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被孫得欽的色情現場逼瘋了。這傢伙是怎麼回事?居然有辦法把色情藏著那麼深那麼神龍不見尾,但又那麼清晰地指出那些暗自在炸裂的情慾書寫,即使它們好像都要跳開跳得遠遠的,跳進凹陷的影子裡。真是可怕的本事!
在《有些影子怕黑》這本詩集裡,孫得欽獨特的暗影生香的肉體紀事,最教我驚豔,那是潛入得體內最深的將人類本質隱藏版一樣的色情塗鴉揭開來的意象群。從〈戴面具的人們〉到〈初夏〉尤其如是,且這八首詩還以特殊的書頁編排(內頁是馬賽克的圖樣,詩句寫在上頭,於是便有了隱藏與暴露的雙重辯證感)與其他詩區隔──而這就是孫得欽對所謂青春期慾念的紀念與道別嗎?或者相反,根本上來說是他依依難捨的再度深深凝望?
這批詩宛若岩井俊二《花與愛麗絲》、《青春電幻物語》或李啟源《亂青春》式的愛欲躁動影像,具有最為輕脆明媚的色情感,遊移於又透明又朦朧的歧異中,開頭第一首:「戴面具的人們/有比較纖細的手指/用這些手指/撿起一朵花/就舞蹈起來//比你/誠實得多。」因為戴上面具(外掛謊言與虛構),所以人就能自以為然的更誠實,這是孫得欽無敵深刻的剖析,完完整整(於是也就擁有了殘虐的視野)地戳破當代習慣性武裝的怪趣情愛色遇風景。
還有啊,〈青春期(三)〉:「不明白接吻比牽手容易的/大抵都是未經世事的少年」,準確得讓我絕倒。而我甚至激烈一點的以為接吻一詞置換為性交亦無不可(當然了這就不符合孫得欽整體構造起來的語詞顯/隱性)。但確實哪少年時通常是為了通向最後目的乃為情愛抹上種種模糊光影,而後頭激盪的仍舊是雄性簡單的擄獲邏輯。吻(性)失落了,愛也就恍惚高飛遠走,屍骨不存。愛太艱難,正因為過程式的像是公路漫遊的牽手,總歸是太久遠而且難以長期持續的事。
其中,〈神學課〉孫得欽更是極盡能事地大膽演繹他專用的情色論(觀點與角度),他寫道:「……我們甚至不是神的瑕疵品/而是一組/不懂愛的玩具//『我們是神的情趣用品。』/有人嘀咕……/只有神懂愛/神即是愛//人懂的是/綑綁//於是人/比神//(罕見的事情發生了)//更美……」,此詩最後三句是「性愛是神發給你的繩子/你要用在哪裡//都可以。」真是令人忍不住要拿繩子來五花大綁自己的精彩得可惡的論斷,又美好又殘酷呀,簡直像是貓恩賜在貓奴體膚上的咬痕、爪痕,鮮美無方。
在日本漫畫岸本聖史的《紅狼與枷鎖的羊》,有個拍攝狂的異能力是一團馬賽克,只要被它碰觸過的東西全都會陷入完全清晰暴露的情況(譬如馬賽克碰觸了人的手,就會把外皮血肉剝除掉,只剩下手骨),孫得欽無庸置疑的也有這樣高明超越的技術,可以把愛情與人類生理原來就很複雜的關係恣意展演,譬如分別向兩部經典電影致敬的〈暗中〉:「掌心也沒有/夠美的傷痕/可以證明妳已經死過/或愛過」、〈女孩〉:「……女孩全身的皮膚都湧出血/她用血/在地上畫了一條蜿蜒的蛇/……可以徒手扭開一條蛇的身體/但不能伸手阻止//男人在影子後面躲了很久/看著他的女兒/慢慢割開自己的皮膚」,皆把暴力與情感最難以直抒的部分精準地描繪出來。
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說:「……我們正面臨著失去一基本人類能力的危險:閉上雙眼,有能力使景象集中在眼前,從白紙上的黑色字母線條中創造出形式和色彩,實際上,就是以意象來思考。……」
而《有些影子怕黑》卻正是個懂得以意象思考的妙絕無以復加的顯文本(透過隱的風格表露內在的種種存有樣貌),某些影子怕黑,某些影子怕亮,而影子究竟人的顯揚,還是藏露呢?
孫得欽句句式式走來都意味深遠駭人懇切,在老師想把剩下的愛拿去救濟災民的〈還有誰有愛〉他寫:「吊扇在頭頂喀答、喀答晃響/微弱的風還沒降臨/就被高溫蒸散/蟬聲/告密般/從午后的窗邊洩進來//啊/出汗了/出汗了/有人很舒服似的/這樣喊著」,如許的色情密度不是正直逼駱以軍的〈夏〉:「有更多的慾念隱在光的裸裎/以為可以分心得更多/以為可以悠晃/隔到更遠的地界」嗎?
我最喜歡孫得欽的部分偏就是他的坦白(意象的顯以外,還有自性的顯),那種深度追索自我、難以規避閃躲的誠實,近乎小決戰性質的,在〈遺書〉裡是「如果有人在我的葬禮上充分討論/性愛的話題/我也可以算是死得恰到好處/死得深感榮幸了/以後我永遠祝福你/以後我會永遠/看顧你」,真要命,我可沒有那麼確定自己想要這樣的看顧永遠。
而〈重新做人〉更是孫得欽真誠得嚇天地唬鬼神的告白:「……讓我再一次初戀/讓我成為一名少年/讓我一生都不懂悔恨/讓我把每個犯過的錯/從頭再犯一次(且讓我從中/得到滿足)//啊,說不定/讓我做一個快樂的人」,是啊,說不定還真能伐毛洗髓地成為一個他此生無能成為的快樂的人呢,前提是他要認認真真地把那些錯重複搬演過,這樣的重新做人,恰恰是什麼都不會改變的誠實預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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