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表姊給了我她網誌的網址,點上去看,停在相簿那一頁,當我不經心的瀏覽著一張又一張熟悉或陌生的臉孔,翻出一頁又一頁我參與的或錯過的回憶,突然一張照片攫住我的視線,我立刻按下自動撥放的暫停鍵。
那是姥爺的臉。
已經過世了的,姥爺的臉。
那張照片是小表姊的婚禮,姥爺挽著姥姥,穿著他們最體面的衣服,對鏡頭笑著。
可惜,享年九十二歲的姥爺,沒有等到他最疼愛的二表哥的婚禮,也沒有等到他又有兩個玄孫出世。
從小,我就跟姥爺姥姥家的親戚們不甚熟稔,只有初二回娘家時會跟著媽媽一起回去,一待也只待個半天。高二以前,我對姥爺的印象,僅僅停在牆上那一砧像極個先總統 蔣公的帥氣照片。
高一升高二那年,爸媽終於如我所願的離了婚,監護權在媽媽的手上,從那之後,我才有機會接觸我早該熟悉卻一直錯過的姥爺姥姥家。直到那一年過年,我才能拿著紅包不喊錯給紅包的大人的稱謂,才能認出哪個舅舅是哪個舅舅、哪個阿姨是哪個阿姨、哪個表哥釋哪個表哥、哪個表姊是哪個表姊,雖然不夠,但多少彌補了這十五年來不該出現的空白。
小表姊結婚後不久,姥爺就因為意外住了院,當我接到媽媽泣不成聲,顫抖著要我快回花蓮,因為老爺病危了的電話的時候,姥爺已經插了管子,被送進加護病房裡面。
印象中,堅強的媽媽從沒有這樣哭過,我隔著話筒,跟她一起哭,邊哭邊指揮著當時的同居女友幫我收拾行李,當天晚上就火速趕回花蓮,不止要看看姥爺,也想陪在媽媽身邊,給她一點安慰。
當我看見加護病房病床上那個萎靡的姥爺,眼淚真的沒有辦法克制的掉了出來,才幾個禮拜不見,他怎麼可以衰老成這個樣子?姥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管子,看見我們來了,不停的動手想拔掉管子,還比手畫腳的想要跟我們說話。
「他說他不要插管子。」大舅在旁邊紅著眼眶說:「他之前有告訴我他不要插管子...但是難道要我們眼睜睜的看著他走嗎?」
說著,大舅的眼淚就掉了下來,強悍的大舅的眼淚,滴在醫院的地板上,像雷霆萬鈞,撞擊出巨大的聲響,在我心裡回蕩。
一個人,怎麼可以憔悴至此、衰老至此、虛弱至此?連動手拔掉自己身上插著的管子,也做不到。
我們如何忍心看著他掙扎?又如何忍心就這樣見死不救,說不定有這麼一絲把他喚回我們身邊的希望?
因為插管的緣故,姥爺連最後的遺言,都來不及對我們說,在加護病房裡掙扎了三天,終究還是被送回了家裡,拔管、拔呼吸器,讓生命流逝。
我是眼睜睜的看著姥爺走的,葬儀社的人拔掉姥爺的呼吸器的時候,我跟姥姥、舅舅們、表哥表弟們一起跪在姥爺的床周圍,我看著血從姥爺喉嚨的傷口流出來,量並沒有很多,就像他當時僅存的生命,慢慢的從他身體裡流逝,我看著姥爺沒有掙扎,胸腔的呼吸慢慢歸於平靜,看起來就像睡著一樣,只是我們都明白,這一睡,姥爺將永遠離開深愛他的家人。
媽媽、阿姨們、還有一些表姊妹們不敢目睹姥爺走的這一幕,所以在房外唸經、照著葬儀社的指示張羅接下來要準備的後事,我看著姥爺躺在床上的那一張臉,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是第一個離開我的親人。
葬儀社的人在舅舅們的幫助下,替姥爺穿上了一整套體面的長袍馬褂。「爸爸很帥嘛!」大舅噙著滿眼的淚水對老爺這樣說。我們都笑了,哀傷的氣氛被沖淡很多,我們都知道,這是最後的一程了,希望姥爺一路好走。
治喪期間,我常常去姥爺的冰櫃,擦擦冰櫃上面的水氣,跟姥爺說說話,他就像是睡著了,躺在那裡,不像是冰冷的屍體,似乎還有牽著我們時柔軟的感觸。
我們哭著,但是謹慎而莊嚴的,送走了姥爺,在火葬場聲嘶力竭的叫喚、哭泣,然後圓滿的結束了老爺的喪禮。
於是在生死之際,我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正在離我而去。
今年的清明節,我帶著女友回去,給姥爺掃墓,舅舅調侃我說:「哇!妳換女朋友的速度這麼快啊!」我尷尬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希望女友沒聽到。
女友跟我一起到老爺的牌位前面,捻香祝禱,香煙裊裊之中,我又想起了姥爺臨終時的那一段,不禁紅了眼眶。
「妳知道我跟妳姥爺說了什麼嗎?」女友在和我一起走出靈骨塔的時候這樣問我。
「喔?妳說阿。」我牽著她的手,漫不經心的回答。
「我跟妳姥爺說,放心,把你外孫女交給我吧!我會疼她、照顧她、愛她,一輩子。」
我握著女友的手,感動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而且,我好像聽見了妳姥爺在我耳邊對我說:『那麼,我就把我外孫女交給妳了喔!』。」女友眨著她那雙大眼睛笑著對我說。
我把女友的手牽近唇邊,輕輕印上一吻。心裡想著:我們一定要幸福,因為,這是答應了姥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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