要回柏林,所以柏林以南的通路必須守住。」
「蘇軍可以掠過布雷斯勞。」
「總是牽制,奧茲威許……若我的擅作主張讓您困擾,現在,請讓西利西能幫上忙。」
西利西亞願意為普魯士做任何事情,只要能幫上忙。
「……好吧。」話筒中的聲音帶著一點無奈苦笑,接下來的語句卻是嚴肅:「古斯塔夫,我要你守住布雷斯勞,牽制往北的蘇軍,直到德國最後的決定。你願意嗎?」
「那是古斯塔夫的光榮。」
從塔樓上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是一望無際的紅軍和戰車,濺染著血和髒污的綠色軍服,和戰車與火光並行,無時不刻地刺探尋找城市的缺點,日夜不停地進行招降的喊話。
「西利西亞只剩下布雷斯勞,投降才有生路。」
「東普魯士已經投降了,德國的全面投降已是時間問題,戰鬥有什麼意義?」
「柏林已經投降,吉爾伯特在我們手上了,古斯塔夫,投降吧。」
回應的是八十八釐米砲的火光和紛起的機槍聲。
「古斯塔夫,蘇軍無意為難,我們會讓您跟吉爾伯特見面。」
「一八○七年您寸步不離地守著吉爾伯特,因為您曾立誓要保護普魯士。」
「難道現在您不在乎吉爾伯特會如何嗎?」
招降的喊話飄過耳邊,古斯塔夫憑著自己非人的力量,抓起了突圍的蘇軍坦克,硬是往蜂擁而來的蘇軍與坦克群裡砸了出去,爆炸聲的火光和漫起的黑煙慘嚎遮蔽天際。黨衛軍拖來自走砲,將僅存無幾的反坦克彈塞入,砲管朝向越過燃燒的坦克和友軍屍體殺到的新一波T-34戰車,扣下了開火板機。
「吉爾伯特大人的命令:死守布雷斯勞,牽制蘇軍。」
西利西亞會將普魯士的命令貫徹到底。
「準備巷戰!」
西利西亞首府布雷斯勞是在五月七日全面投降令發布後,最後投降的城市之一,也是戰後遭到血洗的德國城市之一,六十二萬人口戰後剩下十七萬,六至八成的建築被摧毀,成為殘破的鬼城。
被俘虜送至柏林的古斯塔夫,在波茨坦半毀的無憂宮再度見到吉爾伯特。五月的陽光燦爛奪目,即將到來的夏季是溫暖的季節,縱使眼前宮殿似乎將成廢墟,蓬勃的綠意生機仍蔓延上葡萄藤架,掩蓋所有戰爭刻蝕出的醜惡。普魯士青年和布蘭登堡女子坐在腓特烈二世當初預定下葬的墓地旁草地上喝水--因為沒有茶可喝了。
吉爾伯特對古斯塔夫招手,遞了一支菸給他,因為最後一支火柴剛被用掉,於是吉爾伯特湊了過來,叼著自己的煙幫他點燃。
他們什麼話都沒說,僅是透過香菸的煙霧,望著殘破的無憂宮花園,聆聽林間偶爾的鳥鳴。
待抽完了煙,吉爾伯特便去了紐倫堡。
漢娜一邊收拾著茶具,一邊說著吉爾伯特從被俘後就待在無憂宮。「吉爾說剩下兩支菸,等你過來抽完,辛苦你守住布雷斯勞,他自己防守都不會做得那樣好。」
「他在等我?」
「他想在臨走前謝謝你。」漢娜將所有茶具放回箱子,扣鎖聲在清冷的秋日空氣異常清晰。「他還說:如果那天沒有遇見路德維希,也許會跟你在一起。他再三強調:也許。」
彷彿被落雷打中,他呆呆地看著布蘭登堡的女子提起了茶箱、對他露出理解的笑容。古斯塔夫不知道那是漢娜安慰即將離開德國的他而編的話,還是吉爾伯特真的那樣說。
如果,那個夏日,吉爾伯特不曾遇到那個金髮孩子,也許……
有那麼一點的可能性是曾經存在著,一點點「吉爾伯特可以成為古斯塔夫所有」可能性。
古斯塔夫直覺陽光太過耀眼,逼得眼睛流出淚水。
「我會在布雷斯勞等他。」他嘶啞地起誓。「西利西亞永遠是普魯士的邦國。」
但戰勝國已將德國的領土分割完畢,各自帶走了分贓的邦國。古斯塔夫從柏林被送往華沙。西利西亞劃歸波蘭,為免日後任何民族自決的聲浪,當地的德國居民全數被遣返德國,位於上西利西亞的陸軍軍官學校被夷成平地,古斯塔夫禁止再踏入德國。布雷斯勞改名勒斯拉夫,除歷史建築以外是完全的波蘭城市,當地的波蘭居民亦排斥提起此地曾為普魯士省份。
西利西亞執扭地抗拒去德國化,至一九六三年,最後一所在布雷斯勞的德語學校才被迫關閉。既使改隸波蘭,報告轉成上繳華沙,他仍每年寄信給吉爾伯特,知道被阻絕在波蘭總書記的手中後,他不再寄了。反法西斯牆對他沒有意義,他的牆高聳在波蘭與東德的邊境。
整個西利西亞只有一塊地方標誌著這片土地曾為德國的屬地--大屠殺的奧茲威許,那裡保留了所有:門口鐵製的標語:「工作帶來自由」,黑色的焚化爐,灰白的十字架,冷血機械毒氣的屠殺。與軍國主義發源地的普魯士並稱,西利西亞以惡名昭彰的奧茲威許集中營著稱。
奧茲威許成了古斯塔夫唯一能保有的紀念。
菲尼克斯偶爾到奧茲威許裝瘋賣傻,隨著上司的意願,大聲表達法西斯的邪惡與蘇維埃反法西斯的立場。古斯塔夫沉默地看著菲尼克斯被迫表演的戲碼,想著吉爾伯特是否在柏林也被上司威脅著如此演出,是否高傲的普魯士人因為拒絕配合演出而遭到為難,擔心著黑鷹在監牢裡的苦楚。他的擔憂與疑問總是無法得到答案,無論古斯塔夫怎麼詢問吉爾伯特的近況,沒有人和國家會告訴他。
數不清多少的白日黑夜後,他輾轉聽說鐵幕倒下、聽說東西德合併、聽說吉爾伯特病得很重、足不出戶在柏林養病,於是他嘗試地寄了一封信去柏林,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於是問候卡上只簽了自己的名字。
一個月後,來自柏林、送到布雷斯勞的包裹裡,海報捲筒內的古老脆弱紙張,是一七六三年奧地利承認西利西亞歸屬普魯士領有的《胡貝爾圖斯堡和約》手抄謄本。
回到這裡的和約是什麼意義?吉爾伯特放棄他了嗎?亦或提醒他:西利西亞永遠是普魯士的領地。
古斯塔夫不知道,他在工作坊中等待,等待著有一天門會再度打開。
就像在霍克齊的黑暗中,抱著自己的工具箱,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門砰的聲被撞開,闖進來的青年一臉不甘願的怒氣,彷彿知道對方想問的事情,搶先喊道:「不要問!本大爺現在煩死了。」
胸口悶痛地像是被打了一拳,古斯塔夫感覺有股氣埂在咽喉。門外的陽光燦爛一如十八世紀的那日,一切彷彿又將從頭開始:他轉到普魯士的麾下,吉爾伯特又與弗里茨陛下吵架跑來,留在布雷斯勞等待柏林來的使者搭好回家的台階,好讓普魯士人帶著古斯塔夫回柏林。
西利西亞又將是普魯士麾下的一員。
他深呼吸好幾次才壓住情緒,平靜地開口:「您要看織布機嗎?」
「要要要!」找到東西轉移注意力,原本正在賭氣的吉爾伯特隨即湊上前,眼睛一亮,前前後後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這不是早就扔了嗎?弗里茨那時候的織布機啊。」
「有設計圖就能按圖重新製作。」
擠到坐位上,普魯士人開心地重溫昔日的玩具,開動機器一邊溫習,一邊回憶:「弗里茨有件斗篷是本大爺用機器做的,深藍色那件。本大爺把他的爛斗蓬丟給碧翠絲當墊窩,哼!當個國王不知道小器個什麼鳥的。」
「陛下是節儉。」
「他小時候還因為趕流行挨打。原本那件斗篷薄得要命,根本擋不了風,後來你還不是弄了件更厚的斗蓬給他。」
「是。」古斯塔夫起身,將織布機另一邊已完成的部分拉展,布疋上,神采飛揚的普魯士黑鷹正驕傲地展翅,未完成部分是開展的尾羽。「這批布是打算送給您,要作成斗篷。」
「本大爺老早不幹騎士了這斗篷要……看電視的時候可以蓋著吧,那叫什麼?電視毯?」
「是的。」
「嘿嘿,這個好這個好,威斯特一定……」頓了一下,後邊接著嘰哩咕嚕聽不清楚的咒罵,明著便是與弟弟賭氣了。好一會兒,認為嘀咕半天是自說自話,普魯士青年搔了搔頭,「有沒有菸?」
他們坐在織布機旁邊,望著那幅未完成的普魯士黑鷹,不發一語地抽煙。
一直到香菸燃盡,他才開口:「您該告訴路德維希先生您在這裡。」
「威斯特又不在乎本大爺去哪了。」
「您很清楚那不是真的。」
「不要提啦!你讓大爺想幾天啦!」煩躁地用力甩抖著菸盒,恨恨地倒出一根菸,恨恨地倒出嘀咕:「我怎麼知道講一半又扯到別的事情去,本來是要道歉的,又不是真的搞不清楚狀況,一直罵一直罵,我以前哪這樣念他……」
古斯塔夫沒再說話,用打火機幫吉爾伯特點煙,聽著那蒸氣彈般氣鼓鼓冒煙的嘀咕。
末了,當普魯士人認為自己嘀咕夠了,再講下去只是越講越心虛而轉問起西利西亞近來如何。古斯塔夫僅簡單地說明一切都好。
「弗里茨回無憂宮時,你沒有來。」一九九一年八月,腓特烈二世終於歸葬回自己預定的無憂宮墓穴中。古斯塔夫卻寄回無法出席歸葬儀式的回信,吉爾伯特認為是菲尼克斯的從中阻撓,否則憑弗里茨最著名的西利西亞戰爭光輝戰史,西利西亞-古斯塔夫理應到場。
「我若前往,會給您添麻煩。」路德維希以哥哥身體虛弱,不宜太過鋪張,將儀式定調為名門家族的活動。但那場合不啻回顧普魯士光輝記憶的場合,同時也將讓諸國再度憶起十八世紀普魯士的霸權與軍國主義,將敵意投往「有西利西亞就能十年內再起風雲」的普魯士。古斯塔夫很清楚路德維希為吉爾伯特做了不少擔保,保護普魯士不再成為諸國忌憚欲除之後快的目標,這點他也同樣,所以他沒有去。「您那時還在養病,不適合和他國起衝突。」
「本大爺生病還不是仗照打,架照吵……好啦好啦,不要那個表情,跟威斯特差不多。」用力地在煙灰缸裡擰熄煙,接續點起第三根菸的吉爾伯特望著織布機另頭,布疋上展翅的黑鷹,好一會兒,叼著煙歪頭靠在古斯塔夫身上。「我要在這裡待一陣子。」
「是。」
直到那支煙燃至一半,靠在身上的人完全沒動,古斯塔夫才巍顫顫稍轉身,試探性地將頦側靠上吉爾伯特的頭。他能感覺普魯士青年嘆了口氣,移動位置,不是拒絕,是讓重量放在更穩當的地方,接著伸手拍拍他的臉頰。
古斯塔夫閉上眼。
儘管有另一個人會照顧吉爾伯特,但當吉爾伯特希望有一個能躲避風雨的地方,西利西亞總是首項選擇。西利西亞不是個休息安逸的段落句點,而是個讓黑鷹整理雜亂的羽毛養傷、重新出發的轉折點。
儘管這片土地已不再屬於德國,在吉爾伯特的意識中,西利西亞未曾離去。
路德維希畢竟不是心高氣傲的腓特烈二世,幾天後便擔心緊張地四處打聽哥哥的下落,最後趕到布雷斯勞接人。
離開時,吉爾伯特在門廊停下腳步。「收到《胡貝爾圖斯堡和約》吧?記得那時本大爺說的話嗎?」
『你是本大爺家的知道嗎?有沒有很崇拜本大爺?普魯士是天下第一,來,對著本大爺講!』
古斯塔夫低下頭,一本正經地跳開了第一個問句,回應後邊的要求:「普魯士是天下第一。」
晚了近三個世紀的回答讓吉爾伯特愣了下,隨即大笑起來,「沒錯,本大爺是天下第一。明年一月十九日,我們去見弗里茨,他回無憂宮了,我們去看他!」
「七點整,我會在無憂宮門口等您。」
縱使不再屬於德國,西利西亞存在於土地上的歷史、記憶,仍是刻畫著此地曾為普魯士的屬地。
那場以西利西亞為名的戰爭。
為了腓特烈二世想要的西利西亞,不惜付出一切的普魯士。
西利西亞是拿破崙戰爭中,幾乎失去一切的普魯士麾下僅存的兩個邦國之一。
上西利西亞永遠烙印著西利西亞負面忠心的遺跡。
西利西亞首府布雷斯勞是在二戰死守至最後的城市。
「以後你就是咱普魯士的人了。」
「我會照顧吉爾伯特大人,以他的利益為最優先。」
我的忠誠,就是我的榮譽。
西利西亞會與普魯士站在同一邊,直到最後。
[i]出自納粹黨衛軍的格言:「Meine Ehre heißt Treue」,中文字面翻譯大約是:我的榮譽被稱為忠誠。
[ii]指瑞典國王古斯塔夫二世(Gustav II Adolf),外號「北方雄獅」。古斯塔夫二世希望將波羅的海納為瑞典的內海,於十七世紀多次南下擴張領土,布蘭登堡-普魯士首當其衝,節節敗退,布蘭登堡選帝侯喬治•威廉被迫遠避東普魯士。
[iii]這裡指普魯士的安的父親,第二代普魯士公爵阿爾布雷希特.腓特烈(Albrecht Friedrich)。實際上,在他因精神疾病無法理事時,是由他的表兄弟,布蘭登堡-庫爾姆巴赫的喬治.腓特烈(George Frederick of Brandenburg-Kulmbach)攝政。
[iv]指十七世紀布蘭登堡選帝侯喬治.威廉的跟各國王室的裙帶關係與對親情情義的重視,壓根無法保障國家安全,對連襟道義上的善意維護讓喬治.威廉與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關係陷入低潮;喬治.威廉的姐姐為瑞典王后,瑞典仍多次侵入布蘭登堡,佔領多片土地,失去大片土地的喬治.威廉最後退守東普魯士,在一六四○年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