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喬賽.薩拉馬戈Jose Saramago《修道院紀事》(史寬克翻譯,時報出版)
香港小說家黃碧雲據說極為熱愛這部小說。果然有她的道理。薩拉馬戈至今為止在台出版的三本小說(《盲目》、《里斯本圍城史》、《修道院紀事》)譯本都值得人一啃再啃怎麼嚼那味道始終都深邃得沒有窮途之感。薩拉馬戈自然是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在這本《修道院紀事》,小說家安置建築修道院與飛行器的製造同時發生,使兩方面互相容納與衝突浮現。其中還穿插著一段即使到時間的盡頭也不放棄的愛情故事。薩拉馬戈的文字始終是拉開長路一樣的距離,一種無神式的俯瞰,彷彿上帝也僅僅是屬於宇宙自然的一副視覺狀態,並不帶判決或拯救的意思。救贖與審判都來自於人類自身的意志。薩拉馬戈如是寫:「……如果我們跟上帝平起平坐了,我們就能審判祂,從一開始就對我們不公平……上帝沒有左手是因為右手邊坐著被選中的人,既然被判刑的人都會下地獄,那上帝的左邊就不會有有人,所以既然左邊沒有人,那上帝要左手幹什麼,如果左手沒有用,就代表它不存在……也許上帝的左邊還有另一個上帝,也許上帝是坐在另一個上帝的右邊,也許上帝不過是另一個被選中的上帝,也許我們都是坐在右邊的上帝……」。在宗教勢力強大的時代裡,讓人物道出這樣的思維,薩拉馬戈對人的信仰顯然堅定堅決得可怕也可敬。而神學與科學在文本裡一右(手)一左(手)地交錯,有時對立,有時又是同樣的事,重要的是似乎它們都是源自於人對世界、宇宙的認識與延續。而愛情是人類所能夠創造最迷人美好的部分。最後,愛情超越了神與科學的範疇,在火刑現場,找尋男人的女人終於把他的意志收回到體內,不上昇為星辰,而是在地上為她所有。這是最日常但也最驚奇的,人的結局。
057:柯慈J.M. Coetzee《伊莉莎白.卡斯特洛》(林美珠翻譯,小知堂文化)
這是一部奇妙的小說,柯慈透過對女作家伊莉莎白.卡斯特洛的虛構,以演講、對談與書信等等形式展開對小說(作家、世界)形成、議題與精神的大哉論──讓人聯想到董啟章【自然史三部曲】穿插讀書會記錄與人生事件的《物種源始.貝貝重生之學習年代》,以及昆德拉對書信體小說的強烈興趣。柯慈最吸引人的部分是埋伏在那些滔滔雄辯後頭的困惑。那困惑是無法放過,無法輕易而簡化地接受現實的一切。他不捨不棄地追究。柯慈追究著身為人是否可以原諒人的所作所為?這裡面有寬恕的可能?抑或只能剩下冷淡與絕對疲倦?文本共十章,動物議題就佔了兩個章節,柯慈收錄立場各異、眾聲喧嘩、對動物宰殺的不同意見。而伊莉莎白甚至大膽採用納粹集中營與現代屠宰廠等同的說法。非常驚人。但在柯慈筆下,伊莉莎白即使再怎麼肯定自己的立足點,卻總還是有一股輕煙一般的迷惑情緒困鎖著。尤其到了「邪惡的問題」,這裡的邪惡已經突破漢娜.鄂蘭平庸的邪惡,而是走向作家的邪惡。也就是說柯慈藉由伊莉莎白提出書寫者該不該將某些邪惡黑暗的狀態與內心以文字重現於世的質疑:「……寫下這些篇章時,正是觸碰到了這些絕對的非常事物。絕對的邪惡。我會說,這是邪惡的祝福與詛咒。通過閱讀邪惡,對邪惡的感觸傳導到我身上……這並不是容許展現出來的內容……那是只能透過經驗感受的東西……這種經驗不能讓你從中學習……」。當伊莉莎白想著「死亡是私人事務;藝術家不該侵入他人的死亡」之時,彷彿也是柯慈的最大告解。這對書寫者而言,既是第一線,也是永恆大後方,前者是在現場的體驗者,後者則是上帝一樣的命運之人。柯慈似乎認為書寫者的內心仍必須有個清晰的不可讓渡的界線。誠實(地凝視、面對)是一種態度,但要不要寫卻是另外一回事,那關乎個人的底限與選擇。誠實,不必然是一種完全的揭露。誠實,是一種向著自己內部信仰(或價值)的真實照見。此外,《伊莉莎白.卡斯特洛》首尾章節也形成一種既反論又綜合的效果,從第一章「寫實主義」引用卡夫卡筆下著名的向人類自白之猴子,到小說第八章彷若陷入卡夫卡式無盡之迷宮的「關卡」(第九、十章皆書信,非伊莉莎白現身情節),彷彿意圖徹底寫實卻又虛構迷幻至極。而且也隱約地顯影了此一文本推進演化了卡夫卡他人(世界)對己身進行恐怖的判決(人活在地獄裡),變化為柯慈對自我(世界)的大審判(地獄就在人心裡進行)。柯慈的絕不饒恕究竟是地藏式的慈悲啊。
058:譽田哲也《草莓之夜》(王蘊潔翻譯,圓神)
有點乏味的一本日系推理小說,頗有日劇《繼續》的風味感,可惜的是,完全沒有凌駕其上的能力。《草莓之夜》結合警察辦案程序,且深入摸索警察機構的內部矛盾,又夾帶驚悚小說成分,只是如此而已。其他的,不過為眾多此前文本的東擷西取,無特殊性。比如連續殺人狂以及唆使犯的心理解構處就做得支離破碎,缺乏更生猛的直視性或想像力。這本小說比較值得閱讀的是姬川玲子少女時期曾經被強暴,且由於一殉職女警的支持與鼓勵終於站上法庭與強暴犯及其他代表的律師展開正面對決,甚至獲得在場警察鞠躬致敬,從而決意要成為警察的一段過程。只是呢,最後對立的警察全都以個別的方式支撐著姬川,實在太過火了。這是不是猶如香港電影《寒戰》般過度美化警察此一最野蠻的文明暴力組織?
059:高普《超魔女調查報告》(上)(麥田出版)
一直是比較正統的且專職於嚴肅文學的麥田出版,終於也受不了市場的壓力,不得不額外再經營輕小說路線。而類型文學什麼都能寫的高普也一腳踩進這個取經於漫畫動畫遊戲、全面娛樂化、追擊校園滋味的書寫領域。但高普到底是高普,他還是忍不住要在這麼輕快膚淺以服務讀者為志業的文本塞進去一點點他的個性,以及他作為書寫者的堅持與眼界。高普本質上是肅穆的,於是他那些穿梭在字裡行間的插科打諢,就有了隱隱約約的酸氣(犬儒味自然地埋藏著),像是比幽默還要具備解剖感的挖苦(當然沒有那麼正經八百),在綜藝式的口吻、字詞之間,就有著屬於他專有的輕(把輕浮當做切割輕浮的利器)小說風格。此外,高普大量地援引各種知識、文化記憶與現象(且對消失的大陸亞特蘭提斯的推論很有說服力),堪稱目不暇接地輪番上陣,使得這本輕小說擁有極順暢的推進情節速度外,且有某些潛伏式的小點小滴值得回味記憶。換言之,高普只是看似披上了輕小說的(羊)皮,骨子裡說到底他依然是頭類型小說書寫者(狼)啊。
060:約瑟芬.鐵伊Josephine Tey《一先令蠟燭》(黃正綱翻譯,臉譜)
類型文學書寫者最大的麻煩就是當小說點子(主要情節、人物塑造)揭露以後,往往就讓人有著一眼看穿(盡)的疲勞感,推理小說領域當然也躲不開這種宿命現象,不過總是有意外的,譬如勞倫斯.卜洛克Lawrence Block、東尼.席勒曼Tony Hillerman、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等等,以及生平只寫出包含此作在內共八本小說的寡作派Josephine Tey。在這本《一先令蠟燭》,Tey以唐諾所指明的「……她溫柔的帶你穿梭滿是人家的每一條曲徑巷弄,甚至讓你忘了,或至少不在意你們最終會到達哪裡。」讓閱讀者看見非必要、非重點的風光,那是更流動的路徑,所有眼前晃動過的事物都可見得生活的沉澱感,自然的、庸俗的、非神化的、無加速感的,只是屬於人的場景。約定俗成的大結局式/爆裂性寫法,在Tey的小說裡是沒有的,她並不把火力集中在最後(一如現代詩固定技法之一總是要把最威力的句子放在詩的末端以顯示自己的表演欲/能耐),她筆下的葛蘭特探長(「他真希望他是偵探小說裡那些有著過人的直覺和不偏不倚判斷力的神奇怪物,而非只是一個刻苦老實、才智平庸的探長。」),是會犯錯會懊悔且對被他冤枉對象心懷愧疚掛念再三的人間之人,小說裡上場的其他角色亦然。Tey的主角不必然是主角,配角也不僅僅是能是配角。在Tey的如鏡之筆裡,事物以日常的節奏行進一如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所講究過的:「……路的本身,每一段都具有意義,邀我們駐足其間。……在路的世界裡,美是連續的,而且不斷在變動;我們每踏出一步,美就會對我們說『停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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