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只剩下蜂蜜的幻覺。 如果可以變成花的話 如果可以變成雷聲的話 如果可以變成時間的反面 如果可以變成抵達的極限 如果可以 如果可以 而我們就是黑暗的維度 在思索，書寫與閱讀之間，接近神聖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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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眠／寫

《潔癖》為林夢媧的第一本詩集，獲第三屆周夢蝶詩獎，出版於2019年，收錄66首詩歌，全書並不分輯，宛若一口呼吸無止無斷，幽迴百轉蕩氣千折地直抵最終，有著不可截斷的總體感。

在臺灣詩集常見的分輯主流裡，《潔癖》的起手勢顯得特出。唯《潔癖》並非為求標新立異，刻意不分輯，而是符合一名詩人對詩歌的完整性思索而成的作法。主要是林夢媧寫詩，宛若跳著反覆迴旋的舞步，在一首詩裡，她並不排斥同樣的意象與語詞再三現身，如〈巫〉：「愛人向你走來／愛人才是你的卦／才是你的日常／日常沒有天啟」、〈這即是愛人的必要〉：「愛人不是甜點／愛人是土地／是海是山／愛人會使森林僵硬／神意靜坐／最終只留下一棵樹／把你截碎」、〈忘了〉：「他生前就是你心裡的鬼／死後也不過／多了另一隻鬼」、〈鬼已經走了〉：「刀從體內拔出／此刻他已心滿意足／不要你了」、〈不善〉：「老人終日不死不活／自成地獄……比鬼／理解鬼／鬼的一成不變」等，均可見得林夢媧對詩歌語言的掌握和推進是驚人的，明明是同一詞語，但每次運用都有持續鑿擊的效果，演繹出語句的深淵之力。

林夢媧將日常的重複性轉化詩歌，並且編輯成《潔癖》，不獨是一首詩而已，是整本詩集具備連動的能量，一首詩與另一首詩有對話、相繫的可能，一個繩結接著一個繩結，如〈我喜歡我有時候是草原〉：「我喜歡我有時候是地獄／所有毀滅的情感／都來自深處／想要毀滅世界的時候／並不知道這麼做會毀滅的／只有深處／在地獄依舊／渴求地獄」、〈作夢――寫給長子〉：「我低頭／看你蜷在我腿上／與我對望／背後跟著一片草原／你就是我的草原」、〈小時候――寫給小動物〉：「親愛的／我是你的地獄嗎／或者你已抵達／另一座荒野／那裡／我們重新來過」、〈見證〉：「你是神／你應願而來／讓我寫下破碎／日常成為一根／插在脊骨上的針／愛慾癱瘓／地獄允諾我的一生」、〈神的心理諮詢〉：「人才是世界／好嗎／愛人好嗎／被愛會造神／／神不答／神在雨中／樹下目擊／自己」、〈十月病〉：「愛你也／和你彼此拉扯抓傷的／第一位厲鬼嗎」等。

詩集不該僅僅是幾十首詩歌的集結，而是能夠演示一體感的獨立單位，《潔癖》無疑做出最好的示範，也就一反臺灣詩集慣有、單詩與單詩間毫無相關性的怪奇現象。《潔癖》的寫法亦猶如小說世界的複調結構，羅貝托．波拉尼奧（Roberto Bolaño Ávalos）《狂野追尋》、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不朽》、馬利歐．巴爾加斯．尤薩（Mario Vargas Llosa）《公羊的盛宴》、大江健三郎《空翻》、……

林夢媧詩歌的語氣徐緩、思慮細密，她不追求即時、快速的詩意爆發，而是經過長期思維與情感體驗的滋養，也就有了心靈宇宙萬物生長的氣度。《潔癖》同時也是一本與身心傷勢協商的詩集，一方面陷身於黑暗中，直面生命的各種傷痛，包含分娩、成為妻與母親的種種巨大衝擊，但另一方面她又能抽身以對，是以語言風格明淨且光潔，彷若人生裡的傷痕都被擦拭得透明化了──

林夢媧是黑暗中的漫舞者，不自限於苦難，也才能真實地走進內在更深的地方。

 

發表於《底加│作品連載│台灣書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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