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時同班一個比較孤僻的女生，某天晶亮著眼睛問我有沒有看過《天使走過人間》？那時我沒看過這本書，卻對這女生難得露出的晶亮表情印象深刻。她其實是個皮膚白皙、輪廓深，塘磁娃娃一樣漂亮的女生，只是她性格非常孤僻，也不太擅長與人相處。高中女生就愛搞小團體，大家年紀都還太小，不懂得與人相處的智慧，所以這女生雖然人不壞，只是很無法避免地被全班排擠。
那時候我還太小，從我有記憶以來，自己也是同儕圈內被這樣排擠的一個人，上了高中好不容易跟班上同學打成一片，於是當時我雖然明白她內心的孤獨，但是並沒有伸出援手，只是消極躲在群眾羽翼下，假裝自己也很討厭她。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她的臉，那雙帶著憂鬱而清澈的大眼睛，確有一個堅毅挺拔的鼻樑，沒有上唇膏嘴唇一樣鮮紅幼嫩，像個精緻漂亮、一碰就碎的塘磁娃娃。
後來這個女生跟我們班班導師陷入熱戀，校方得知這件事後開除了這個老師，老師後來調到澎湖，女生也休學，追到澎湖去完成她這場一生一次的轟烈戀愛。
一年後這女生回到學校來，跟老師的戀愛再也沒有人追問，聽說她後來交了年紀跟自己差不多的男友，不過全都是聽說，這個女生就這樣從我生命中淡出。
多年以後，某天我在逛舊書店時看見熟悉的書名：《天使走過人間》，腦袋中突然跳出當時那女生晶亮的眼神，用不常出現在她臉上的興奮語氣問：「妳有看過《天使走過人間》嗎？」
我沒翻閱這本書的內容，就付了錢，把它連同一些詩集、散文集和馬森的《夜遊》一起帶回家。
為了想滿足自己對馬森的好奇，所以我先看了馬森的《夜遊》，昨天才翻開《天使走過人間》，開始閱讀那些曾經令一個總是憂鬱而孤單的塘磁娃娃閃現出晶亮表情的文字。
說實話，我有些失望。
也許不該說失望，該說是我無法認同書中保守的價值觀。
當然，我肯定書中作者在生命中對臨終病人、對醫學院學生生死觀念奠定的貢獻，也肯定她加入國際和平志工組織，在歐洲奮鬥那些年付出血汗，替納粹鐵蹄踐踏過的殘破歐洲重建的努力。不過，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卻發現，有時候，當她在描述生命中那些不被善待的部份，譬如去看心理諮商師的那一段，她依然不是很淡然，筆調中帶著激烈，不是批判，而是情緒化。在觀念上也十分保守(當然，那可能是因為我們兩個人身處的時代真的相差太遠，而她是舊時代的瑞士婦女，書裡的文字顯示，她也許已經是那個年代比較開放先進的女人了)，我肯定她所認同的價值，但是我不肯定在文字間看見那些她否認其它價值的片段。
納粹之所以會做出這些令人髮指的暴行，那些她在書中所譴責、甚至咒罵的暴行，其實就是源自於只認為自己的價值觀是正確，與自己價值觀干格的價值觀全都是錯誤。
當她批判著人性殘忍的同時，卻不知不覺在字裡行間，透露了與她所批判的人性相同的特質。
在閱讀這本書的過程當中，我不斷想到那個白淨臉龐的女生，這些帶著廣大的溫柔與愛，同時也倔強和強硬的文字，為什麼能在她心中引起這麼大共鳴？是什麼讓她閃亮著那雙漂亮、淡褐色的眼睛，跑去跟一個喜歡讀書，卻跟自己不太熟的同班女生說：「妳有沒有看過《天使走過人間》？」
我想，她那時候一定很孤獨吧！生命有很多難以承受和難以理解，人類出生時就帶著各種各樣的思維，妳永遠不能寄望這世界上有一個人完全了解自己，因為就連妳自己也不見得是最了解自己的那一個。
她功課很好，看過很多書，成長過程卻十分孤單，她太過聰穎，太過能夠體會世間冷暖，但面對這一切，她的年紀又還太小，於是她的早熟和聰穎，讓她面對許多那年紀的女生不會了解的孤單。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她會這樣和班導師陷入瘋狂熱戀中吧？她太急於做一件義無反顧的事，就算不被人理解也無所謂，早在我認識她之前，她的生命就已經是一場精采的脫軌演出，一個在現實世界之外也擁有著只屬於自己多彩繽紛世界的人，還能期待她多去屈就社會規則？
我們那時候都只是一群太小的小女生，距離成熟還太遠，卻也已經不是這麼幼嫩，充其量只能說是青而澀，而她是枝頭最早熟的一顆桃，勇敢迎著風，卻提早經歷了充滿風雨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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