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柏林
從布蘭登堡門,我們一起回家。
國魂是無能為力的,無法主動做什麼,頂多是催化劑。
無論是路德維希,或是吉爾伯特,他們都明白這個侷限,進而反思為何他們要有人的外型。
人意念的聚合體有著人的外型難道不是理所當然嗎?非人的他們又能做到什麼非人的事情?
「就是被關在貨櫃裡好幾個月還活著吧。沒被灌水泥丟到海底,是因為國際場合還需要本大爺出席。」
門打開後,冷風撫進空氣混濁的貨櫃內部,坐在角落的吉爾伯特覷著門邊的斯塔西。被鎖在貨櫃裡的時間裡,昏眩後是一次高燒,痛苦逼使他只能縮在車廂角落不動,直在距離門開前不久那股痛才稍微緩和,他知道東德經過一片政治鎮壓。
貨櫃外是無憂宮的花園,失去熱度的秋日陽光映在草地上,冷風襲捲花園裡蕭瑟的林木,秋黃旋動,呼應著空氣精靈的身影。演唱會的時間是六月初,現在是九月,他在貨櫃裡錯過無憂宮最美的季節。
看到那些人手上有著衣服和資料,吉爾伯特冷笑了聲。「伊凡找我?」
「華沙公約組織會議即將舉行,請吉爾伯特先生梳洗,飛機兩小時後起飛。」
到莫斯科參加會議不過是囚犯放風,回程飛機抵達東柏林的機場後,他就沒有選擇地被困在兩個地方:共和國宮和聖黑德維希主教座堂,連柏林大教堂都去不得。吉爾伯特寧可在教堂發呆也不肯去共和國宮——沒有信可拿、威斯特的信都被劫走了。知道弟弟會擔心,他妥協地寄了一封東德國旗的空白明信片證明自己還存在著,空白的內文,沒有話就是話:這裡什麼都被控制著,什麼都不能說。
吉爾伯特無聊地坐著兩腳椅晃呀晃的,目光掃過站在教堂出入口的那群斯塔西,那群人面無表情的看向他,跟牆壁一樣,只會反彈聲波不會回話。在教堂裡,走到哪都有一大票的斯塔西跟著隨時防著他溜出去,聖黑德維希主教座堂不大,規模較柏林大教堂小很多,關在裡頭簡直像被關進了禁閉室。他想回柏林大教堂,何內克以整修名義不准他進入。
『又砸不死我。』
『影響工程作業。聖黑德維希主教座堂已經整修完畢,您也挺喜歡那座腓特烈二世因為西利西亞所建造的教堂吧。』
聽見『腓特烈二世』和『西利西亞』,吉爾伯特就想揍人,而且直接付諸實行,無奈被一群斯塔西架住,動彈不得。
教堂裡的人稀稀落落。神父儘管對大批斯塔西監視吉爾伯特造成教堂內外的不安與騷動有些微詞,仍平心靜氣地款待吉爾伯特這位教堂的老朋友,對他公然在主殿長椅上翹二郎腿抖腳的散漫未加干涉,頻頻邀請暫住教堂的客人參加活動以散心。
「聽說吉爾伯特先生能唱許久前的聖母讚美詩……」
「關你鳥事。」
「是否能讓我們謄寫歌詞,重新編曲,讓唱詩班使用呢?」
「不要。」
「教堂裡需要音樂,況且,吉爾伯特先生知道許多我們不知道的事情。」
「少煩我。」
往昔柯尼斯堡被圍城的日子,整天待在騎士大廳裡,悶得要命,現在是有過之無不及,騎士大廳裡還有陪練劍的騎士們,在教堂中只能發呆發牢騷,更糟的是從莫斯科回來時,吉爾伯特已有感冒跡象,隨著日子過去越發嚴重,經濟感冒引發政治不穩的筋骨痠疼,腦袋也隱隱抽痛。渾身乏勁的他只有躺在教堂長椅上不動,降低身上的不適感。
「吉爾伯特先生。」神父提著燈到祈禱間,數不清是幾次邀請客人參加教堂活動:「請來參加祈禱吧。」
「不要。」一個人霸佔七八張椅子,橫躺在椅子上的青年扔下拒絕。
「聽說吉爾伯特先生曾是條頓騎士團的總團長,如果您能參加,對大家不啻是榮幸。」
「沒興趣!」
「普魯士先生。」固然曉得吉爾伯特閒著沒事幹以找尋竊聽器為消遣,因此祈禱間裡不太可能有竊聽器,神父仍不自覺地壓低聲音。「萊比錫的尼古拉教堂(St. Nikolaikirche),富勒爾牧師(Chistian Führer)兩年前開始星期一的定期祈禱,聚集不少異議人士,許多教堂逐漸響應。」
睜開一隻眼,「祈禱什麼?」
「祈禱和平。」
「祈禱有啥鬼用。」
「刀劍無能為力時,唯信心能成就。」見銀髮青年沒有立即反駁,卻睜開眼轉頭看他。任沉默維持了五秒鐘,神父接著開口:「我們也想響應,希望吉爾伯特先生能夠出席。」
吉爾伯特露出笑容。所有反對何內克的活動他都很有意願參加。
神父小心翼翼不讓星期一的特別祈禱太過顯眼,但不可能不被發現,萊比錫星期一下午五點的和平祈禱已經引起斯塔西的監視,吉爾伯特出席聖黑德維希主教座堂星期一的祈禱更是引人注目。縱使神父是星期六到墓室請吉爾伯特參加星期日的活動,普魯士人就偏偏要星期一才來參加。
「把本大爺放在這裡不是要祈禱嗎?條頓騎士團也是會祈禱的嘛,就是日爾曼的傳統……」毫不客氣一掌往管風琴琴鍵拍落,遭到虐待的管風琴發出巨大的慘嚎,斯塔西們因那聲音稍微瞇了下眼睛,隨即被另一聲大吼襲擊:「叫何內克去死!敢管本大爺在教堂做什麼。怕被咒死已經太慢了。」
說歸說,和平祈禱真的只是祈禱而已,其實挺無聊。聽神父和緩低沉的聲音帶念禱詞,便有股昏昏欲睡的濁霧瀰漫在吉爾伯特腦袋裡,加上健康正反映著東德的政經局面。從演唱會那時的圍牆事件後他身體一直每況愈下,筋骨痠痛,關節像是火一般在燒,有時伴隨著腦袋悶燒似的熱痛,坐著不動沒集中精神,昏昏沉沉一下子就睡著,直到教堂活動結束,神父請助手或者斯塔西背著昏睡不醒的他到休息室。
這病也不是看醫生就能好,被困在教堂裡無事可做,漫長無聊的日子裡,除了發呆、找竊聽器、參加祈禱,就是點蠟燭。
在聖母跟前點一支蠟燭、祈求平安是普通的天主教儀式之一,吉爾伯特曾為瑪麗亞修院騎士團,對這儀式並不陌生,而且點蠟燭和點火很近似,火焰具有的破壞性向來很吸引吉爾伯特,能看到厭惡的事物被火燒得一乾二淨,實在令人爽快。
「要是這裡失火了,會搞得像國會縱火那樣轟轟烈烈,成為把柄吧。」
聖黑德維希主教座堂距離政治中心共和國宮和彰顯經濟力的柏林電視塔不遠,一旦失火就會鬧得人盡皆知。斯塔西們不是第一次聽到被監視者的縱火恐嚇。上回後邊居然預先潑了油,蠟燭引燃的火災燒毀地板和一排長椅,濃煙造成共和國宮的大騷動,現在每回被監視者點燭火,總有一名斯塔西拎著滅火器,戒備著對方可能真的燒起教堂。
「我要點火囉?不過來阻止嗎?」
面對沒有回應的回應,吉爾伯特冷笑地點了支蠟燭,猝然往教堂最後排扔去,見斯塔西餓狗似地往蠟燭衝去,他不禁大笑出聲。
蠟燭落地,轉了幾轉便熄了火光,什麼也沒引燃。
神父皺了皺眉頭,低聲提醒吉爾伯特點蠟燭時要心懷虔誠。「一支蠟燭是為祝福一個對象。」
「那支扔出去的是給何內克的。」吉爾伯特重新拿了一支蠟燭點燃。
若為一個人祈禱就要點一支蠟燭,吉爾伯特需要點的燭光可不少。他喜歡很多人,霍亨索倫家的人,軍隊裡的人,首相們,騎士們,軍事家們……
『你只要為你自己點。』弗里茨笑著,伸手拿了支蠟燭,移出一盞燭光。『為你點一盞燭光,就是為全普魯士人所點。』
『還有為路德維希。』奧古斯塔皇后伴著金髮男孩,點了第二支的蠟燭,『為了德意志。』
『我幫哥哥點。』個子抽高的少年在威廉皇帝紀念教堂的祭壇前微笑著。『希望哥哥好好照顧自己。』
吉爾伯特將點好的蠟燭放到台子最上頭。
祈禱室內橙光搖曳,讓畫中的聖母栩栩如真,寧滯的空氣中有著濃濁的蠟燭味。忽然一陣聲響,不知是誰打開了對外的窗子,春天的風帶著野外花香捲進室內,擾亂教堂內的一池濁水。
風從東方來。
神父為被困住的他帶來消息:戈巴契夫下令不讓嚴重感冒的伊凡介入外界事務時,華沙公約組織會議開始分崩離析,蘇維埃每一個國家都在猶豫,出乎意料,愛沙尼亞—愛德華揚起了自己的藍黑白三色旗,公開宣示獨立於蘇維埃家族之外,接著菲尼克斯掙脫上司和伊凡的控制,得意洋洋地在但澤和團結工聯的華勒沙(Lech Wałęsa)吶喊,要求召開新的政府圓桌會議。匈牙利少女不落人後,與反對黨站在一塊兒,更迫使上司同意實行多黨政治,預定於半年後舉行全民選舉。
源自於東歐的風正往西襲捲,自由的空氣呼喚著籠中的黑鷹。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日,終於受不了那堵僅因風動草動便整日警鈴大作的牆,一怒之下的匈牙利邊境士兵自發地剪毀與奧地利相鄰邊界的鐵絲網,撤除崗哨,人群穿過邊境,探望昔日雙元帝國的另一半風景,以行動表示掙脫了伊凡原本扣在身上的蘇維埃鎖鏈。
在匈牙利陸續拆除所有與奧地利邊境的鐵絲網和崗樓,向新聞記者們宣告新的國際關係即將開啟時,菲尼克斯不惶多讓地搶走所有頭條新聞的畫面。波蘭舉行的參眾議院選舉中,以華勒沙為首的團結工聯推出的候選人,以近百分之百的得票率大勝,在哽咽中宣布即將組成新的非共黨政府、蘇軍已同意撤離波蘭並尊重波蘭的政治選擇,波蘭重新是個主權獨立的國家。電視畫面上,菲尼克斯穿著最喜歡的粉紅色襯衫和白西裝,與波蘭人在狂喜中揮舞著紅白國旗,《波蘭沒有滅亡》的歌聲響徹雲霄。
在華沙政府廣場裡紅白旗幟揮舞成一片恍如粉紅色浪濤、舉國歡騰同時,自由的狂風混上血腥。追隨波蘭團結工聯爭取選舉權和結社權的東方帝國,在波蘭人觸及夢想的同一天,得到全然相反的結果。北京天安門廣場的改革要求成為真正的鮮血,在坦克的履帶下成為母親無法在人前哭泣的錐心刺骨。
逃過封鎖線冒死送出來的紀錄影帶令舉世嘩然的瞬間,東德總書記何內克發表對王耀上司的支持宣言:「武力鎮壓反革命人士是對的。」並提到東德的政府官員正在中國訪問,將觀摩學習北京政府處理此事的手法。
彷彿回應何內克的宣告,幾天後,奧地利和匈牙利兩國外交部長共同於邊界象徵性地剪開邊境的鐵絲網,相互擁抱,正式宣布兩國任人民自由往來。消息北傳,隨即引來冒險的人群,非法穿過邊境的東德人和匈牙利人的打扮很像,不同的是臉上的表情,匈牙利人開心地穿梭於奧匈邊境和昔日的友人慶賀,東德人則行色匆匆,他們混在人潮中,想盡一切辦法,循著古老的道路,前往牆另一頭:
先利用東德往來東歐無須盤查申請的便利,抵達匈牙利,西行穿越奧匈邊境到維也納,沿著昔日琥珀之道舊路,往北就可以到西德邊境,德奧邊境沒有盤問,找到西德的村落,就有人告知如何安頓生活,到西德的東德人會直接取得西德的公民權。
低聲的問答縈繞在邊界,如天明前寒冷窒人的濃霧般,迴旋不去:「這裡是匈牙利嗎?」「這裡是奧地利了?」「這裡是西德……聯邦德國了嗎?」「我要搭往南的火車」「還有沒有往西的車?」「往北開的火車?」
越來越多的人奔往西德,龐大的人流以到了東德政府無法坐視的程度。何內克要求匈牙利政府遵逮捕逃亡的東德人送回,伊莉莎白冷言冷語敷衍:「我最近身體不太好,盡力而為。」實際上邊境的士兵睜一直眼閉一隻眼,只要逃亡者不是傻傻地直走到跟前,就當作沒看到,任害怕的異國人鑽進森林、繞過城鎮,混在人潮中通過。
「請匈牙利記得身為華沙公約國的義務。」東德發言人三天兩頭、一而再再而三提醒督促,「華沙公約國必須善盡互助的責任,追捕彼此的罪犯者。匈牙利身為成員國,必須協助德意志民主共和國。」
東德的要求不啻是往伊莉莎白的痛腳一踩再踩。匈牙利少女當下最恨有人提到「華沙公約國的義務」。
「吵死了,誰理你啊!」
索性不遮掩了,全面開放北邊界,穿著傳統服飾的伊莉莎白拎著野餐籃,在西邊界招呼自家人出門踏青野餐,參加奧地利的夏日藝文活動與音樂會。擺明是讓東德人混在人群中前往奧地利再轉往西德。
「夏天就該野餐啊,八、九月陽光正好,風又舒服,你該出來曬曬太陽,別一直在屋裡練琴。」
羅德里西推了推眼鏡,對於伊莉莎白明目張膽跟東德打對台的舉止有些擔心。「泛歐野餐的延續嗎?」日前與伊莉莎白和哈布斯堡家族現任族長的奧匈兩國邊境野餐派對,是在冷戰漸歇中當下表達東西方友好和善的活動。活動的宣傳竟意外成為「匈牙利為東德前往西德通道」的宣傳。「是因為吉爾伯特嗎?」
「哪為那個笨蛋啊!才不是!」
「時間太過恰巧,很容易讓人誤解。」在九月四日萊比錫教堂發生東德警察毆打參與和平祈禱民眾的事件,沒過幾天匈牙利就宣佈不再遵守與東德的協議,全面開放邊境,任東德人過境前往西德,怎麼看都很有那個心。既是老相識又同在鐵幕後吃苦,伊莉莎白出手幫忙是情理之中,但羅德里西身為前夫,總有點不是味道,好教養讓前貴族少爺指出錯誤的話隨著茶水吞到胃裡。
兩人坐下來用茶的地方是火車站前主要大道上的一家茶坊,街道上的座位能望見趕往火車站的人群。當成功前往西德的例子越多傳回,就會有更多東德人冒險嘗試。
將話題轉到了另一邊:「那個笨蛋先生看到這麼多人離開卻沒有行動,真是不尋常。」
「……駐德蘇軍是駐外蘇軍中人數最多。」伊莉莎白的回答,是變相地承認她確實有心想幫吉爾伯特。
今年一月,伊凡的上司正式公佈之前諱莫如深的駐外蘇軍人數,眾所皆知東德是東西交鋒的最前線,但沒料到有超過南北路軍總合兩倍以上的蘇聯軍人駐紮東德。這當然不是沒有理由,東德的地理位置,除了是反法西斯最前線,在北部能與蘇聯本地夾擊東邊的波蘭,於南能呼應壓制匈牙利與羅馬尼亞。另一個沒有顯現的理由可能是:如果沒有這般龐大兵力綑扣住吉爾伯特,昔日的普魯士人可能馬上翻牆衝去與弟弟團聚了。
聽說路德維希看到那份軍事報告苦笑著:「無怪哥哥什麼話都不能說。」五十萬大軍的鎖鏈緊得逼人窒息,就算是趾高氣昂的吉爾伯特也不得不低頭。
「不過,戈巴契夫已經公開聲明不干涉東歐,伊凡也被他限制了行動自由。捷克斯洛伐克被入侵和……我自己的十月事件不可能重演,東歐諸國的上司不可能指揮駐外蘇軍。」
「何內克明以蘇聯軍人威脅,實際以東德軍人採取鎮壓。」
「可能嗎?尼古拉教堂的傷人事情已經傳遍全歐。」
「能說出『武力鎮壓反革命人士是對的』,很難想像他不會。」
「就因為他說出這樣的話,還有尼古拉教堂的事情,東德人才會離開。」
「沒錯,也許……」頓了好陣子。雖然很大方地讓東德人路經家裡前往西德,但羅德里西對於討論兩德話題總有些遲疑。關係到路德維希,還能說服自己那孩子什麼都不知道,和之前恩怨無關。但講到吉爾伯特就很難直率地講出自己的關心。「也許之後,兩德之間的關係會更為密切。」
「甚至統一?」
「我不否認這個可能性。鎮壓無法解決東德的問題,目前布拉斯金先生被上司禁足,東西方勢力失衡,西德可以趁機推進兩德的距離。」雖然一九八○年代兩德已經開始簽定文化經濟交流合約,但都是很浮面的合作協定。「雜草向來很耐踩的。就算沒發生什麼事情,路德維希也會照顧那叢雜草。」羅德里西察覺靠近的人影,往來者看去。
「抱歉,請問這裡是奧地利了嗎?」一名看來風塵僕僕的年輕人探頭問道,手上一張用鉛筆畫的簡易地圖,藍眼睛寫滿害怕被抓到的緊張,彷彿這對男女要是出示警徽他馬上拔腿就跑。「能否告訴我往哪個方向可以走到維也納?」
「這裡已經是奧地利了。」
在自家國內都會迷路的前貴族少爺無法幫更多的忙,匈牙利少女理所當然地接過話:「沿著這條大道,看指標就可以找到往維也納的路。」
那年輕人不住道謝,忙趕路去了。
非法離開自己的國家,許多人身上只有東德馬克,有的人在黑市裡不買國外貨幣,改以物以物換取往匈牙利的火車票,剩下的路程以徒步或搭便車。人們帶著簡單的行李,臉上掩不住長途跋涉的塵埃和對未知未來的害怕與好奇,奔往車站搭乘即將出發的列車,或者結伴徒步西行。有的人根本不知道怎麼走就啟程,除了靠同伴,要不就是問路。流亡路程上的商家有的乾脆就立起簡單的標牌,指明方向。
「來問路的人真多。」
「因為這裡是三國邊境交匯口的最大的轉運城鎮,而且我們坐在主要道路交匯口的街角。」
「在這裡才能看到那位笨蛋先生路過還想裝不認識我們。」
伊莉莎白微笑地看著前夫故作掩飾地低頭審視菜單,又叫了一壺茶,沒有回話。
看著電視報導,路德維希覺得胃又痛起來了。
九月四日那天不少國外媒體在萊比錫採訪商會活動,順便拍攝傳說中的尼古拉教堂星期一和平祈禱。豈料儀式結束後,離開教堂的幾個年輕人突然拿出布條,上面寫著「國家開放,人民自由」,橫幅舉起來不到二十秒,自五月以來一直監視教堂的便衣警察當著所有記者的面,把舉起橫幅的人們撲倒在地、銬住、推上警車。事情發生得太快,參加祈禱的人沒有料到,愣在當場,現場的商業記者也反應不及,呆呆地拍攝全景趕不及採訪,待警車駛遠,驚醒般忙將資料帶傳回國內發布特稿。
當天晚上,西德和歐洲各國的電視臺大肆報導萊比錫尼古拉教堂的情況。東德大部分地區都能收到西德電視臺信號,彷彿呼應,接著幾個星期,柏林、德勒斯登及近西德邊境等地陸續出現抗議並支持萊比錫被捕人主張的遊行,與警方發生的衝突日益嚴重。
除了國內甚囂塵上的遊行示威,自六月何內克對中國天安門事件發表宣言、八月匈牙利全面開放邊境,西德臨奧地利的邊境出現的東德人,一天比一天洶湧。華沙、布拉格往西德的沿線火車站人山人海,車票一票難求,弄不到車票的人徒步或搭便車前往邊境。沒有旅費和在邊境被攔下的人轉向華沙、布拉格、布達佩斯的西德大使館尋求政治庇護,布達佩斯的西德大使館甚至一度因為人潮過多而必須暫時關閉。東德政府試圖減緩或攔阻流失人口,保證逃亡的人回國不會受罰,卻毫無作用。
路德維希一度以為哥哥會加入流亡的人潮,忽然出現在波昂總理府前,笑嘻嘻地聳聳肩說道:「有沒有覺得本大爺帥到天下無敵了」,有幾天他不敢回家,晚上住在總理府的警衛哨,就怕和兩人錯過。後來想想也不對,哥哥要來西德就非拆了牆跳過牆表示自己凌駕於上,更況且東德國內混亂代表哥哥病得不輕,龐大的逃亡人口又耗損體力,恐怕無法任意行動。
上司柯爾大方地接納東邊來的人們,透過外交部長在布拉格宣告:「你們得自由按照你們的意願生活」,所有抵達且願意在西德生活的東德人都直接取得西德公民權。縱使西德有能耐接納這些逃亡者,路德維希卻不敢公然站在外交部長旁邊表達自己的支持,他害怕一九五○年代事情重演:冒冒然地吸引東德人前來,差點害死吉爾伯特,得依賴伊凡建起圍牆保住哥哥;或者再度出現一九八八年六月演唱會前夕的事情:要拆牆的哥哥又叫又罵地被拖走,他在牆的西面束手無策。
路德維希已經一年多沒有吉爾伯特的消息,他實在擔心哥哥的情況,更不滿東德政府敷衍的態度。
十月七日東德國慶,實況轉播的慶典上不見吉爾伯特,卻看到伊凡家的上司與東德總書記友好互擁。有一瞬間的暴怒讓路德維希想出手砸了眼前呈現著不合理影像的電視。
「別別別……你不看哥哥我還要看。」法蘭西斯忙攔住看起來快要抓狂的西德人,一邊叫菲利奇亞諾使出八爪章魚功架住。不能讓平常冷靜的人失控,絕對會出事,出了事情鄰居都要遭殃。「唉呀,吉爾沒出現,不需要大驚小怪啦。」
「國魂是出席國慶的必然成員。」沒有吉爾伯特的東德國慶算什麼?不承認自己國家意向的總書記,還稱得上一國的總書記嗎?
「啊……其實大家不怎麼時興出席國慶。」法蘭西斯打哈哈地。「哥哥我就沒幾次出席。」
「你有。」
「是嗎?哥哥我有這麼勤奮嗎?」思考了好陣,恍然大悟地笑道,「啊,因為國慶晚宴上的小姐先生特別漂亮,有俊男美女的場地沒有哥哥我怎麼行呢?」
聽著打諢插科,屋子的主人很想下逐客令。法蘭西斯藉口法國大革命兩百週年跑去吃了亞瑟豆腐,結果大英國協紳士發飆,痞子青年趕忙溜到西德避風頭。到波昂暫住的菲利奇亞諾擅作主張地開了門,現在路德維希也不好把人趕出去。他拉回話題,「我哥已經一年多沒出現,這太反常。」
嘖了聲,法蘭西斯很想說:「這是你天生勞碌命習慣擔心」,為了不火上添油,出口的話還是:「不要太擔心吉爾啦。那傢伙向來活蹦亂跳,一個人也活得好好的。」
「那不代表不用擔心。」
「路德路德。」菲利指著電視畫面,「不要生氣啦,戈巴契夫是去幫忙的,而且伊凡沒有去啊,戈巴契夫不是去威脅東德,不要打電視啦,電視很可憐的。」
「我知道。」戈巴契夫出席東德國慶是重新向東德表達「蘇聯不再干涉東歐國家內政」,並警告何內克慎重考慮進行改革;何內克是以客人的身分警告國內反對勢力駐德蘇軍的威脅。他們的友好互擁僅是行禮如儀,真正的問題在當事人:東德—吉爾伯特的意見完全被排除在外。「但我哥哥沒有出席國慶,哥向來不會放過能表達意見的場合,我擔心他出事。」
菲利奇亞諾曉得路德因為吉爾伯特長達一年的毫無音訊消失一年而憂心許久,儘管每回拿義大利統一前失散的羅馬諾哥哥都很平安的例子來讓西德人寬心,甚至硬把哥哥拖來解釋,還附加安東尼奧解說,路德都只說了謝謝大家的關心,依然故我。他不再去蒂爾加滕公園,三天兩頭到情報局待一整天,有時菲利得到西德的情報局才找得到路德。原本以為國慶轉播能看到吉爾伯特、路德會放下心,結果大失所望,連美味的晚餐也幫不上忙,對排解憂慮無計可施,義大利男孩坐在一旁,握著路德維希寬寬大大的手,一邊陪著等消息,一邊可憐兮兮地望向另邊沙發上的法國人,請求支援。
對當「美人」的英雄比當「世界」的英雄更有興趣的法蘭西斯習慣性地撩撥了下耳側的金髮。他很清楚安慰的話對德國人沒有用,路德維希要的是實證,一個活蹦亂跳或者好端端的吉爾伯特出現在眼前,或者任何他現在沒事的確實證據。其實東德國慶的舉辦就是個明證了,但無法說服路德維希。「哥哥我正經地說,這種程度的抗爭,吉爾早就捱過好幾次,要是掛了他就不是吉爾。況且你現在也不能做什麼吧。」
「我知道。」他很清楚,除了等待也不能做什麼。或者說,他不知道怎麼做才不會重蹈一九六一年的錯誤,見不到吉爾伯特令他更灰心。「我知道只能等,但我厭惡必須等待的感覺。」
「哥哥我提供一個忘記時間的好方法:跟菲利弟弟滾床,運動有利消除煩惱。」看著路德維希近乎呆滯、尚在咀嚼言中涵義的的表情,法蘭西斯拋了個飛吻,眨眨漂亮的藍眼睛,繼續他調劑氣氛的小玩笑:「如果認為運動量不夠,哥哥我勉為其難地奉陪,較量一下國力如何?」
兩秒鐘後,法蘭西人被扔出西德人的住宅。
「不可以嗎?」菲利奇亞諾眨眨大眼睛。「法蘭斯哥哥說的對欸,你在床上真的不會憂鬱。」
「我沒那心情。」指頭在義大利人的額上按了下,推開湊過來的臉。「菲利奇亞諾,坐好。」
「抱一下嘛。抱抱啦!」
有五秒的沉默、沒有動作,那幾瞬間彷彿鋼鐵被烈火軟化,但下一秒,路德維希抓過擱在沙發上的外套,當成繩子把菲利奇亞諾綁起來。
「路德?」被突而其來的「處罰」嚇了跳。
「別說話。」將人綁好是免得南歐人又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舉動,路德維希把菲利奇亞諾抱在懷中就不吭聲了。
不說話就是可以做其它的事情囉?義大利男孩企圖把綁在身上的外套拆鬆些,但扣在外頭的力道很緊,沒有多少空間能夠掙開。既然掙不開熟練的技術成果,被綁者決定享受現況,找個舒服的位置窩好,順著抱著自己的人的目光望去。
電視螢幕上呈現著東德國慶的表演活動:運動場上整齊劃一的舞者動作,五彩鮮麗的綵帶和體操人員,翻轉看板拼出東德國旗的歡笑群眾,椴樹下大道上遊行經過共和國宮前的坦克和軍隊井然有序,彰顯東德國防軍與反法西斯線的強大。台子上,政府的領導群們西裝筆挺,一如往常,絲毫不見場外東柏林的抗議喧囂,已傳片歐洲的萊比錫、德勒斯登等地的抗議遊行彷彿不存在。
「路德,吉爾會不會在萊比錫?」
「你這麼想?」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很單薄,充滿無力感。
「他沒有來找路德,一定跑去萊比錫啊,所以何內克找不到他出席國慶。」
這也是路德維希暗自希望的。吉爾伯特若不肯表達對何內克政府的支持,最有可能是混入遊行的人群中。星期一祈禱的異議行動雖然平靜且鬆散,卻是國內最大的反對勢力,吉爾伯特會想要和那群人在一起。
既然菲利奇亞諾能想到,那就代表這是最樂觀的答案。路德維希不願思考最糟糕的可能答案,伸手摸遙控器轉頻道找尋新聞報導,轉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已經過了晚上綜合新聞播報時間,要看最新的資訊消息只能去情報局。
「我明天要去情報局。」
「唄?不去漢堡看展覽喔?」因為不能滾來滾去表達不滿,所以只能像隻蟲一樣扭來扭去。菲利奇亞諾也不是真的想去看設計展啦,只是找個藉口拉著路德出門散心。從去年吉爾伯特失蹤、今年夏初波蘭改弦更張、中國血腥鎮壓後,路德沒有一天是開開心心在笑,當下提到要去情報局,那就表示會神色凝重地一整天死盯密碼機和新送來的微捲,對送上的義大利麵餐點視若無睹,他只好把路德那份轉給情報局裡因為他來送餐點開心有得吃的情報局人員。「可是不去好可惜喔,是很難得的展覽呢……」
明白義大利男孩的失望,想振振有詞的反駁:「去漢堡是六個小時前你出現在我家門口提出的要求,不是早一個星期就規劃好的行程」,思及菲利奇亞諾完全釋出於好意地希望他能放寬心,西德人心軟地低頭,臉頰在對方額上貼了下。「明年我會去米蘭時裝展。」
「唄!太好了,到時我來接你,時裝展最好玩了,路德身材好穿什麼都好看,還有二月的面具節,可以穿很久以前的衣服……」說起那些盛大的藝術設計活動,菲利奇亞諾咭咭咯咯話講不停,興奮地想比手畫腳,再度因為困在外套裡,僅能扭來扭去。待他講完所有米蘭展覽的好處、發覺路德以一貫的「好」同意懷中人所有意見,菲利奇亞諾有些不好意思地住了嘴,認為自己還沒被放開一定是還有什麼事沒做到,所以不自覺總有些虐待狂傾向的路德仍綁著他。想了好半天,終於想到在米蘭時裝展前的對話,趕忙開口:「威尼斯和羅馬通訊社有在萊比錫派駐記者,我請他們一起幫忙找吉爾,我等一下就打電話跟他們說。」
「謝謝。」
又靜靜坐了好一會兒,沉默填滿整間客廳,久到菲利奇亞諾以為路德抱著他、任電視開著就睡著了。他小心翼翼地抬頭,發現路德沒睡著也沒在看電視,目光的焦點放在虛空,正想著事情。
「路德。」聽到回應,他有些怯生生地問:「可不可以放開我了?外套綁得我好痛喔。」
壓根忘記把對方綁著,滿懷歉意的德意志青年忙不迭解開外套。
東德建國四十週年慶典當天,場內愛國青年團表達萬眾一心的表演,場外出現則諷刺的對比。民眾把寫著標語的大型布條偷渡進高度戒備的東柏林市區,於國慶活動時架起,抗議群眾隔著施普雷河向燈火通明的共和國宮高喊:「戈巴契夫」、「開放」、「重建」,音量與共和國內的熱鬧不相上下,和武裝的員警爆發衝突。萊比錫掙脫了因國慶而提高戒備的警力,超過四千人的遊行聲勢浩大,最後必須以水柱強行驅散燦。當場給正在招待蘇聯總書記的東德總書記削臉。
這些已超過何內克能忍受的底限。強行驅散國慶日的民眾遊行後,第二天,約八千名軍警消防人員入駐萊比錫,在街上人的側目中,將用途不明的大型黑袋一捆一捆卸下、測試混入標記顏料的消防水車,附近的傘兵師進入一級警戒狀態,尼古拉教堂附近道路的空地安放著路障和鉅馬,城中的湯瑪斯教堂則設立緊急救護所,萊比錫大學附設醫院的外科醫師全數在星期一晚上被召回待命,顯然要以萊比錫的星期一祈禱殺雞儆猴。
望著針對星期一祈禱雲湧而來的不祥,萊比錫的人們揣度不安、議論紛紛。
黑夜過去,白日到來,不安和肅殺的烏雲壟罩過午迎接孩子放學的父母和工廠裡將在四點下班的男男女女,時鐘的指針不停歇地一度一度往五點鐘逼近。
何內克將桌上的公務告一段落,他已向萊比錫的地區黨部下達戒備令,要求隨時回報現場狀況,曾前往中國參訪的東德國防委員會主席沙波夫斯基(Günter Schabowski)已針對北京對天安門事件的處理,向政治局做過簡報,商討武力鎮壓的執行方式。除了萊比錫之外,曾發動過抗議遊行之城市的黨部和軍事組織都提高警覺,對特定異議人士加緊監控並限制行動,隨時回報動向。全國的主要官員皆與中央保持聯繫,特別是軍事首長,戒備地等待進一步的命令。
在幾個地區傳來民心浮動不安的騷動,該區黨部都已控制局勢的消息後,第一個意外的消息來自不遠處,匆打進來的電話裡有著不安。「吉爾伯特先生離開控制區……」
「他不見了?」
「他強行前往柏林大教堂,提到如果總書記想阻止萊比錫的遊行,最好去一趟。」
「不用理他。」
第一線的監視人員忐忑不安。「但,吉爾伯特先生,好像快要消失了,他的臉色比過去幾天還要蒼白。如果他忽然消失,將做何處理?」監視人員都知道吉爾伯特的身分,他是代表整個國家。他們不敢問的是:若吉爾伯特消失,是不是東德就完蛋了?
在祭壇前點上一盞燭火,吉爾伯特跌坐回教堂長椅,將擔心的柏林大教堂牧師和送他過來的聖黑德維希主教座堂神父趕出去。那兩人交換眼色,順從地離開了。
沉重木門闔上的聲響在空蕩主殿裡回盪。柏林大教堂位於共和國宮對面,在瀰漫無神論的共黨社會中,沒有多少人會來,神父和牧師離開時把一些教堂的會眾也勸離了,主殿裡剩下沉默監視的斯塔西。夕陽餘暉循著教堂受損的細縫,與室內的蠟燭照亮部分整修好的裝飾:祭壇上方幾扇宗教畫的彩繪玻璃、馬賽克鑲嵌的歷史畫,使得室內有幾分昔日金碧輝煌,而空蕩無人蕭索的空氣,是另外幾分近似柯尼斯堡騎士大廳的孤寂氛圍。
「真想再看看威斯特,那個傢伙一定會氣瘋,不知道會做出什麼傻事。」與其說是自言自語,不如說給後邊的斯塔西再轉述給何內克。句子被咳嗽切成好幾段,不是那般清楚。吉爾伯特皺著眉,很隨便地將咳到手中的液體往身上的深色軍服擦。
萊比錫的和平祈禱已經嚴重影響他的身體,那裡的異議人士沒有指揮中心,自發地組合行動,形成無法忽視的勢力,猶如幾滴血將一汪子的水染紅,迅速地侵蝕整個東德,每個城市此起彼落地遊行呼應彼此要求開放的共同口號,更具行動力的冒險者往邊界奔離。
現在的情況跟一九五○年代的情況很類似。
若政治經濟全面崩潰,人民全然否定國家,吉爾伯特便會消失,屆時有沒有牆也沒有差別了,德國只剩下威斯特,德國自己就統一了。吉爾伯特曾考慮施行這辦法,但一九六五年威斯特為此擔心到生病,若現在自己擅作主張地消失,不知道威斯特會急瘋到什麼程度,吉爾伯特不想去挑戰弟弟神經斷線之後的底限。
「優秀的弟弟面臨的難題,只有天下無敵帥的本大爺能解決了。」病是因為政治動蕩和經濟困難而起,東德反對勢力的中心在萊比錫,要維持政府的權威和政經的穩定,就必須平息那個地方的抗議。
想再講些耍帥台詞,氣勢卻被蒼白的臉和不止的咳嗽打得煙消雲散,只能縮在教堂長椅上被體內造反的細胞折磨,想求短暫不被頭痛凌遲的時間也難。「好像……只能走到這裡了。」縮成一團、不斷打顫的吉爾伯特難得正眼看向那群監視者,恨恨地開口:「何內克呢?叫他快點滾來……」劇烈的咳嗽又起,他死命按著胸膛想阻止身上造反不受控制的細胞。
霎時鐘聲大響,遠處教堂敲響五點的訊息,嘹亮沉穩的古老報時聲在熊之城天空迴盪。
距離柏林一百多公里外,萊比錫尼古拉教堂的和平祈禱已經開始,六百人的教堂坐無虛席,無法進入教堂的五千多名群眾站在外邊的廣場和街道上,低頭與教堂內的人一同祈禱。
群眾外圍,近千名鎮暴警察與軍人虎視眈眈。
能俯瞰尼古拉教堂和附近廣場的樓房被軍警佔領看守,無法搶到良好拍攝位置的記者們和西德情報局的派員或混入人群,或站在外圍,沒有人敢公然立起實況轉播的天線,只敢讓錄影的帶子靜靜地轉動。他們預計會出現大規模鎮壓,攝影師和記者都被交代如何藏匿和轉運影帶以躲過東德邊界的搜查,也都被告知此行極有可能被東德政府逮捕無法返家,甚而捲入鎮壓而失去生命。
肅靜與緊張的氛圍簇擁西德情報局,緊繃的氣息充塞其中,幾乎令人無法呼吸。局內的無線電與密碼機不停運作,監聽東德政治局發出和接收的訊息。
坐在波昂情報局的路德維希,耳機和指揮官的耳機同步,沉默聽著所有的消息。他已經知道斯塔西飛報何內克「吉爾伯特在柏林大教堂」的消息,在無能為力中只能保持沉默,等待局勢的發展。
柏林大教堂正門開了又關,沉重的回聲與腳步聲在主殿裡回盪,彷彿死神的蹙音。
面如死灰、全身冷汗的吉爾伯特勉強抬起頭。「終於啊……」
端詳在教堂座椅上苦笑的普魯士青年,何內克微皺眉。他知道國內政局的不穩定會反映在國魂身上,沒料到吉爾伯特如此憔悴,甚至比一九六一年間更為枯瘦,反襯著那雙紅眼睛血滴溜的大得可怕,皮膚白得近乎透明,好像能看到底下的血管和青筋。
「你想說什麼?」
「萊比錫跟柯尼斯堡。」講話被咳嗽切得短短續續,吉爾伯特盡可能言簡義駭。「一六六一年柯尼斯堡。」
一六六一年柯尼斯堡市民不滿普魯士的專制統治,群起反抗。大選帝侯腓特烈以軍隊鎮壓,施盡詭計,用騙的用綁架的,逮捕反抗市民的領導者希羅尼穆斯.羅特(Hieronymus Roth),將之囚禁到死。事後大選帝侯笑說那是吉爾伯特成長的智慧燒,笑話歸笑話,實際上那場變動是可能燒壞腦子、引起全國社會動盪的事變,腓特烈花了兩年徹底弭平反抗的市民勢力,保證柯尼斯堡貴族的徹底效忠。
何內克半瞇眼,「當時你同意動武。」
「我主張綁架。」他連說話都在喘,彷彿呼吸不過來。「為了威斯特,我妥協。」
「你想活下去。」
「除了鎮壓,還有其它……」喘不過氣般,話重複好幾次才能講順。「在,鎮壓之後的,處理……」吉爾伯特忽然捂住嘴,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彷彿要將整個喉嚨翻出來,壓著胸口想鎮服作亂的胸腔,卻連蜷屈身體以腿壓著胸口也無法平亂。
知道吉爾伯特一時三刻不會消失,總書記毫無憫憐的追問:「一個字一個字說。」
「萊比錫……」捂著嘴的手出現艷紅色的液體,襯著白皙的手指,怵目驚心,血沿著指縫透出,滴淌在地上。「……教堂的……」一整口血嘔在地上,腥氣逼人。
何內克眉間的皺折更深,他沒想過吉爾伯特會像人一般流血,也許國魂越接近死亡的反應越像人?但他急著弄清楚吉爾伯特所言,當時柯尼斯堡的叛變為何不會威脅大選帝侯的權威。「尼古拉教堂如何?」
「遊行……必須……」說沒兩個字,話糊在嘔出口的血裡。「趁夜……軍隊……」
「必須如何?講詞彙!」
眼睛無力地瞇了起來,從椅子上滑落、重重摔下地的吉爾伯特喃喃地說著不成音的話,「…萊比錫……」
祈禱結束,教堂內的群眾擠在門邊,和教堂外廣場的群眾一樣不安。街上的聲音並不大,恐懼壓抑了原本該有的喧擾,產生不安、有如竊竊私語的嗡嗡聲。僵持的沉默盤據教堂前廣場,大口吞食參加祈禱的人們。他們都聽說東方帝國發生的事情:機槍掃射、坦克壓輾人群,留下來對抗的死了、逃走的被通緝逮捕。他們的總書記稱讚北京政府做得正確,今晚大批的軍力包圍萊比錫內城外城,大學附屬醫院裡的外科醫生全數被取消休假緊急調回,星期日陸續運到的黑色大塑膠袋可能是屍袋,種種跡象顯示當局今晚將採取「中國式解決」。許多人在猶豫之後,跟家人做生死告別、留下遺書出門參加這次的星期一祈禱,有些人沒有可信任依託的家屬,將孩子帶出來,決定有個意外全家總是在一起。
他們都聽說或看過那段冒死穿過封鎖線傳出來的影片:一個年輕中國人昂然站在北京的大馬路上與坦克對峙,堅持不退。最明白坦克恐怖之處的德國人自問:能像那中國人一般勇敢嗎?能為了理想面對逼近的死亡嗎?在聽說了那場血腥鎮壓之後,還能平心靜氣站在刀劍之前,堅持自己的主張,毫不退縮地引頸就戮嗎?
「不要暴力,我們的兄弟姊妹。」尼古拉教堂裡的神父殷殷地呼喚,彷彿月光奮力穿過陰霾黑夜,在嗡嗡私語的人群聲中極為響亮。「不要暴力,這是和平的祈禱。我們不要暴力。」
心知如此,但面對即將臨身的死亡威脅,害怕仍壟罩人群。生命本能地找尋出路,彷彿想避開衝突,靠邊緣的人群往外側的卡爾馬克斯廣場緩慢移動,裡邊的人群不由自主地跟著走,避免繼續與包圍教堂的千名武裝軍警僵持。不願在教堂前對峙、堅持和平祈禱的招呼和叮嚀,逐漸變成呼喚因害怕而藏身陰影的朋友與加強自身的勇氣與信心,年輕的聲音呼喚著:
「我們的兄弟姊妹,到街上來,這是和平的祈禱。我們不要暴力。」
「我們的兄弟姊妹,到街上來,告訴他們,這是和平的祈禱。我們不要暴力。」
西德情報局的機器不斷發出示意的聲音。
「萊比錫黨部有四通電話撥往東柏林。」「東柏林沒有回應。」「東柏林的警備軍趕往馬克斯恩格斯廣場。」「東柏林亞歷山大廣場有零星支持萊比錫的群眾,已經被驅散。」「東柏林的軍用機場有直升機奉令起飛。」「萊比錫人群正往環城大道移動。」「萊比錫消防總隊電話撥往東柏林。」「萊比錫黨部試圖聯絡柏林中央,沒有得到回應。」
萊比錫的軍警正尋求上級指示,東柏林的政治局卻如放空城。指揮官皺起眉,以目光詢問一邊的路德維希。
德意志青年臉色蒼白,因為不明情勢而引起的恐怖想像盤據在他腦中:哥哥正奄奄一息地在柏林大教堂裡、政治局的放空城是因為那些害怕東德崩潰的權力者搭直升機走了,那些人拋下哥哥,而哥哥正痛苦地倒在霍亨索倫家的墓穴裡……他拼命地讓自己回到現實,盡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理智:「可能是我哥……不,東德……」
「報告指揮官。」一名接收員急急打斷路德維希的語句:
「萊比錫黨部接通政治局,請求下達應對遊行群眾的命令!」
東柏林的情況跟路德維希害怕的方向是全然相反。他以為奄奄一息的哥哥,正兇狠地掐住自家上司的脖子,對著總書記的保鏢厲聲威脅:「誰再過來,本大爺就扭斷他脖子!」
五秒鐘前,何內克蹲下身想聽清楚吉爾伯特的話,冷不防地一隻手探過肩膀,原本虛軟無力的青年霎時勒扣總書記的脖子,想開口呼救,喉結上的壓力更重,勒得老人無法開口,眼前發黑。剛剛還搖搖欲墜彷彿只剩一口氣的普魯士人,扯著到手的獵物退到牆邊,將嘴中剩下的顏料往地上呸,哼笑著,「威斯特也被騙過,騙你們更不成問題。那邊的,往後退!想要他死嗎?」
隨扈保鑣們沒有再移動,交頭接耳、低聲交換意見。
眼見對方沒有前進但打算召喚援軍,普魯士人一手扛起被勒昏的人,往走廊衝去。
這裡他熟得很,對哪邊有轉角能埋伏、哪裡有近路能藏身都一清二楚,外側走廊轉彎就是大樓梯,再過去便是出到外邊的門。吉爾伯特沒打算跑出去,固然行動能力超過常人,但軍警大批湧上就無用武之地。教堂和共和國宮僅一路之隔,附近皆為軍警戒備的管制區,加上因總書記而在附近戒備的警哨,在大批警力阻擋下,這條路走不遠。
吉爾伯特的目標是在空降部隊出現前先攀上教堂頂,不僅是爬到屋頂底部的圓週陽台,是到屋頂最高處的尖塔。尖圓的穹窿屋頂不利空降部隊行動,直升機捲起的紊亂氣流使槍枝不易瞄準目標,況且只要一失手人質就有生命危險,空降人員投鼠忌器,不敢輕易造次。
通往屋頂的小樓梯在三樓大樓梯的後方,把小樓梯的入口關鎖住,抓過整修用的鐵架卡住門,在這裡他就有比較多的空餘以事先準備的繩子將人質綑起來,再繼續爬樓。
屋頂的氣流劇烈流動,十月的冷風中,東柏林的燈火在夜裡閃爍。教堂對面的共和國宮,橙黃的燈泡和光線讓它宛如盛滿橘子汽水的水箱,充滿圓圓的氣泡。吉爾伯特看看手錶,差十分鐘是六點半,比他計畫行事的預估快了些,本來想拖延到七點,但他天生不會演戲,用咳嗽也拖延不了多少時間。他偏愛有聲有色的方法——燃燒彈之類的——搞到斯塔西手忙腳亂無暇他顧,甚至炸了共和國宮——吉爾伯特實在很討厭那間燈泡店,他最近身體確實很不好,臉色慘白不是騙人的,更需要一些輔助工具,沒有炸彈來個全自動機槍也行,但曉得他計畫的聖黑德維希主教座堂神父和柏林大教堂牧師一致拒絕提供軍火,堅持不能使用暴力,必須和平解決。
「唔,你們兩個是威斯特派來阻止大爺我嗎?」這麼理性的發言真是詭異啊,何內克可是打算學王耀家上司採取大規模血腥鎮壓,而無論是柯尼斯堡人或日爾曼人都沒有乖乖被打的傳統。
兩個神職人員用嚴肅認真的眼神瞪著自家的國魂,神態跟威斯特不同意的表情一模一樣。
聽著下頭的騷動,爬到大教堂圓頂頂端的吉爾伯特一拳打破圓頂上小塔裝飾窗,清出空間把人質「掛」著,忽然想到討武器不成該轉要一箱啤酒。上回爬柏林大教堂的屋頂是大教堂一九○五年重建完工的時候,他和個子已經等高的威斯特手腳俐落,一人一手提著一箱啤酒爬上來,在夏日裡於大教堂頂俯看柏林,望著遠方落日納涼喝啤酒,愜意得不得了。
那事情已經多久了?
他已經一年多沒見到威斯特,非常想念弟弟那張撲克臉,胸口彷彿壓了一塊沉重的大石頭,只有想起威斯特板著臉要催他起來做假日打掃或者三杯下肚終於笑開的臉,吉爾伯特的呼吸才能輕鬆些。他推想萊比錫的事情又知道東德政經狀況的威斯特,一定成天擔憂。雖然菲利奇亞諾和法蘭斯會想辦法讓威斯特寬心,但不操心的威斯特就不是威斯特了,更何況之前在週遭和自己身上發生那麼多生離死別,他也不怪弟弟成天擔心。
也許威斯特希望他等待局勢,不要冒險,吉爾伯特知道弟弟向來反對他冒險躁進,可是危機能帶來轉機,吉爾伯特不想等著命運降臨,他要把命運女神拖到自己身邊。
風聲已掩不過直升機隆隆的聲響,摸黑而來的飛行機械霎時打開探照燈,大教堂圓頂在強光下明亮如白晝,圓頂上的人影彷彿世界的主角。
吉爾伯特半瞇眼端詳上空維持不動的龐然大物。那是戰鬥直升機,有著小鯨魚似的身軀,打開的艙門邊出現荷槍的軍人。吉爾伯特熱身似地跳了跳,迅速估量了下對手:連同駕駛大約四人,兩個人似乎打算做垂降,小隊長持槍守衛,他抓起人質擋在身前,「不怕打中這混蛋就試試。」
直升機上的人沒開火,早有對策般拋出大網,捕魚般罩住綁架者和人質,收網拉高,往最近的機場飛去。
被抓住的普魯士人就在等這機會,剛被網離屋頂就徒手扯開一片強化纖維網,一拉一躍,十公尺長度的繩子只花五秒攀完,翻上直升機內,三雙眼睛駭然地瞪著他。「自己跳下去還是被踹出去?」說歸說,實際上他不給人選擇,說話的當兒就把措手不及的兩個軍士從座艙門扔出去,伴隨哀叫響起的水花聲源自兩人摔進柏林大教堂旁的施普雷河。聽見指揮官對通訊機大喊緊急情況,吉爾伯特擠上前凶狠地扯斷通訊電線。
艙內指揮官拔出手槍,槍口抵著逼上來的恐怖分子胸膛扣下板機。
被過近的槍聲震得有些耳鳴,吉爾伯特的動作頓了下,瞇了下眼睛。雖然不會死,還是挺痛的。「槍對本大爺沒用,沒聽說嗎?」抓起對方領子,「給本大爺滾出去。」
連指揮官都被扔出去了,駕駛員緊張地看著吉爾伯特,兇犯沒有對他動手,指了指前方。「前面是西柏林北端,掉頭,往南走。」
直升機繞過邊界,往南飛去。
吉爾伯特抓住總距操縱桿往上拉,硬是讓飛行高度猝然提升,遠離地面樓頂機槍的攻擊範圍。「現在,我們可以來討論討論,你要當救總書記的英雄,還是被丟下去的狗熊?」說話時,他的手仍抓著駕駛控制器,威脅性地扣在駕駛員的手上。
「你想做什麼?」
「去萊比錫。」
「不可能,其它的直升機已經起飛。」直升機沒有按照預訂降落,僚機就會起飛支援,以團體陣勢逼迫目標機降落。
吹了聲口哨,「那本大爺來開。閃開!」
駕駛員驚慌地搖頭,「你不會開直升機……」
「滾!」硬是把駕駛員往後扯,搶坐到駕駛位,吉爾伯特提高節速,扣著總距操縱桿,刁鑽地以高度和速度甩開後邊的追機,他看不懂現代的電子地圖儀,但對德國的風景瞭若指掌。以柏林電視塔與柏林大教堂的相對位置定位,找到波茨坦,沿著第九高速公路往南,加入稍稍迷路的時間,約一個小時多就能到達萊比錫。
匯聚到環城大道上的人越來越多,逐漸形成超過一萬人的龐大隊伍,人數仍舊繼續增加。一旁的虎視眈眈的軍人和警察人數雖遠少於和平祈禱的人群,但威嚇的眼神、手上的武器和背後的鎮暴力量猶如比夜更深沉的烏雲壓迫每個人心頭。萊比錫人對幾個月之前的「中國式解決」記憶猶新,教堂牧師呼喊著:「不要暴力,愛你的仇敵」,人群都聽在耳中,明白稍有妄動便會招致鎮壓,眾人狀似因寒風而擠在一起,將手縮入口袋或挽著彼此的臂膀,沒有人清楚該做什麼,也不知如何表達非暴力的意願,徬徨和恐懼瀰漫心中,怯生生地聽著前來參加的名人,如神學教授、指揮家等等透過廣播的非暴力呼籲,烏合之眾般,隨著人潮往環城大道緩步移動。
不知何時,有一支蠟燭被點亮了。
小小的燭火在人群與街道燈火下並不顯眼,在森森人影和建築陰霾中彷彿螢火般虛微,卻引起周遭人溫暖的感觸。不知道是誰開始響應地發起蠟燭,一支一支的燭光分送到人群手中,光點緩慢地散開,每個人一隻手端著燭臺,另一隻手呵護著,避免小小的光亮被寒風吞食,亦是表明自己手上沒有武器。幾個帶著孩子參加的年輕父親抱著孩子,孩子端著燭臺,妻子挽著丈夫的手,低聲叮嚀孩子不要被蠟油燙到。情侶緊摟住彼此,共同端持呵護蠟燭。朋友們肩併著肩,端著蠟燭,彼此打氣。
燭火在寒風中虛弱地搖曳著,卻在肅殺的黑暗中帶來希望的勇氣,端著燭光的群眾們沿著街道行走,呼朋引伴,不知何時,口號已從「到街上來」「不要暴力」,變成「我們就是人民」,比較大膽的人終於舉起標語布條,在環城大道上緩慢前行。
一旁的軍人沒有任何行動,冷眼任他們前行。
軍人的反應沒有讓萊比錫市民鬆口氣,他們知道這條環城大道會經過萊比錫中央火車站、萊比錫消防總隊、德國統一社會黨萊比錫總部,那裡部署了比教堂附近更多的鎮暴軍警和消防水車,如有任何血腥的開始,必定從中央火車站一帶爆發,此時的平靜只是風雨前的低壓。
知道前方的危險,逐漸匯聚的群眾仍端著可能是引導自己前往死亡之地的燭火,堅持自己的要求,移動雙腳,一步一步往可能一去不返的路上走去。
對直升機駕駛員克洛斯而言,今晚的運氣有起有落。半夜出任務是惡運,縱使有雷達座標,夜間飛行相當依舊危險,就算是戰鬥直升機,螺旋槳只要絞進一隻小麻雀就會失控墜毀;不是去對付萊比錫的示威是好運,他在洪堡大學唸書的女朋友也去了,克洛斯該向斯塔西舉報女友是反革命者,但西莉雅勾畫出來的美好未來令他無法忽視,包括他成為拖曳傘教練的夢想。整個機艙裡剩下他一人面對根本不會死的罪犯是惡運,拯救總書記的任務遭到滑鐵盧,回去定會受罰;他還活著是小小的好運,況且也沒有人知道他現在的決定,剛剛恐怖份子破壞了艙內所有外界監聽此處的機器。
坐在駕駛座上的青年不懂如何操作這台龐大精巧的機器,但非理性的知道德式設計的習慣,曉得主要的控制器會安排在哪兒,無視電子儀器閃爍的紅燈和叫囂,憑著控制高度、節速的操縱桿和窗外的風景,自由控制這台機器鑽出追兵的包圍,在黑暗中低飛躲過雷達,飛往目的地。
機艙門兀自開著,威脅艙內人的安全,克洛斯在灌進的狂風中,彷彿逆流而上的魚,小心吃力地拉扳艙門手動開關,忽然想起總書記還在下頭的吊網中,他往下望,不知道是期望亦或害怕看到下邊只剩下死屍或空網。
吊網中的人正在掙扎。
吉爾伯特覷了重新爬到前面的駕駛員,「怎麼,還不死心?」他是不介意在駕駛座上直接把干擾者從擋風玻璃窗扔出去,這玻璃窗真是妨礙吹風。
「……我想救總書記。」克洛斯舔了舔因緊張而乾燥的嘴唇,「他還活著。」
「一開始聽話不就好唄?」這麼簡單的問題居然要想這麼久。不管是跳下去或被踹下去,都是沒完成救援總書記的任務,軍人沒完成任務就是失職該罰,合作點好歹有機會救人。「趁著下頭那混蛋沒死前,把他拉上來吧。」
訓練有素的兩人利用機器,很容易便能把弔籃中的人拉上,在只剩一人的情況下,要將老人從已被破壞的吊網中救上直升機座艙並不容易,尤其節速頗高直升機屢屢碰上追逐進逼的僚機,左閃右躲、忽上忽下地突破包圍甩開追兵,克洛斯好幾次差點被劇烈晃動的機體甩出去,又因為年老的何內克仍被綁著,克洛斯得爬下去將總書記綁在自己身上再攀回機艙。
將狼狽的老人安置在座艙角落,克洛斯關上座艙門,解開繩子,幫何內克穿上救生裝備、繫妥安全索,再披上毛毯遞上水。回頭向劫機者報告:「他的狀況不好,需要醫療。」
吉爾伯特頭也不回,正在夜色天空中分辨地形。「……好像飛過頭了。」
若在萊比錫降落,就能把總書記送去治療,萊比錫大學附設醫院附近有廣場可以供直升機降落。克洛斯爬到駕駛座旁讀地圖儀,「現在在萊比錫市中心東南方約五公里。」
「原來過頭了啊。」
吉爾伯特無所謂地聳聳肩,倏然站起身往後艙走去。克洛斯嚇得忙衝上前跳進原本的座位,接回失去已久的駕駛權。
把關上的艙門再度打開,任狂風掃進直升機座艙,吉爾伯特抓著門邊的扶手,感覺衣襬隨旋風飛舞,如翼飛振。他喜歡風,那總帶來自由狂放的香氣,王旗迎風招展之時,就是橫行天下無所窒礙之時。
他看看錶,將近八點,和平祈禱早就結束了,就算有遊行也將進入尾聲。憑著逐漸紊亂的外邊氣流,吉爾伯特知道駐紮萊比錫城外傘兵師的直升機升空逼近了,後邊還有來自波茨坦和柏林窮追不捨的追兵。對他而言那已經不是問題,沒有人能阻礙他的行動了。
「反革命必須被鎮壓,東德才能恢復平靜。」知道普魯士青年接下來的意圖,老人嘶啞地開口,一如幾小時前吉爾伯特在柏林大教堂的虛弱聲音。「你加入他們,衝突會加劇,開放邊界會讓經濟瓦解,也連帶的是國家崩潰,西德將吞食東德。」開放邊界讓人民自由往來,東德的凝聚力和控制力倏然消失,政治經濟會崩潰,人民流離失所。「等於是你的消失,你盲目到看不清嗎?」
「你才給本大爺搞清楚,本大爺是普魯士,頂多是東德,東德政府關本大爺鳥事?這一切是針對你和政府,可不是在要求本大爺和威斯特重組德國。」
兩個德國自一九七五年之後已是定局,縱使兩德人希望統一,卻不認為統一之日在千囍年之前。引發東德人不滿抗爭的是五月選舉的舞弊,在與西德往來之後看見更自由的世界,聽說了波蘭、匈牙利先後以後和平方式迫使政府改組,才會有大規模的遊行呼籲。
東德人希望的是政府改組,擁有遷徙往來自由,不是希望國家消失。
「現在本大爺最想做的,是把你拉下台,叫你去死。」
外邊眾多螺旋槳撕扯氣流的嘶吼震耳欲聾,青白色探照燈閃動,來自萊比錫與柏林的軍機已完成包圍網,正壓迫目標降低高度。上方的直升機以強光照亮目標,旁邊的直升機也打開艙門,那邊的軍官試圖與目標直升機聯絡。
「去死吧,何內克。」
鬆開手,吉爾伯特在眾目睽睽下,往那座以巴哈聞名的城市躍落。
萊比錫城內,遊行隊伍已擴張為七萬人,隨之而來的壓迫感與幢幢人影,帶給戒備者莫大的壓力。軍警審慎地維持防線,不敢輕舉妄動。
萊比錫黨部好不容易接上中央黨部,卻沒有得到進一步的指示。
群眾走過萊比錫中央火車站、消防總隊、德國統一社會黨萊比錫總部,沒有試圖闖入建築,他們呵護著手中的燭火,慢慢地從建築物的門前走過,沒有流連。
萊比錫黨部發出「不准妄動,等待指示」的命令,於是軍警們木然任人潮從眼前流過。
女孩發現有個軍裝的銀髮青年從小巷中奔了過來。先前已有一些軍人放下武器、接過燭火、加入遊行的民眾,甚至萊比錫地區的黨秘書也加入了,所以女孩並不害怕,笑著朝來人招手,向旁邊的人詢問還有沒有蠟燭,蠟燭隨即被傳過來,女孩點好蠟燭,交到青年手中,微笑著:「喘口氣吧,後面還有人,不要急。」
女孩和朋友繼續往前走,消失在人群中。遊行的群眾看到路邊身著軍裝的青年,見他端著蠟燭,臉上有著些許疑惑,紛紛往他身上友好地拍了拍,對他笑,招呼他一起前行。
被招呼的普魯士人往人潮來的方向看,那裡萬頭鑽動,黑鴉鴉的,不見盡頭。他已經很久沒有站在人群中,上一次是在大戰後,所有的柯尼斯堡人被強制遣返東德,人們帶著慌亂的害怕,扶老攜幼,遵循蘇軍的指揮排成一列一列,牲口般地被趕往西方。那時他忍住回頭的衝動,只顧著往前走,不願停下來多做痛苦的感傷。
這一次的人們是為了掙脫籠子而前行。東德人不是要求跟西德統一,是要求擁有能自由旅行且邊界開放的國家,希望在疲憊的工作後能到充滿陽光的地方渡假,能有不欺瞞人民不掩蓋事實的政府。人們不厭惡東德,是厭惡東德政府,他們沒有離開,也許因為沒有錢,也許因為有放心不下的家人,更多是因為愛這片土地這個國家,希望國家能更美好,希望自己和家人能更幸福,所以鼓起勇氣,參加這場危險的遊行,藉著宗教儀式抒發異議,循著點燃燈火敬獻的儀式,為自己更美好的未來而呼喊。
隊伍最終回到尼古拉教堂,教堂前廣場已成為返家者表達自己曾經參與這場遊行的場所,教堂廣場中心架起的檯子上滿是參與者留下的蠟燭。
吉爾伯特端著蠟燭,望向檯子後邊,尼古拉教堂在蠟燭和路燈的交織作用下,散著祥和溫暖的氛圍。
這裡的每個人正為東德的前途祈禱。而他,東德—吉爾伯特,為誰點起祈禱的蠟燭?
十八世紀的自己為弗里茨獻上祈禱:『弗里茨,你是我的王,是我最重要的人。』那時沒有什麼比弗里茨更重要,哪怕普魯士沒有明天,他都會完成弗里茨的願望。
十九世紀時是為自己的勝利,於柏林大教堂點上蠟燭。『普魯士會統一整個德意志地區。』他要重現德意志帝國,不僅僅是為了身旁的金髮男孩,更是為了自己能展翅飛翔的天下。
二十世紀戰爭時,他沒有為誰點上蠟燭,約莫是自己就是將燃燒殆盡的蠟油。『德意志勝於一切。』為了保住威斯特,普魯士接受自己可能消失的命運。換來的是一九六一年威斯特連著半年站在西柏林;一九六五年的示威聲中,威斯特緊緊抱著菲利奇亞諾無聲地掉淚;一九七五年赫爾辛基會議上透過菲利奇亞諾傳來的關切;一九八八年冒著可能引起圍牆緊張局勢的風險,希望能讓哥哥開心地舉辦演唱會。
不再跟前跟後、已能獨當一面的威斯特,掛念不已的是哥哥的平安。
吉爾伯特將白色蠟燭放在擁擠的台子上,一如身邊曾經活過的普魯士人、德國人、東德人,輕聲低語:「為我自己,也為了威斯特。」
不要擔心本大爺,威斯特。
那是深秋時節滿城的寧靜溫暖。有人拿來新鮮的花圈裝飾在檯子角落,有人將緞帶繫在架子支柱上,有些民眾在架子附近協助注意燭火安全,移開已經燃盡的蠟燭。蠟燭陸續地放上,點點的溫暖在眾人的呵護下,逐漸形成與月色同輝的溫柔光芒,參與者在合十祈禱後,安靜地各自散去,熙熙攘攘的人群隱滅在家家戶戶的燈火中。神父帶著義工收拾廣場上的垃圾,小心維護燭火的安危,平靜得宛如今日與過去的每一天並無不同。
街上攝影機不停地運轉,帶子咖搭咖搭地不住地前捲,將點點橙光留在黑色的膠捲上,透過波昂情報局烏黑的放映室、落在牆另一邊人們的碧藍眼中。一盞一盞的微小蠟燭緩緩照亮一室一殿的歷史風景,在路德維希眼中滑曳出柏林大教堂祈禱間內的祭壇:小小的他被隨從抱起來,讓手中的蠟燭接引聖母像前的火焰。
『點兩支蠟燭,為你自己祈禱,為你哥哥祈禱。』奧古斯塔皇后輕聲提醒。
離開祈禱間,高廣的柏林大教堂主殿裡,教堂長椅第一排前,身著軍裝的吉爾伯特正與威廉一世和王太子談話,看到男孩從祈禱間裡奔出來,笑嘻嘻地問:『點蠟燭好玩吧!』
『有為吉爾伯特和你自己祈禱嗎?』威廉一世像對待孫子般,朝路德維希綻露慈祥微笑。
『嗯,我祈禱我們大家都能平安。』
『什麼?要祈禱本大爺出征勝利啊,小鬼,這是帶你來點蠟燭的目的欸,哼,真是白來了……』
『別聽吉爾伯特胡說。』國王打斷普魯士青年的哀號,『你們倆健康平安,就代表國家的富強。走吧,軍隊正在等我們宣布出發。』威廉一世挽著妻子,領著家族往教堂門口走去,透入外邊金陽的大門邊,虎般的俾斯麥和鷹般的羅恩正等候著。
縱使國王糾正了哥哥的說法,聽見哥哥失望的抱怨,路德維希仍自覺做錯了事,愧疚地低下頭。『哥,對不起。』
『好啦好啦!不要那張臉,哪裡來的笨小鬼啊,隨便說說也信,哼。』走了幾步,發現路德維希的頭仍低著,吉爾伯特加快了腳步,發覺拉開了與男孩的距離,又無可奈何立定,嘆了口氣,回頭抱起弟弟,臉頰用力地蹭了蹭男孩軟嘟嘟的臉,頭上的軍帽都被那力道推歪。『本大爺天下無敵,不用你祈禱也會贏。你祈禱你趕快長大,跟本大爺一樣強吧。』
摟緊哥哥的頸子,男孩囁嚅著:『我真的希望哥哥平安,不要受傷,受傷很痛。』雖然知道他們不會死、哥哥根本不在乎那些痛楚,他還是很希望吉爾伯特不要受傷。
『不跟你說過?我們不會因為受傷就消失,到底有沒有記得啊,打個仗而已。』
『可是……』感覺意思被弄擰,沒有辦法正確表達自己的想法,路德維希咬著嘴唇,急紅了眼眶,居然抱著哥哥的肩哭了起來,越哭越止不住,弄得吉爾伯特慌了手腳,頻頻回頭張望門邊還有沒有人。
『就跟你說本大爺沒生氣……別哭別哭,別要大爺我求你。我們再去點一次蠟燭,你再許一次願說希望本大爺打勝。不要哭啦,要不然等一下俾斯麥又要修理我。我們去點蠟燭,別哭。』
拋下在門邊等候的隨扈,吉爾伯特抱著他又去點了次蠟燭,哽咽的自己連祈禱的話都講得斷斷續續。送走了出征的哥哥,回到王宮,威廉一世摸摸他的頭說:如果肯晚點睡覺,晚上十點可以到小謁見廳和國王一起聽取每天的軍情會報,這樣就能知道吉爾伯特的消息。他才明白,雖然瞭解自己太小不適合上戰場、吉爾伯特是暫時遠行,但第一次被單獨留在柏林,止不住擔心害怕,又必須壓抑住情緒,所以吉爾伯特一句話就讓他哭個不停。
他總是在擔心吉爾伯特,從小時候到現在,每一次戰事,每一次遠行,儘管知道吉爾伯特不會有事——除了一九六一年真的出事,他仍擔心哥哥的安危和心情。之後在柏林大教堂點蠟燭,總被哥哥拿那回哭得淅哩嘩啦的過往取笑,他改去威廉皇帝紀念教堂,藉口為威廉一世點祈福蠟燭,實際上是希望爺爺能幫忙看顧哥哥。
在教堂點起一盞蠟燭,希望你快樂,祈禱你平安。
鏡頭裡的人們正祈禱它們腳下的土地能更美好,希望國家能更自由更富強。那些人是為東德點起祈禱的燈火,所以吉爾伯特不會有事。雖然無法見面、鎖鏈的另一端仍扣在何內克手上,但已經出現裂縫,浩大的遊行已經動搖東德政府的基礎。總有一天,吉爾伯特能掙脫那些牢鎖。
遊行的最後,有人在尼古拉教堂前點燃煙花,黑色天際燃開那夜唯一的化學火藥。他猜想那是吉爾伯特所點,他能想見哥哥正在那朵煙花下得意洋洋,一如過去征戰歸來,在王宮的大長廊盡頭,朝弟弟笑著張開手,等著弟弟奔過來給予的擁抱。
牆東的沉靜已是過去,風掀起波瀾,怒濤正湧向共和國宮。
「十月九日萊比錫的和平祈禱平安落幕。」
「何內克因身體不適,目前在自家休養。」
「德國統一社會黨內部強烈質疑政治局成員的能力,要求成員對五月大選的錯誤負責。」
「東德政治局將召開政治局全體會議。」
十月十七日,東柏林的天空蒼白無力,一星期多前在四十周年國慶中精神飽滿的共和國宮燈火,當下意興闌珊。難得一見的政治局成員全員到齊,難得一見的會中針鋒相對,政治局成員對總書記大加撻伐,要求長年以來擔任總書記的老人對弊病叢生的政經情勢負起責任,立刻辭職。
結束休養、召開政治局全體會議的東德總書記臉色鐵青,瞪著老早就反對他的政治局委員麥肯(Erich Mielke),於全場的竊竊私語中,拒絕在威脅中辭職。
「那麼,按照政治局的議事規則,我要求舉行投票,請所有成員投票決定總書記是否離職。」
何內克沒有說話,麥肯喊來會議助理發送選票、搬來投票箱。
東柏林街上,人心浮動,風捲細雪,回應著不安的情緒。
繼何內克之後任東德總書記的克倫茨(Egon Krenz),仍延續圍牆封鎖令,守衛與狙擊兵依舊一天三班,二十四小時輪值,上膛的機槍虎視眈眈,阻止任何人越雷池一步。除了同意調查五月選舉的缺失之外,沒有公佈任何新的政治經濟方針,面對一天比一天盛大的遊行,日子一天又一天捱著。
過去四十年被杜絕反對組織的世界,在強力的領導人消失後,陷入群龍無首的窘境;日益高漲的群眾示威也推不出領導中心,每一次的抗議都是自發性,卻只能重複著「開放」、「改革」主張,無法有效地逼迫克倫茨政府做出決定。
仍無法越過牆的普魯士人探了探亞歷山大廣場的遊行情況,沿著椴樹下大道往西踱步,在洪堡大學的欄杆底石階上坐下來,孩子般趴在自己的膝頭,望著對面年代久遠的建築在細雪中灰灰濛濛,彷彿被雪消融。遠處亞歷山大廣場的喧囂,被近處共和國宮重兵把守所拉開的空檔降低音量,聽起來模模糊糊,宛如催眠的曲調。
他對這種情形不陌生。局勢一變,沒有領導人和接班人,德國人就開始原地兜圈圈,後拿破崙時代和威瑪時代皆是如此,但頓失重心的局勢不會持久,總有人出面接下重擔。即使東德政治局全體辭職,這個國家依舊存在,接班者會參考週遭的方式,以不同的方式成立新的政府,問題是要花多少的時間,在期間東德又會發生什麼變化。
吉爾伯特不喜歡等待,束手等待是最難捱的。他努力回憶過去類似情況時的自己在做什麼,卻想不出沒有威斯特同行時,自己在幹嘛。普魯士王國時總有霍亨索倫家族的人能抱怨,條頓騎士團時代沒有大團長尚有一群副團長能叫囂。他現在仍上不了布蘭登堡門,無法跟威斯特聯絡。想過直接打電話去波昂總理府,卻又不知道接通了要怎麼找。他可以強行爬上布蘭登堡門,但威斯特見他又與哨兵起衝突,恐怕會擔心東擔心西。
何內克下台後因為局勢動盪,他的健康沒有恢復,萊比錫的事情耗掉剩餘的精力,自己正被疲憊流沙緩緩拖入睡眠的沼澤。雖然又累又睏,吉爾伯特卻不甘心等待,也不想滿足於爬上樓頂看到弟弟。他決定暫時打個盹,睡醒後再嘗試翻過圍牆,也許某一個地方有漏洞可資利用。他想坐在蒂爾加滕公園的長椅上等威斯特,亦或回西柏林的家,睡在自己久違的床上,然後被威斯特搖醒,被弟弟驚喜的表情迎接。
也許明天就可以翻過牆了,也許明天就能和威斯特見面了,也許……
雪落在草原綠的軍服上,逐漸將普魯士人全身染成銀白。吉爾伯特在夢裡勾勒著相聚的幸福,任初冬的銀白將自己暫時淹沒。
路德維希沿著西柏林側的圍牆散步,聽著圍牆另一頭的喧囂。
西柏林自由之聲電臺每天報導東德局勢,不出東德各地的遊行情況越演越烈、東德政府政治局的成員替換。亞歷山大廣場每一天的遊行,都以逼人的勢態,威脅五百公尺外的共和國宮,遠從西柏林國會大廈頂都能望見人潮騷動呼喊。東德政府處於風雨飄搖之際,仍穩穩的以軍隊守住,阻止日益壯大的聲浪。
路德維希白日在圍牆邊或國會大廈頂張望情勢,夜裡回西柏林家裡就開著廣播聽,這本來是靜不下來的吉爾伯特的習慣,他總是嫌吵,但當下開著,是希望從小道消息中篩出丁點的砂金。西柏林雖在最前線,得到的消息最快也是最不穩定,得打電話回波昂情報局交互證實消息的真偽,又因為擔心被東德監聽,不能徹底問個究竟。
路德維希很希望菲利奇亞諾到西柏林陪他等候消息,將他拖出最壞的思考,但羅馬諾扯住想去西柏林的弟弟,在電話另一頭大吼:「蕃茄不管馬鈴薯的事情,就算音節很像都不准管」。電話這頭的他心底是有些感激羅馬諾顧及菲利奇亞諾的心情。
焦慮與擔憂螞蟻雄兵般咬蝕著他,路德維希憂心忡忡地望著椴樹下大道另一端。西德總理柯爾同意他留在西柏林觀察局勢,也明白表示西德在這關頭不能插手「它國」的內政,除了接納抵達西德國境的東德人,除非東德政府開口,只能旁觀。
「干涉東德的內政,是干涉簽約國各自內政,是違反《赫爾辛基決議案》。若東德向我們要求協助,我們當然會幫忙,但東德沒有提出要求。」
「這時候我哥哥就是『它國』嗎?」原本是戰勝國分裂德國,東西德堅持彼此間不是國與國關係,是特殊關係,如今大國干涉不再,兩個德國政府卻相互承認對方是「它國」,不相過問對方的內政。一九八七年前為了「一個國家」的堅持不肯給予對方領袖元首待遇,一九七五年前不承認東德是國家,總歸的是西德必須跟東德完全切割,不能過問不能協助。路德維希真覺得柯爾手上也握著限制他行動的繩索,阻止他跟哥哥的任何交流。
政治上不能干預,西德僅能以經濟力與東德溝通。每個月不管是不是產季他總是為哥哥寄去幾箱櫻桃、啤酒、馬鈴薯、香腸。吉爾伯特也多半跟他要點吃的,其它的什麼都沒有說——無論是不能說或不想說。
一九八八年裡全然與哥哥聯絡不上,無計可施的他轉向了東歐諸國必定出席的華沙公約組織會議,想盡辦法弄到了記者會的原始帶子,在影片中找尋著哥哥的身影。
他好不容易在所謂的團體合照中,找到一個灰暗的人形。
路德維希很意外,甚至是到當下才發現,吉爾伯特身上的時間似乎凝止在大戰結束的瞬間。那不意味著變老——非人的他們沒有老化的狀況,而是哥哥周身肅殺的氛圍,仍如戰後初期紐倫堡的灰色風景:納粹時代國防軍的軍袍、長步槍、魯格、秘密警察、線人、風雪嚴寒的東戰線、機能化毫無美感的建築風景,那些相對於西德的光鮮、路德維希身上剪裁合宜的黑西裝,幾乎可說是——路德維希覺得自己很不該這般想——落伍、退流行的灰舊,支撐其中,讓一切符合當代的,是吉爾伯特骨子裡那股固執氣勁,讓舊時衣咄咄逼人地符合出席場合。
而更令他擔心的是片子裡的吉爾伯特那張削瘦的臉,搭上血紅的眼珠,看起來簡直像是骷髏。哥哥的情況比他想像的還差,東德那強大的軍事力量和擠身世界八大工業國的名聲根本是個幌子,經濟不會瞬間垮掉,一定是經年累月的沉痾弊病所導致,他早該從過去哥哥每回只跟他要求寄吃的這點察覺,而不該單純認為哥哥只是想念他、想親手摸摸他費心打包的禮物,不該忘記吉爾伯特什麼都不能說、自尊心也不容許他開口。
當下紊亂的政經局勢,東德的未來會如何?能像波蘭和匈牙利那樣迅速組成新政府穩定局勢嗎?
而吉爾伯特現在又在哪裡?
他曾樂觀地認為萊比錫的那朵煙花是吉爾伯特所放,但沒有實際的證據;他認為哥哥會在柏林,吉爾伯特很喜歡熊之城,就算到萊比錫參加星期一祈禱,星期二也會回來。當下,除了參加亞歷山大廣場的遊行,哥哥會不會正在找尋著任何可以越過圍牆的機會?
所以路德維希在圍牆的西柏林那側,一圈又一圈地走著,宛如囚犯繞著封閉的體育場健行,打量每一個檢查哨的東德士兵希望看出任何漏洞。他搭著電梯上國會大廈頂樓平台張望,又失望地下樓,走到紀念門邊的圍牆張望。承繼日爾曼軍隊的傳統的東德士兵亙古不變般地漠然瞪著他,堅守陣地。布蘭登堡門前被圍牆一分為二的艾伯特大街,探照燈下的白晝依舊一片死寂。遠處椴樹下大道另頭的喧囂未止,彷彿另一個世界,與德西毫不相干,更無從插手,一如過去的、僵持的、無奈的、停滯的局勢。
每一天,他沉默地走過西柏林的邊界,望著那堵堅固高聳的牆橫阻住往東的視野,有時忽然生起氣來,無理取鬧地想著如果這裡不是柏林,是邊界上的一個小城市,也許自己早就能過去了。他幾次攀上牆試圖越過,總是被擋回西邊。從中劃分成東西德兩處的河一樣游不過去,總是撞上一堵無形的牆,怎麼也過不去。碰壁的路德維希濕淋淋地從河中爬上岸時,附近的居民以為他是逃過來的東德人,帶著毛毯和醫藥箱趕過來,他的隨扈尷尬地向眾人解釋,好一番才平息了騷動。
穿著溼答答的衣服,路德維希坐在施普雷河西柏林側的一處河岸,任身上的水氣凝成一片又一片的薄冰,自虐似地感受那股窒人凍氣。他瞭解哥哥那時為何瘋似地想闖過牆。人無視法令,憑自己的能耐可以冒著生命危險越過牆;他們不會死,卻受到國家政令的限制,怎麼也過不去。看得到對方的無形牆面,比鐵欄杆更絕望,觸及鐵欄杆還能催眠自己破壞鐵欄就能過去,無形的牆是無從著手,無計可施。
路德維希遠眺對岸的喧囂,想著喜歡熱鬧和人群的吉爾伯特會在亞歷山大廣場,在東德的人群中,一起要求開放鎖住東德的籠子。
東德正為自己的命運抗爭,為了自由,不是為了跟西德統一。即使圍牆開放,東西德統一的事情仍要再談,從一九七五年起他們已經是兩個獨立的國家,東西德間的貿易與文化協定已近乎成為國與國協定,不是國內的邦政府對話。成為各自的國家四十多年,他們可以不用對方自成一個國家。
可是無法忘記的是:他們是兄弟,是家人,是一九四九年毫無選擇地被戰勝國強行分開。
他想見到吉爾伯特,在沒有任何人威脅的情況下,和吉爾伯特說話。他已經不求兩德統一,只求能自由地和哥哥談話、商量彼此的未來,在哥哥遇到困難時能即時援手。
這些冀求如今看來依舊渺茫。
從萊比錫的那一夜,牆兩邊的局勢顛倒過來,牆東的寧靜成了喧囂,牆西的呼喊成了沉默。
在西德也無力打開圍牆的當下,路德維希能做什麼?除了寄去的探問、經濟的支援,還能做什麼?
細雪飄搖,點點冰珠子隨風迎面撲來。路德維希閉上眼,彷彿不知所措,任雪白的冰屑沾滿全身。
夜色壟罩天幕,死寂的牆東禁區在強力探照燈下如白晝般明亮,哨兵的黑色身影於強光中輪廓鮮明,讓蒂爾加滕公園裡的昏黃燈火顯得分外虛弱縹緲。
路德維希回到西柏林的家裡,在門廊的他不及拍去身上的雪花,屋裡電話急切響起,遠從威尼斯的興奮聲音連珠砲般洴出聽筒。
「我要跟吉爾說話!他好不好,路德你過圍牆了沒?我好想去柏林,哥不讓我去……」
「你在說什麼?」
「圍牆開放了啊!吉爾不是在你旁邊嗎?」
「沒有。你為什麼認為圍牆開放?」他能聽到電話另一頭不遠處,羅馬諾惡狠狠地嘀咕:「你為那顆馬鈴薯高興個屁!」但更重要的是,為何菲利奇亞諾認為圍牆開放、吉爾伯特正在他旁邊?
「哥哥跟我說的。」
不會是羅馬諾搞錯或想惡作劇吧。路德維希將內心的問題換了問法:「……他怎麼知道的?」
「我家記者訪問東德政治局的委員,結果他們說要開放邊境,命令是馬上生效……唄?路德不知道嗎?唄!這次我比路德還早知道欸!路德路德!你可以去見吉爾!快點快點!你趕快去,告訴他你很想他!我們都很想他……」
隨扈疑惑地看他愣愣地掛斷電話,詢問發生何事,震驚中的德國人機械般地回答:「羅馬通訊社說,圍牆開放了。」
「我聯絡情報局……」
「是公開的國際記者會,今天傍晚舉行的……」
「我去調記者會的正式新聞稿和相關公報!」隨扈想撥電話,拿著話筒卻發現西德的國家代表跌坐在一邊的椅子上,滿是猶豫。「您怎麼了?」
「我不知道要不要相信……」
「我們先看新聞稿和公報。」
「不是。」路德維希焦躁地按著額頭,「政令和實際是兩件事情,東德人原本就可以到西德來,但這四十年有多少人拿到許可?」
「東德新政府上台,可能有不同的政策。」
「現在的東德總書記克倫茨是何內克的學生,不同政策的機率不高。」
東西德一直有形式化的友好開放政策,就如一九八七年那場演唱會,東德甚至批准不少一日通行証讓樂迷能到西柏林觀賞演唱會,結果是巴黎廣場的封鎖造成樂迷的暴動。路德維希恨透那天自己只能在西面徒勞無功地請哥哥冷靜,束手無策地聽著哥哥在牆另一面憤怒的掙扎,自己只能一再一再責怪不該輕信東德政府的友好。以為何內克下台後,事情會有變化,但如今布蘭登堡門上仍然只有哨兵,那堵鐵幕依舊高聳如山,無法越過。
「我哥一直沒有出現,那代表他們仍封鎖著東德邊境。」
「這幾天亞歷山大廣場都有遊行,也許吉爾伯特先生在那邊沒過來。」隨扈這幾天陪著他繞著圍牆走,也很清楚這段期間兩邊的局勢。對於羅馬通訊社的消息,他也半信半疑。「我打電話回波昂問情況。」
「波昂沒有聯絡我們,它們可能沒有定論。」路德維希越說越低聲,但沒有阻止隨扈打電話。
若消息是真的,圍牆即刻開放,那麼翻過牆的哥哥,在蒂爾加藤公園沒見到他,定會回到位於西柏林的家……
夜裡的西柏林向來很安靜,房子又靠近圍牆,入夜後靜得與對面的城市死亡帶一般,無論多小的聲音,在靜謐的夜裡都被放大。
恍然聽見奔跑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往房子跑來。
路德維希凝神回到現實,豎起耳朵,仔仔細細分辨窗外的聲響。鞋底和柏油路的摩擦聲已經擺脫樹枝窸窣的干擾,在很靠近的地方響起,那是確實存在於現實的聲音。他衝向門,啪的聲打開往外張望,外頭只是經過的路人。失望之餘,卻發覺大街上鬧烘烘的,家家戶戶的燈忽然全亮起來,平素冷漠嚴肅的人們跑出門,激動地呼朋引伴,往某個方向跑去。
他朝著一個跑過的年輕人大喊:「發生什麼事了?」
「你沒聽廣播嗎?」那年輕人邊跑邊回答。「東柏林人從檢查哨過來了!我們要去接他們!」
「路德維希先生!」打完電話的隨扈在他身後大喊,「剛剛九點半,有個東德人拿護照問,沒有事先申請,波荷木街檢查哨就讓他過來西柏林了!」
「圍牆真的開放了?」
「目前只有他過來,是西柏林自由之聲的消息。羅馬和威尼斯通訊社的消息已經查證,國際記者會是真的,東德確實有發表開放圍牆的公報,但軍方到剛剛還沒收到相關命令,圍牆射殺令依舊有效,可是東西柏林人已經往圍牆聚集……」發覺對方的目光穿過他落在很遠的地方,隨扈疑惑地停住了報告,「先生?路德維希先生?您有在聽嗎?」
「……我得去找他。」德意志青年愣愣地轉頭,夢囈似地喃喃說著,頓了幾秒鐘,意識到一切是真的,驚跳起來,往艾伯特大街衝去。
隨扈慌忙扯住他,「柏林有十二個檢查哨,您們會錯過的!吉爾伯特先生知道這裡,他若過來一定會到這裡找您。」
「不會,我哥不會走檢查哨,他一定會從紀念門翻牆過來。」
「那裡戒備最嚴啊!您忘了嗎?一年前……」東德—吉爾伯特就是在紀念門附近試圖闖過牆才出事。
「他不會走檢查哨!」甩開扯住的手,路德維希吼了起來:「我們約好在布蘭登堡門見面的!」
東德人可以自由通過邊境前往西德?檢查哨只是個虛名?
柏林大教堂的牧師推醒在祈禱室裡打瞌睡的他,急急地報告時,吉爾伯特有冷笑的衝動。「可以通過圍牆」的政令不知道發佈幾次了,每一次都是幌子,和當下的差別僅在這次不是何內克下的政令。
他從不靠近檢查哨,從檢查關卡過去就是屈服於圍牆。自己的地盤該是想去哪就去哪,不需要誰允許。吉爾伯特想去西德,一者是翻牆過去,二者是把牆給拆了走過去,過檢查哨?勉強接受從拆後的窟窿走過去,其它的沒得商量。
那堵兩尺高的灰牆對吉爾伯特而言不高,可以俐落地跳上頂翻過去,但若阻止的力量還在,他就真的像隻不長眼的蠢鳥撞牆,再一次地從半空翻跌落地。
吉爾伯特走往布蘭登堡門,沒有試圖爬上去,轉向紀念門靠北側的空地。
幾個戴著帽子的人跟在他身後,不是軍警,是之前參加亞歷山大廣場遊行的年輕人,他們壓低帽簷不想露出膽怯的臉,後邊又陸續出現人群,起初躲在遠遠的建築物陰影裡,直到陰影再也掩不住龐大又灰撲撲黑鴉鴉的眾多身影。灰暗冬日低寒的溫度裡,人群的呼吸形成白霧,瀰漫四周,讓他們鬼鬼祟祟一如無所皈依的幽魂。
只有呼吸聲,沒有人動。這裡是守衛最森嚴的布蘭登堡門附近,哨兵和機槍虎視眈眈。東德人戒慎地看著站在最前邊的普魯士人,似乎等待著某件事發生。
聽說兩個鐘頭前,有個東柏林人拿護照去檢查哨詢問,接著順利過境到西柏林去了。
據說圍牆已經開放了。
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叫罵:「開門啊!不是說可以過去了嗎?開門啊!」
吉爾伯特站在布蘭登堡門旁邊的空地,低頭看看腳下灰髒的土地,腦中有幾瞬的空白。
東德人看到那個藍圍巾灰衣銀髮青年大嘆了口氣,孩子般跳了跳,似乎在責備自己不該多想,定了兩秒鐘,煞然飛鳥似地往牆邊躥去。
一步,兩步,三步……吉爾伯特聽見自己沉重的腳步聲、掠過身的風聲。從哨兵的槍彈伺候的警戒線後要二十大步到第一道鐵絲網,欄後五大步是空地,最後是上端嵌著倒鉤鐵絲的四米高磚牆。即使是無月的黑夜,強烈的聚光燈打在圍牆上,死亡邊界總是亮如白晝。
白晝的陽光照在那頭金髮上,總是光采奪目,在吉爾伯特的眼中,那是永不會落的陽光。
被稱讚的少年羞怯地笑著,『哥哥的銀髮被陽光照著,也很漂亮。』
也許這又是一次虛假不實的政令,也許威斯特不在對面,對面是一片的冷清,也許他又會撞到牆摔下來,也許會造成身後那群人被哨兵驅逐鎮壓屠殺,他會因此筋骨酸痛躺上好幾天。
那又怎麼樣?
只是想見到威斯特,只是想和自己的兄弟在一起,近三十年只有這個微小又巨大、可望不可及的夢想。他想念自己的弟兄,誠然不再是相互依賴保護,德國也不必然要兩人重組,卻希望隨時能看見、碰到對方,陪伴對方度過難關,一同開心地大笑、擁抱。
『要找一個同伴,不然你忍受不了孤獨。』弗里茨笑著,『這是祝福和建議。我希望你永遠是快樂的。』
弗里茨總是對的,他不再以人類的家族為伴,而有了與他一般長久生命的兄弟,威斯特總是在身邊,分享他的喜怒哀樂,與他照顧彼此,不曾棄離。
他只是想碰到、見到威斯特。無論試多少次,他都要抓住任何一瞬團聚的可能。
越過第一道鐵絲網,才三步,吉爾伯特就湧身往上跳,抓住牆頂的鐵絲網。從黑暗跳到光線裡的瞬間他看不清對面的情況,也聽不見聲音,連身後人群的驚叫也沒聽到。
他只知道對面有人,於是嘶聲力竭地大喊出聲。
熟悉的喊聲令站在國會大廈旁的路德維希僵了下,不敢置信地回頭,斜後方二十公尺外,剛剛經過的圍牆上,攀在牆頂鐵絲網的身影是正殷殷切切想著的對象,那人還在東面,衝著他笑。
不敢置信到以為自己眼花了,他呆呆地回了聲:「哥?」
那身影又喊了聲「威斯特」,手腳並用地翻上鐵絲網。
「哥……」身體比腦子動得快,路德維希往牆邊衝去,卻覺得每一步都像慢動作,慢得像是整條腿陷在泥沼中,追不上心的速度,更來不及接住從鐵絲網頂跳下來的人,僅在哥哥落地站起來的後一秒衝到,還沒定神,旋即被紮紮實實地抱住。
細雪無聲無息地從天空飄落下來,隨著北風飛舞著。
雪花在塗鴉的圍牆背景裡看不真切,落在正緊緊抱著的兄弟深色大衣的肩背上卻是那樣明顯。觸感慢了好幾拍才確定圍繞在身上的溫暖是真的,擁抱是真的,對方帶著哽咽的呼吸聲是最真實的聲音,在在提醒著他們一切是真的,自己的兄弟正緊緊地抱著自己。
時間彷彿在那瞬間停止了,回憶的巨濤吞食了他們:
十九世紀有一年的春末,吉爾伯特帶著小小的路德維希回到柏林,建立德意志帝國後,路德維希長成為比哥哥還高的青年,他們一起歷經無奈的一次大戰、平凡的威瑪共和、瘋狂的二次大戰。
在戰火滔天的柏林,吉爾伯特笑著將弟弟推往西方。『看你要去的方向,不是看讓你絕望的地方。』
接著紐倫堡大審、德國分裂。
『我會想法子,讓德國統一的。』一九五八年,路德維希知道哥哥已被枷鎖困住,決心逼使伊凡放人,無從預料的是一九六一年的圍牆建起,徹底阻絕逼迫他們走上不同的道路。
於是柏林一別,近半個世紀,德意志的路德維希、德意志的吉爾伯特,隔著圍牆,咫尺天涯。
但他們仍相信所許下的約定:總有一天兩人會在布蘭登堡門見面。那裡是普魯士腓特烈二世的紀念,同時是一八七一年德意志統一的凱旋門。那個門在戰火後重建了,幾乎完好如初,所以他們一定會在那兒重聚,從寫信對話到經濟文化往來,一步一步拉近距離,深信會再度走上那條凱旋大道,從西柏林的六月十七日大街往東,從東柏林的椴樹下大道往西,在紀念門下相聚。
拼命地想與兄弟團聚,但阻撓的除了圍牆和駐軍,還有國際局勢。即使伊凡鬆開了手,鎖鍊卻換到何內克手上,將吉爾伯特扣得更緊;即使路德維希想扯開那些阻礙,西德的總理們堅持著親西政策,他不能干涉東邊的事務,必須同北約所有成員行動。
一九八八年牆邊爆發的煙硝,實在證明了無論兩德和平往來的話說得多麼漂亮親善,合作僅僅是浮面,重聚的希望渺茫到近乎絕望。
但在一九八九年乍起東歐狂風中,萊比錫的盞盞燈火照亮幽冥黑夜裡的道路,指引他們撲往對方的懷抱。
「……等不及門開,」像被雪冷了肺的喘氣,吉爾伯特的聲音糊在氣音中,甚至發著抖,指頭死死地抓扣弟弟的肩背,使盡力氣地讓話穿過淚水:「翻牆了,抱歉啊。」
路德維希瘋似地猛搖頭,幾乎要把自己的頭搖下來,激動哽住聲音,他抓緊了哥哥,掙扎許久,終於又哭又笑地把回答說出來:「沒關係,哥,沒關係……」
只要能抱住兄弟、一起回去,那些都不重要了。
在欣喜造成的彼此嗚咽聲中,他們聽見人群浪濤般從身邊呼嘯而過:翻過牆奔往迎接的東德人,趕來牆邊歡迎的西德人。在十一月初冬的深夜,人們拆下鐵絲網,彼此拉扶,一起爬上布蘭登堡門前的柏林圍牆,在尖叫在大笑在嚎啕大哭在欣喜若狂中高喊:「打開這扇門吧!」
從椴樹下大道到巴黎廣場,從六月十七日大街到三月十八日廣場,來到冰冷高聳的圍牆兩端。
此牆將倒下,信念終成真。
刀劍無能為力時,惟信心能成就。
『我們會再見的,布蘭登堡門見。』
從普魯士與德意志的布蘭登堡門,我們一起回去,
回到我們的德國,我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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