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又看到那對男女。第二十九次。他們正從motel外面走進來,手牽著手,像一團不分彼此、甜蜜的火焰在行走似的。從架立在車道外的監視器,她看到他們搭計程車。X拉開招待室的門,用力在臉上堆滿笑:「休息嗎?」
戴紳士帽、厚框眼鏡、年約三十歲的男人點頭,「休息。」
X注意到他們的手還握在一起,彷彿鎔鑄得一體成型。她開始介紹還空著的房型。男人的眼睛沒有X的存有。他轉頭看穿米白色洋裝、五官深邃、氣質靈動、年紀或許有二十五、六歲的女人。男人問她:「妳覺得呢?」
女人認真瞅X手中捧著的本子,「蝙蝠俠那間,上次我們去過了,法式古典也是,監獄有點那個,我們不要好不好?」男人像一頭忠犬,他點頭同意。女人繼續說:「那麼,就去紐約蘋果或者玫瑰之愛,好不好?」
男人立馬回頭對X表示要玫瑰之愛。X說總共一千四百元,請問刷卡還是付現?男人從背著的包包取皮夾,掏出一張信用卡,遞給X。X說了請稍等,回身獨立在車道中央的接待室,在刷卡機進行付費操作,同時眼睛盯著監視螢幕。他們果然又在外頭擁抱和親吻,動作極其自然。一點都沒有顧忌。但又不是那種刻意高調曬恩愛的意思。X完全能明白那兩個人濃情蜜意到血肉相連的狀態。她很羨慕。羨慕到心痛。而她也因為這種羨慕,陷入長久的失眠狀態,不得不去看心理醫生,拿更多的安眠藥,以俾使人工黑暗能夠粉碎她的意識,讓她入睡。
X將房卡、信用卡和簽單交給男人,努力保持最健康、完整的微笑,希望烙印在男人的眼底,雖然機會微乎其微,不過她總是想試試看,就是一片殘影也好。男人說謝謝,把東西接過來,房卡交給女人,信用卡和簽單都收回皮夾,兩個人繼續手牽著手往電梯走去。X安排他們301號房。後來她總是盡量他們離電梯比較近的房型。她站在接待室門口,望著紳士帽男人帶著女人去他們即將熱烈纏綿的房間。一個轉彎,他們離開視野。X回頭,在電梯的監視螢幕裡重新看見他們。而車道外頭有車子進來,她暫時擱下對他們的關注。
X上班的地方在明誠三路和裕誠路的交界,是整個高雄最高級的汽車旅館之一。她一向上早班。那對男女也總是在九點、十點左右來,而且是平日,連續長達一年以上的時間都來消費。X一開始真的不明白究竟他們從事什麼工作,怎麼可以自由地在非假日活動?或者是家境極好、無須工作的富二代?尤其是那個看起來很像電影導演或藝術家的男人,她挺好奇的,他是不是名人呢?他有那種風格與氣度。顯然也不可能是性交易或者偷情,他們的態度相當理直氣壯,那是一對戀人啊她相當確定。那麼為什麼不回自己家就好呢?
要到後來,X才會發現原來女子只是個女孩,在X第一次看見他們的一個月前,女孩才滿十八歲。X很不敢相信。女孩的臉部線條很深刻,看起來的確顯老沒錯。但無疑問的是個美人。可是再怎麼成熟臉,也不至於讓她有這般大誤判。只能說女孩整個人流露的氣度和眼神都異常的堅定,完全沒有一般小女生那些遮掩、無知和迷惘的表情與稚嫩感。乃還非常自在且篤定地享受大她十七歲男人的愛欲滋潤。另外讓X訝異的是男人居然已三十六歲。完全看不出來。他整個人散發某種纖細、神祕的味道,絕不毛躁,但極有活力的樣子讓X誤以為他比實際年齡小六、七歲。他們確實是很有意思又登對的一對戀人。
而X漸漸對那個總是戴著紳士帽的男人有了點什麼。她不想承認。但身體卻由不得她。夜間腦海會慢慢浮現他的身影。她的手難以控制地深入自己的陰部進行撫摸與探摳。她渴望他飽滿的進入。她渴望他像一團火撩亂進她的深處。
她記得第一次看見他們應該是一年多前。夏季。外頭炎熱的太陽簡直像是持著火焰槍到處在噴射虐殺一切似的。恐怖至極的氣溫。他們也是搭計程車到Motel外,再沿車道走幾步路進來。由於職業再加上自己特定興趣的關係,X積極訓練自己對客人年齡、行業與性格的觀察能力。初招待那對她後來暗自稱呼為詩人與幸運女孩的戀人時,X還沒有什麼多餘的想法,只覺得兩個人談吐、對應很不同一般,連詞語的挑選都特別靈光熠熠,好像經過極深極深的淬煉一樣。
X按照招待守則照例要推薦較貴的房型,並強調空間大許多、設備也極好等等推薦詞,詩人男問幸運女孩好不好?X記得幸運女孩表情稍微有點僵硬地說,你決定就好。於是,男人乾脆地決定要最好的房間。兩個月後,X才曉得原來那天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確立彼此戀人身份的日子,難怪幸運女孩有點不自然。但也只有那一次。之後幸運女孩就再也沒有任何那類的表現。女孩深深地愛著詩人。
他們的交往是這樣子的:詩人男是台北人,幸運女孩則住在屏東市,兩人經由網路認識。詩人男經常在網路部落格發表作品,女孩是忠實讀者,總是留下回應,久而久之,他們便進入Msn的線上聊天模式,跟著是交換手機,每天傳發簡訊,再來就是電話。這段期間歷經兩、三年。在女孩確定上大學的那個暑假,也就是X看到他們來motel的那一天,他們正式交往,成為堅定無疑的戀人。
他們的第一次約會,是他們交往的第一天,也是幸運女孩的初吻發生日,更是兩人裸身以對撫摸、親熱的重要時刻。所有情侶會發生的事,他們在第一次見面就都做到了。女孩整個人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初次發現原來身體的愉悅那麼強烈,但她沒有呻吟,她咬著牙抑制想叫喊的聲音。女孩害怕打開。但其實她忘了她其實已經全部打開。她的腦袋空白,一團彩色的煙霧在裡頭搖擺。五光十色的暈眩。對一個少女來說,那個經驗的確太龐大而超級。
兩個人之間,唯獨真正的做愛,也就是性器的結合這件事暫時被跳過去。女孩說還不可以,說她沒有準備好,男人居然也就忍耐下來。X聽到這件事,覺得不可思議,詩人男就要接近四十歲,性的方面一定會有需求,而且不能不說是熟悉的,但他卻願意停下來。理由如果不是他很愛她,又能是什麼呢?女孩真是有夠幸運的。真的是。
本篇小說僅刊載一部份,全文詳見《筆墨由我.寫南方:二0一三打狗鳳邑文學獎得獎作品集》。
此篇小說收錄於2014年七月出版的《詩集》,歡迎各位訂購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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