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行無常與一心一念: 《落花》樂曲分析
郭淑玲 (人文心曲作曲家)、賴賢宗 (台北大學中文系系主任)
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參差連曲陌，迢遞送斜暉。
腸斷未忍掃，眼穿仍欲歸。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
(李商隱《落花》)
筆者以李商隱《落花》作為歌詞而創作了歌唱曲一首，其詩意達了諸行無常與一心一念的人生體會，接近於禪道的生命領悟。相應於此，《落花》創作曲曲境幽微深遠，感人至深。底下是作曲者的樂曲分析。
開頭La起音，以暗藏的激情開啟此詩序幕，然後音階升高至「客」字之後下滑，表現強烈的失落之情。在視覺畫面上，是主人翁站在高閣遠眺下望，而心上掛念的那人「竟然」離去---以「客」字表現心上人，就已暗藏許多的難隱之言、或漂泊不定、無法依恃的感情。但「竟」字更彰顯之前以「癡心」所維繫的情感是如何的脆弱與不可恃！事實本如此，但局中人卻有點頑強的頡抗命運，所以才會表現出「難以置信」的失落感。五個字的一句詩，竟包含那麼多的「想像」空間，包括主人翁、遠去的那人、以及「之間」發生的許多不可知的曲折情節等。
音階一路下滑至「小園花亂飛」，最後「花亂飛」三個字以三個Do音止住（DoDoDo）。在視覺畫面上，是滿眼漫天飛舞的花絮，也可說是「絕美」的畫面，風颳起、滿天滿地花絮飄飛，人宛如花絮般的薄弱無依、任由風飛！但三個Do音卻有特殊意涵，主人翁表現出那麼強烈的情感，而「竟」字更點出其「痴心妄想」的本質。於是當迷情到達非常「執念」的地步時，也就是「一心一念」時，人便無視於所處的「時空」，全凝聚於一個點，於是三個Do音似是「敲門」聲，使得主人翁雖身處現實世界，但就從「執念」的這個「點」陡然「打開」一道門，一個開闊的場景，嶄新、不可見、但卻同時存在於現實時空的另一時空，由一個「點」而展開。----人竟因過度悲傷欲絕與執念，而獲得進入非物理世界的「幻境」機會，相對於既有的時空，類似「仙境」，絕美、安靜的夢幻之境，佈滿「美」和近乎「瘋狂」。
「參差連曲陌」----那「幻境」映入眼簾的是參參差差的小路，不知通向何方？但卻是「引」著主人翁一直「進入」。樂句以平靜的語氣道出其所經歷的嶄新、卻陌生的場景，主人翁已悲傷至失去意識，只感到眼前不知通向何方的路似乎都在「指引」或「暗示」著什麼，但卻不知所之？另外，主人翁也可能是「跌入」過往的記憶，過渡的悲傷使人回到「夢」樣的過往，純粹化的、只剩「美」的記憶，所有日常瑣碎、爭執、不快盡皆抹去。
主人翁一路走去，路越走越遠--「迢遞送斜暉」，音階越來越下降，能量越來越低，音量越來越小，幾至聽不見。人快瘋了，回到過往的「迷離」，無限美景，夕陽黃昏，即將消逝的一絲光明也將黯然不見。至此，因迷情而進入的時空，隨著光的消失而又不知不覺重新「回到」現實場景。
「腸斷未忍掃」，以很低、很低、平平的音訴說著。雖是「幻境」，由滿園漫天飛舞的花絮引入，雖是「假」，但也還執念，因為「美」！即便肝腸寸斷，比起迷情的絕美，還是不願醒！幾乎以「不動」之姿守護著什麼？曾經美好的過往，即便解離、消亡、壞空！
「眼穿仍欲歸」---以同樣平淡、但更低的音「獨語」著。這可是「心願」了，即便望穿秋水，仍盼著、念著、期待著，無可救藥的痴戀！向來戀愛都是執迷不悟、或說是「單人」演出，引發愛戀的對象是誰根本不重要，重點都是迷情者的頑強與固執，即便自毀亦在所不惜！但弔詭的是，如此的「專心致志」，上天竟也為其「打開」一道門，接引而入，獲得暫時的慰安與心靈滿足。所以，當重新回到「破敗」人生時，雖仍心傷、仍觸目傷情，但卻得到上天暗地輸送的「能量」。因此，最後兩句「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雖就字意上來看是悲淒，但就音樂來說，卻是整個音階拉高，在一種不知不覺提高生命能的狀態下表達哀情。於是，最後以高音的La結尾，雖有「不了了之」之喟，但也還是在莫可奈何的生命曲折中保全了一息尚存，而無法免除的、必須付出的代價，便是要為「執迷」付出無止無盡的「淚水」，「所得是沾衣」。
「所得是沾衣」寫的是景中人愛情的精誠與被拋棄之後的無助，同時也透露了作者對於景中人的憐惜。全詩進行至此，秘響旁通，景中人雖然「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充滿了悲情與傷感，但是猶有作者觀照之眼加以紀錄，猶有作者與景中人深心共鳴的相知相惜，迴響著天地不仁的感嘆於此一愛情事件發生的場景之中。因著此一共鳴，是以不論是詩或是事實上發生了的愛情都在終結之處而意猶未盡，讓我們自然地又回到此詩開端的「高閣客竟去」，真是佛家所說的「諸行無常」、「鏡花水月」，也如老子所謂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人生的感情事件充滿了天地不仁的可能性，雖然無情者以景中人愛情精誠為用後即拋的芻狗，作者 (李商隱) 卻似乎隱身於高閣小園之後，對於此中莫可奈何的愛情精誠與被拋的情傷，默默致上了衷心的感佩和共鳴。「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講的不只是景中人，同時也是作者一生情傷之後的「安時處順」的自我肯定，他與身受同樣遭遇的女子有著深度共鳴，將之紀錄下來成就了「落花」此詩。
後記: 本文的標題、第一段與最後一段由賴賢宗所寫，其餘由郭淑玲寫於2007年十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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