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投向你
那面牆與牆
之間的縫隙
樸實而且窄的
而且沒有人通過
──零雨〈縫隙〉
故事應該從妻離開的時候說起。那時,就是那時,一切還極其甜蜜美好。你沒想過會有斷裂的時刻。你以為一切會是剛上好油的齒輪,那樣順密地運轉下去。那個女人──你們親密的以公與妻互稱──都會在你身邊。總是會在。並且微笑。你覺得那就是幸福的極致。你時常在心底大喊夫復何求。下一句該是你何德何能。之類的。你很開心。毫無疑慮的開心。日照。無任何烏雲的日照。滿滿的就在你的眼你的耳。你時常思慕妻。無論她在身邊還是在遠方。即使是你閉上眼,妻的身影仍舊無比深刻而現實質地的,在你的眼瞼下湧現。深刻如一森綠的海面。不過崩壞,關於崩壞啊,當它發生時,你訝異於其突兀與速度。但其實你何嘗不清楚那是緩慢的。崩壞總是緩慢、緩慢的發生。一如猛虎的衰老,也是一點一滴的變化著。
不知不覺的,等你意識到的時候,妻已經離開你。
你甚至捉摸不透這是怎麼回事。你一再責怪自己。你想,一定是哪裡你做得不好虧待了她。你的幸福不就是她帶來的嗎?你說幸福就是一個愛你的人在你身邊對你微笑。她就是那樣一個對你微笑的女子。而你失去了她。你怎麼能失去她?你怎麼會讓事情發展到這般田地?你其實不夠重視吧?你其實不真的愛她如骨頭內的摩擦吧?你其實沒有穿透事物的表面,潛進與她的共同日子吧?難道不是如此?
你應該試著去挽回。但你沒有。你的驕傲阻止任何看似死纏爛打的行為。所謂灑脫的,你轉身背對妻。而疼痛從此深入你的內裡,侵吞、腐蝕和摧毀你。等到你意識到這個的時候,你已經住進電梯。更正確的來說,是電梯的縫隙。
你在電梯裡打開縫隙,住進去。
事情是這樣子的。那一天,在妻離開你的第一百零八天。就是這個數字沒錯。你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在外面跑了一天,太陽曬得你頭開花。那是九月。異常炎熱的九月。你幾乎以為會脫水至死。好不容易回到大樓,你摁下按鈕,急於返回宿所,痛痛快快喝一大罐可樂跟沖個冷水澡。但電梯一直不下來。你狂按。手指在三角形的按鍵上拼命地戳。原本就有點老舊的電梯,卻遲遲沒有反應,簡直在跟你作對似的。
你的焦躁進入極端模式。熱氣反覆地攻擊。再不下來,你會直接引爆炸藥,或者核彈,你手頭上有什麼,你就點燃什麼。這時。叮。你聽見了。果然是驚怕惡人啊,連機械都是。叩隆,叩隆…電梯門像是女人緊閉的大腿根部,慢慢而極極搧動感的開。你的手還頂在按鈕上。一股你說不上是什麼的氣味,猶若野獸般撲撞你的鼻子。簡直像是實物般的逼向你。
你差點就要鬆開手。但旋即闖進眼中的景象,僵止你的一切感官與動作。
該是鏡子還有你的影子的地方,突然跑出茂密的樹藤。綠色植物。暗綠色的。在幽幽暗暗之中,你看到幾隻鳥跟一頭山貓。後者烏黑、深邃的眼神直直盯著你瞧。你眨眼。再眨。眼睛繼續欺騙你嗎?你還是看到同樣景象。這是新的、野性的公共造景?不,不是。空間感不對。十人乘坐的電梯突然變深。有一般常見三房一廳的公寓那樣大。也像是溫室。植物勢力盛大、潮濕而熱。你一定是精神崩潰。果然崩潰了嗎?到頭來。
你的手指離開按鍵。
電梯門猶若要斷氣般的低鳴一聲,緩緩闔上。就在關上那一刻,你發現密密麻麻的樹藤的某一角,有張椅子,上頭還有個人。錯。更正確的說法是具骸骨。沒有肉,灰灰綠綠的屍骨。
門剩下一線時,你下意識又摁停按鈕,左手撐在門縫間。
後來的後來,你總是在想這件事。為什麼你要採取這些動作?為什麼你想都沒想,當門打開後,你就走了進去?為什麼你幾乎沒有抗拒地就置身於那個空間?為什麼你在裡面的時候壓根兒都沒想到應該讓門開著?
電梯門在你身後關上。
不知不覺的,等你意識到的時候,你已經住進電梯。
那一天開始,你成為失蹤人口。你知道這件事。因為你的鄰居們在討論。說是監視器拍攝到你走入電梯以後,樓層指示器沒有動靜的維持在一樓,然後你就消失了。那是世人最後一次看見你。甚至警察也來了。畢竟是非常離奇的事。大樓變得很熱鬧。還有媒體,擁有人的形狀、蒼蠅般的生物群集,記者和聚光燈。有人大膽推論你是從電梯井離開,扳開頭頂的蓋子,沿著電梯纜線。但奇妙的是電梯內的攝錄裝備,什麼都沒拍到。明明你進去的時刻是16:04:19。但電梯內預錄的影帶,卻毫無你的蹤影,不管是四分十幾秒還是二十幾秒,都沒看到你。有人說被駭客入侵,有人說是單純的監視器故障,當然也有人信誓旦旦的說,那是被魔神仔捉去了。你在幾天後的報紙,讀到這些報導。
事情沸沸揚揚時,妻始終沒有出現。
你在電梯裡面,目睹、聽聞這一切事。安靜、無聲的。你任由事態發展。一點也沒有想出面的意思。你並不想離開電梯。你在那個空間底,誰也無法干預到你,無人可察覺到你。
不過,你踏進去的那個空間跟你所見的並不一樣。你所到達的,是空蕩蕩,什麼都沒有。沒有樹藤,沒有椅子,也沒有死人骨頭。好吧。你進入的是另一個縫隙。電梯與電梯的空間縫隙。
你其實等同於被困在縫隙內。但你完全不在意。一開始你只是在黑暗中等待。看著身形曖昧、模糊的人們,猶如立體投影般的,在電梯裡來來去去。他們看不見你。你彷若躲在簾幕後的神秘人物,可以看,也可以聽。只是聽的方面往往有回音,看則是跟視訊一樣,會延遲,也會斷線。但你在裡面很好。很快,你有了這種結論。
並且你逐漸探曉縫隙中的生存法則。第一次是因為你餓了,多少小時或幾天,你不知道。只是飢餓有若要撕裂你般的在體內蠢動。剛好七樓太太去大採購。你有些虛弱的湊上前去。看見盒裝壽司。你把手伸出去。而你的手上果然就有食物。方便得不得了。你狼吞虎嚥。順道又從擱在她腳邊的購物拉廂掏出一罐飲料,呼嚕嚕的猛栽,可惜沒有冰塊。當然動作是小心翼翼。你不想被發現是小偷。好在七樓太太在跟另一個樓層的夫妻在說話,絲毫沒有發覺。但之後,又開始盛傳神秘失物的事。
再來,又是一段時間過去,應該有好些天,你沒進食,飢腸轆轆,就要忍受不住,你按下開門鈕。該是離開的時間。你應當從神隱狀態返回人間。那時你還心存僥倖,認為自己隨時可以終結消失。直到電梯門開。你發現外頭的景物,不大對勁。樓層指著三樓,但卻是某個室內場景。你走向門邊探覷。確實,外面是某個住家的室內。你往前踏,景物也往前推動。但你跟電梯門始終維持在一髮細的距離。門跟景物也維持在固定比例。然後一個徹悟發生在你腦海:從今往後,你只能在電梯裡生活。
──未完。全文詳見《字花》雜誌第24期(特集:陌生人),台灣由遠景出版代理。
此篇小說收錄於2014年七月出版的《詩集》,歡迎各位訂購閱讀。